8月,盛夏。硬座车厢,没有一个空位。走廊里,还歪着一些人影。
又是一年一度的学生返校季。
我用手撑了撑有点僵硬的脖子,活动了一下眼珠子。看着旁边倒在自己肩膀上睡的七荤八素的叶浅浅,不怀好意的拿手摸了摸自己的肩膀。还好,干的。自从半年前寒假回来的路上,被坐旁边的一个半大小子流了一肩膀的口水以后,我就对这种长途火车硬座车厢里最常见的睡姿有了本能恐惧。哪怕现在依在自己肩膀上的是大美人叶浅浅,我醒来的第一反应也是先摸摸自己的肩膀。她显然对我有点猥琐的想法毫无察觉,继续没良心的大睡。一头直发瀑布般的披散在她的我的肩膀上,长长的睫毛温顺的搭在眼睑上,随着火车的哐当微微颤动。
坐在对面只提了个公文包,穿着一件灰色T恤的男人,从我们一上车就蠢蠢欲动的想要搭话。我在他准备张嘴的前一秒,慵懒的对着空气翻了个白眼,然后,我余光看到了他半张的嘴。
×××两小时以后。广播里出现我最希望听到的声音:“旅客朋友你们好,列车马上就要到达北江车站,请准备下车的旅客……”我捅了捅还睡的没心没肺的叶浅浅。”快醒来,到了。”“到哪儿了?再睡一会儿。“”北江。快点,马上就进站了。“”不急,咱们慢慢下,不急。“”拜托,叶浅浅,你再不睁开眼睛信不信我杀了你。你给我们买的是过路车。“叶浅浅突然间从我肩膀上弹了起来。黑色的长发在空中甩了个漂亮的弧度以后瞬间平滑的垂了下来。我使劲拿手抖了抖满头的毛栗色大卷,心底里轻轻的靠了一声。
当我拖着叶浅浅飞也似的拽上全部的行李,以最快的速度跳下火车时。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我感觉在我们脚刚落地的下一秒,火车就已经开动了。叶浅浅一只手里拖着自己的大箱子,左臂弯里是她妈妈买的一大兜子零食,右臂弯是她那个每逢回家才挎的大包,一只手里抱着粉色杯盖画着hollokitty图案的硕大喝水杯,另一只手里还举着没有吃完半兜子葡萄香蕉。我一手拽着我的小旅行箱,另一只臂弯里跨着我的随身小包和她不知道又装了些劳什子宝贝的咖啡色大包,手紧紧的拽着她的胳膊。
“亲爱的叶浅浅的同学,请问你昨晚干了一宿什么坏事?今天整整一天都睡的像要死过去了一样。“叶浅浅用她漂亮的大眼睛引导着魅惑的眼神在半空中划了一个大大的半圈之后才定定的望住我。”难道你是个没有妈咪的孩子吗?她就不会在你离家的前一天拽着你说一晚上心里话?”
“我又没有你那样的姿色,我妈从来都不担心我会被齐刷刷的男生打主意。她只怕我盯着齐刷刷的男生打主意。……”叶浅浅继续用她漂亮的大眼睛翻了个漂亮的大白眼。说实话,我偷偷在镜子里练了很多回也没练出她这样的水平来。
我们在月台上做了短暂了停留。然后向出站口走去。
×××8月的北江,被下午四点的太阳肆意的炙烤着。随便朝着太阳光芒的方向转一下眼睛,都有一种会被阳光杀死的感觉。
沉闷而又厚重的暑气从脚底蒸腾而上。
一拨一拨的人们从出站口流出,无不例外的被蜂拥而上的大叔大妈们包围:“住店吗?”“去哪儿?”每每面对这种情景的时候我都是挺直了腰板,再在脸上挂上一副欠揍的表情,然后目不斜视的从他们中间穿出。等到走出一百步远的时候,停下来,大口大口的虚弱的喘着气。“天晓得,他们中间有多少是骗子多少是辛苦的劳动人民。”有一年的寒假我们从家里回来后挤出出站口时,叶浅浅就这样对虚弱的扶着火车站广场那个造型怪异的雕塑的我说。她每次都非常有默契的低下头,看着我的脚跟,和我一起越过这道给我们心理带来无穷压力的人墙。
此刻的我们,又站在这尊怪异的雕塑投下的阴影里。热浪已经让我全身被布包着的地方开始变得黏人。莫名的烦躁从心里的蒸腾而出。“各回各家?”我对着使劲的用手扇着凉风的叶浅浅说。“OK!”她迅速的回答。我们便默契的提起各自的行李,准备离开这座避暑港。
×××
“浅浅!”一声清亮的男声,仿佛不属于这个燥热的世界一般,从不远的地方飘出。我顿时觉得心头的燥热被扫去了一半。当然,身边的叶浅浅估计被扫去的就不是一半了。“贾意!你怎么在这里?”这个被唤作贾意的少年此刻正满面笑容的向着我们走来。短短的头发有些倔强的竖在阳光里,挺拔的眉毛下是深邃的眼神,一张嘴唇用好看的弧度向两端弯曲着,依稀能看到粉嫩的唇下面白的齿。整张脸,除了肤色有点微微发粉之外,我看不出他从酷夏里走来的痕迹。仿佛他刚刚从春天里漫步结束,就跑到火车站见到了我们一样。
叶浅浅轻轻拍了拍站在面前的少年,那感觉在我看来就像是拍了拍少年身上的浅色T恤。却在空气里轻轻的颤动着。“我来接你啊。你不是说你今天回来吗?”
