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一时怒起,杀了阎婆惜,取过招文袋,抽出那封书信来,就手在灯火上烧了。这才系上鸾带,走下楼来。
阎婆在楼下睡,听他两口儿斗嘴,倒也不在意。后来听见女儿叫一声:“黑三郎杀人了!”慌忙起来,穿了衣裳,奔上楼来,正好和宋江撞个满怀。阎婆问:“你们两口儿闹什么?”宋江说:“你女儿忒无理,被我杀了!”婆子还不信,笑着说:“这是什么话?押司不要取笑。”宋江说:“你不信,进房去看,我真个把她杀了。”婆子推开房门一看,见血泊里挺着尸首。婆子叫一声:“这可怎么好?”宋江说:“我是男子汉!一世也不走,随你怎每人办。”婆子说:“这贱人的确不好,押司没杀错,只是老身没人赡养。”宋江说:“这个不妨,既然你这样说,不用担心。我还有些家产,包你下半世丰衣足食,快活过日子。”阎婆说:“要这样,倒是好,深谢押司。我女儿死在床上,怎么办?”宋江说:“这个容易。我去陈三郎家买一具棺材给你。仵作来入殓,我自会吩咐他们。我再给你十两银子办丧事。”婆子说:“押司,最好趁天色未明,就讨具棺材来盛了,不要叫街坊邻舍看见影子。”宋江说:“也好。你拿纸笔来,我写个条子,你去取。”阎婆说:“条子不济事,必须押司亲自去,才肯早早发来。”宋江说:“也说得是。”
两人下楼来。婆子把门锁了,和宋江两个上街来。这时候天色还没大亮,县衙门刚开。那婆子走到县前左侧,把宋江一把揪住,叫喊起来:“有杀人贼在这里!”吓得宋江慌做一团,连忙掩住她嘴:“不要叫。”哪里掩得住?县前有几个做公的走过来,一看是宋江,就说:“婆子闭嘴!押司不是这样的人,有事好好儿说。”阎婆说:“他正是凶首,快帮我捉住,同到县里。”做公的都不信婆子说的话,不肯下手拿他。
这时候,恰好唐牛儿托一盘子糟姜来县前赶趁,见婆子扭住宋江在那里叫冤屈,想起昨夜的一肚子气来,就把盘子放在卖汤药的老王凳子上,钻进来吆喝:“老贼虫,你扭住押司做什么?”婆子说:“唐二,你不要来打夺,走了宋江,可要你偿命!”唐牛儿大怒,把婆子的手掰开,不问情由,叉开五指在阎婆脸上一掌,打了个满天星。婆子一放手,宋江趁乱里一溜烟儿走了。
婆子一把扭住了唐牛儿叫:“宋押司杀了我的女儿,被你夺去了。”唐牛儿慌了,忙说:“我哪里知道!”阎婆又叫:“上下,快替我捉杀人贼呀!要不,可要带累你们了。”
众做公的碍着宋江面皮,不肯动手;拿唐牛儿时,可不耽搁。几个人一齐上前,一个带住婆子,三四个拿住唐牛儿,把他横拖倒拽,直推进郓城县衙门里去。
众做公的拿住唐牛儿,解进县衙里来。知县听得有杀人的案子,慌忙升堂。做公的把唐牛儿带到厅前。知县问:“什么杀人案子?”婆子禀告说:“老身姓阎。有个女儿叫做婆惜,典给宋押司做外宅。昨夜,我女儿和宋江一处吃酒,这个唐牛儿就来寻闹,被我骂出门去了。今早宋江出去走了一遭儿,回来把我女儿杀了。老身扭他到县前,这唐二又把宋江夺了去。求相公作主。”知县问:“你这厮怎敢打夺凶手?”唐牛儿说:“小人不知前后因由。只因昨夜去找宋江,被阎婆叉了出来。今早小人出来卖糟姜,遇见阎婆在县前扭住宋押司。小人去劝,宋押司就走了。却不知他杀人的缘由。”知县喝了一声:“胡说!宋江是个诚实的人,怎会造次杀人?这人命案子,必然在你身上!”就叫值厅书吏上堂来录口供。
那天正好是张文远值厅,听说阎婆告宋江杀了她女儿, 怎能不恼?当即取了各人口供,又替阎婆写了状子,叠了一宗案卷。就传唤仵作、地保、里正、邻舍一干人等,来到阎婆家,检验了尸首,众人帮着阎婆把尸首用棺木盛了,将一干人带到县里。