8月刺辣辣的斜阳下,面如春色的少年对着对面像刚从漫画里走出来的女孩浅浅的笑着,轻轻动着的嘴唇下软软的带着南方口音的普通话像是一杯微凉的矿泉水化成水雾喷在此刻挣扎在热浪里的我们身上。我看着浅浅脸上不加掩饰的开心,两个大大的酒窝随着她的笑容深陷在桃色的脸颊。她微微抬着头,眉毛轻微上扬,整日里似被一层水雾罩着的大眼睛此刻也闪闪发光。
我在一旁也莫名的开心了起来。
×××很多年以后,当我们再没有这样的轻松与快乐的时候。我依然清晰的记得这一幕,出现在梦里,出现在工作间隙的小停顿里,出现在绝望时空灵的脑海里。
×××
我用一种有点晕的状态看着眼前两个像是被人从漫画里剪出来的人互相用闪动的眼神对望着,轻声的说着言语,然后好看的笑着。我甚至都没有听清楚他们说了些什么。然后浅浅转过头来问我:”小艾,我们打车先把你送过去?”“哦,不,不用了。那多绕啊。各走个的,各回各家。”我突然间显得有点聒噪。然后和他们一起走向出租车上客区。直到我坐在开往学校的车上被足量的冷气呼呼的吹着的时候,我还是没有完全从刚才漫画般的场景里清醒过来。天杀的叶浅浅,居然还有事情瞒着我,找了男朋友都不和我说。作为从小到大都一起分享秘密,分享快乐与悲伤的我们两个来说,此刻的我突然就有了一点点莫名其妙的醋意。我突然间有点气呼呼的,然后抿着嘴唇,一语不发的直到学校。
×××
我的学校,在这座城市的最北郊。而她的,在东头。我们一个读的工大的机械专业,一个读的财大的财务管理。在北江的几所大学里,流传着这样的顺口溜:财大的美女,工大的汉,警院的流氓满街窜。浅浅,自然是财大的美女,我是工大的光棍汉,而警院的流氓……哦,对了,那个流氓南丰,此刻正悠闲的坐在他们警院高高的围墙上,对着对面的工大校门轻轻的吹着口哨。身后警院假山上偷偷谈着恋爱的小情侣们,用满脸写满的不可思议以及诡异的表情,望着他铺满炽烈阳光且夹带着树影的背影。这个倒霉的孩子,在暑假刚刚结束的时候就挂着满脸的愁相告诉我和浅浅,他比我们早开学一周。当然,在我和浅浅幸灾乐祸的时候,并没有想到提前一周开学的他并没有遭遇到开学潮,舒服的躺在吹着冷气的卧铺车厢里晃了八个小时,而我和浅浅,因为错误的估计了铁路客运形势,而仅仅弄到了两张硬座票,便以开头那种怪异的姿势,听着火车的喘气声喘到了这里。
在做了激烈的思想斗争以后,我还是让司机把车停在了学校大门对面的树荫里。学校门口不让停车,如果我选择不过马路的话,就得让司机将车开出二十几米开外去,并且,再曝露在阳光里自己扛着行李走进去。我最终在心底里惨叫完后,在走二十几米路和过马路之间,选择了过马路。毕竟这是北郊,过往的车辆不是很多。当我刚刚有点气喘的将我的小行李箱从TAXI后备箱里拖出后,TAXI就无情的冒出一股黑烟,绝尘而去了。我扇着眼前已经散去的烟雾,盘算着该过马路的时候,一个黑影从我旁边的高墙上腾一声掉了下来。
确切的说,黑影应该是越了下来,只是太快我没有看清楚。并且在我准备用尽吃奶的力气从嗓子里挤出那声惨叫之前,飞速的而又准确的捂住了我的嘴。我在看清黑影之后全身软了下来。像暑气里被抽干了水分的榕树叶一样,皱巴巴的蜷缩了起来。“南丰,你想谋财害命吗?”在南丰用一只手指作出的“嘘”的动作里,我压低了嗓音喊道。面前的南丰直起腰板,用一种欠抽的表情斜眼望着我,双手迅速的整理着套在他肌肉发达的身体上正好的灰黑色警服衬衣,顺便像是没有看见眼前的我一样淡定的提了提腰里的皮带,整理了下裤子。我对着头顶翻着白眼,假装着没有看到。“我在这儿乘乘凉!没想到看到了你。”他的眉头微微锁着,大大的眼睛含着真诚的目光,白皙的脸庞泛着粉色的光芒,下巴上有微微的青色胡茬露了出来。“行了吧你。活动搞完了?”我对他认真的神态表示不屑,轻轻的对着他的胸膛捶了一下。自从上了高中以后,这个家伙就一天天的高过我,现在整整高出了我一头半。所以他每次和我近距离说话的时候,都得微微低着头弓着背。“没,偷偷跑出来的。知道这点儿你刚好到学校。浅浅回去了?”这家伙讪讪的假笑着,继续撒谎。“嘿呦喂,这回你可真是算准时间了,刚好把我吓了一大跳。不过我记得你昨天刚给我发短信说你今天有活动出不来学校,就不来见我们了来着?”南丰撒谎的时候,眼睛里的眼白总是比眼黑多,就如刚才,在他假笑着的同时,我分明看到了他眼珠子旁边那圈清晰的白色。然后,我顺着南丰此刻望过去的眼神,看到了怀里抱着三桶刨冰,沿着警院外围墙下的荫凉轻快的跑来的“警花”。我飞速的朝着南丰甩了个眼神耳光,然后拉起我的小旅行箱,向马路对面走去。
从小到大,南丰身边的女孩子,我从来都不屑于去看一眼。不是不懂礼貌,而是怕下一次再见到另一个的时候不小心认错人,叫错名字,给我们这位从小一起长大的风流“流氓”引来不必要的麻烦。而这样的错误,在我们花朵般的初中时节里,在青葱般的高中岁月里,我和浅浅傻兮兮的已经犯了无数次了。每次除了会招来南丰唔哇乱叫的“报复”之外,还总是无例外的在下了夜自习之后回家的暗黑路上,遭到他突然的“袭击”,藏身于某个拐角处,然后突然跳出来的伎俩。虽然幼稚,却没有失败过一次。然而在后面的日子里,在伟大的友谊的驱使下,我和浅浅越来越默契的直接忽视或者漠视出现在南丰身边的任何一个女孩子。因为没有一个,会以大于数字三的次数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与其花费脑细胞去记那些个匆匆溜走的名字,不如多背诵两个单词。
×××
空荡荡的宿舍里,没有一个人。我看到了可可床上整齐的被褥。还有其他人床铺上荒芜。很显然,我是宿舍里第二个回校的人。
×××
夜幕来临的时候,我收到了可可的短信。“我和你姐夫在一起,今晚不回去了。知道你今天回来,明天再补问候。早点休息。”
宿舍里的光线迅速的变得暗沉。和家里的墙比起来,宿舍的墙壁白的有点晃眼。还捏在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小艾,收拾好了吗?……我和你爸爸在看电视……夏小天同学今天下午也到学校了……”
夜幕寂寥。
×××直到睡觉的时候,我才想起来。直到现在,还没有收到浅浅的关于平安到校的短信。这个没良心的女人。我恨恨的想着,摸索着手边的手机,准备发短信。手机屏幕却亮了。“今天好累啊。早点休息。女人。晚安。”来自叶浅浅。
没有说话,我却有种噎着了的感觉。这个千年狐妖一样的女人。
很快,我便沉沉入睡。
×××财经大学女生寝室。叶浅浅望着手机上幽兰色的低光傻笑。“这个暑假,我高中的哥们儿们都带着女朋友出现了,他们都笑话我呢。”来自贾里。
“那你也赶紧找一个哦。还拖着干嘛。“浅浅回复。
“我倒是想找哦。可是没人要怎么办喽?““你没人要,开玩笑喽。那些个每天看到你叽叽喳喳叫的小学妹们,我可是每天都能见到哦。““那些哦?那是没见过世面的毛丫头们胡喊的啦……“…………
假如这些内容被我看到,肯定会觉得他们既浪费了中国移动和联通宝贵的资源,也浪费了老祖宗发明的文字。来来去去十几条短信,实在是没有一个字是说到正题上。纯属无聊的腻歪着。
叶浅浅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睡去了。手机上还留着贾里发来的短信。“怎么不回了?是不是又睡着了?猪哦~“显示未读。
×××2005年,我和叶浅浅满20了。
这一年的元月,中国人口达到了13亿。
这一年,韩国将首都的名字由汉城改成了首尔。
×××这一年,我们从疯狂迷恋着王菲、谢霆锋、孙燕姿,渐渐喜欢上了李宇春,周笔畅,张靓颖。
×××酷夏的清晨来的份外的早。学校门口小摊贩们也和我们一起开学了,早早的做足了准备守候在了学校门口,等待着那些清晨爬起,不准备去食堂吃饭的孩子们。他们中有一些,是喜欢鸡蛋灌饼的味道。而另外一些,纯粹是为了节省下几毛钱的早饭前。不管在任何地方,任何时间,社会的差距都赤裸裸的存在着。
阳光在地平线附近的云层里挣扎着,挣出了一脸的通红。终于在经过了几个跳跃之后,跃上了云层。光线渐渐的将穿城而过的川河,从下游照亮到了上游。照亮了正在重新修葺的滨河大道,照亮了大道旁边那些刚刚架起不超过半年的脚手架。
离学校不远的菜市场里,已经人声鼎沸了。有人高声吆喝,有人在早市上寻觅着廉价又新鲜的蔬菜。
×××叶浅浅已经端坐在食堂里,握着一把汤匙,用一种法国宫廷里贵妇人才有的端庄和优雅,往嘴里送着牛奶。贾里不知道突然从哪里冒了出来,端着一碗白粥,两盘松糕出现在浅浅的对面。他笑着看着浅浅,将一只手上端着的两小盘松糕递到浅浅的面前。浅浅会意的接了过来,放在桌子上。“吃块松糕吧。光喝牛奶不扛饿哦。“”谢谢。“浅浅脸上是浅浅的笑容。
×××我慵懒的对着墙上的镜子,努力的将栗色的卷发盘的好看一点。
×××南丰神气活现的站在早就撑起的大凉伞下,用一副大尾巴狼似的表情盯着对面的校门,期待着有一个可人的小妹妹穿着便装,拖着沉重的箱子走进来。他作为学生代表,在门口迎新。
×××新学年新的一天开始了。这一天,我们大三了。
×××临近中午的时候,可可才像个幽灵一样的飘进了宿舍。她用一脸极致花痴的表情对着我笑了好久以后悠悠的吐出一句。“小艾,咱们班要来新同学了。”我那原本做好了充足的准备要听她讲诸如姐夫肌肉有多发达之类的形容的大脑,突然间有点短路的感觉。我无力的挥了挥手。“切~来个新同学就让你兴奋成了这个样子。有没有点出息。”
“我的意思是……来了个帅哥……”
“什么?竹可可?你要劈腿?”
“别喊,别喊,你才劈腿呢。”可可手舞足蹈的要堵住我张的有点大的嘴巴。“我的意思是说,我觉得你又有机会了。”
“什么叫我又有机会了?”我无力的抗争着,可天知道我的抗争有多么的虚弱,在宿舍里的姐妹们相继有了归宿之后,我这个小有才气,也算美女一枚的夏小茜同学却剩下了。于是,包括可可在内的每一个姐妹们总是在每一个节日到来的时候非常抱歉的闪动着他们早已经粉的快变红的眼睛告诉我他们很抱歉不能陪我了。然后就一个个幽灵般的冲出了宿舍去会各自的那位。
“咱班终于又来一个帅哥啊?净水楼台先得月,这回你可别让别班女生再抢先了啊。”可可脸上的表情像极了老鸨。我都有点怀疑她以及她口中那位新同学的职业。
但是,她没有给我反驳的机会。从床上翻了样东西就继续如幽灵般的飘去陪男友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