知县和宋江最好,有心要出脱他,只拿唐牛儿再三推问。唐牛儿供说:“小人只是撞去搪碗酒吃,并不知前后。”知县说:“你这厮为何隔夜去他家寻闹?一定和你有干涉,打这厮!”左右两边虎狼一般的公人把唐牛儿摁住,打了四十,前后语言一般。知县明知他不知情,一心要救宋江,只把他来勘问。叫取一面枷来钉了,禁在牢里。怎奈张文远再三禀说:“杀人的刀子,确是宋江的,必须去拿宋江来对问。”知县遮掩不住,只得差人去宋江下处捉拿。宋江已经在逃,只拿得几家邻人来回话:“凶身宋江在逃,不知去向。”张文远又禀:“宋江逃去,他父亲和兄弟现在宋家村居住,可以勾追到官,责限比捕。”知县本不肯行文批捕,只想朦胧先做在唐牛儿身上,日后再慢慢儿开脱他。可是张文远主文案,再三唆使阎婆上厅催办。知县情知阻挡不住,只得押纸公文,差两三个做公的到宋家庄去勾拿宋太公和兄弟宋清。
公人领了公文,来到宋家村宋太公庄上,拿出文书,递给太公看了。宋太公说:“上下请坐,容老汉告禀:老汉祖代务农,守这几亩田园过活。不孝之子宋江,自小忤逆,不肯本份生理,要去做吏,百般说他不从。因此,老汉在几年之前,在本县官长处告了他忤逆,出了他籍,已经不在老汉户内。他在县里住居,老汉和孩儿宋清在本村过活。他和老汉水米无交,并无干涉。有前官手里判定文帖在此存照。老汉取来,请上下看。”众公人都是和宋江好的,明知道这个是预先开的门路,也不肯做这个冤家。众人回说:“太公既然有执凭,拿来我们看,抄去县里回话。”
太公随即宰鸡杀鹅,置酒管待众人,打发了十几两银子,取出执凭公文,叫他们人抄了。众公人辞了宋太公,去回知县的话。知县就说:“既然有执凭公文,他又别无亲族,只可出一千贯赏钱,行文各处,海捕捉拿就是了。”
张三又挑唆阎婆去厅上披头散发地闹:“宋江其实就是宋清隐藏在家。相公怎么不给老身作主去拿?”知县吆喝:“他父亲已经在三年前告了他忤逆,出了他籍,现有执凭公文存照,怎能拿他父亲兄弟来比捕?”阎婆说:“相公,谁不知道他叫做孝义黑三郎?这执凭是假的,求相公作主!”知县说:“胡闹!前官手里押的印信公文,怎们会是假的?”阎婆在厅下叫屈叫苦哭告:“人命关天,要是相公不肯给老身作主,只得去州里告状了!”张三又来替她帮腔:“相公不行文拿人,这阎婆到上司那里去告状,倒是厉害。”知县无奈,只得押了一纸公文,差朱仝、雷横二都头:“你们多带从人,去宋家庄搜捉宋江到案。”
朱、雷二都头领了公文,点起四十名土兵,奔宋家庄来。宋太公得知,慌忙出来迎接。朱仝、雷横二人说:“太公莫怪我们。上司差遣,身不由己。宋押司现在何处?”宋太公说:“两位都头在上:逆子宋江,和老汉并无干涉。前官手里,已经告他出籍,有执凭为据。我和宋江已经三年多各户另籍,不同老汉一家过活,也不曾回庄上来。”朱仝说:“虽然如此,我们奉帖勾人,难凭你说不在庄上。你等我们搜一搜看,好去回话。”就叫土兵围了庄院。“我把守前门,雷都头,你先进去搜。”
雷横走进里面,庄前庄后搜了一遍,出来对朱仝说:“的确不在庄里。”朱仝说:“我还放心不下,雷都头,你和众弟兄把了门,我亲自再去细细地搜一遍。”宋太公说:“老汉是知法度的人,怎敢藏在庄里?”朱仝说:“这是公事,怪我们不得。”太公说:“都头尊便。”朱仝走进庄里,把朴刀倚在壁边,把门闩了,走进佛堂内,把供床拖在一边,揭起一片地板来。板底下有条索头,将索头一拽,铜铃一声响,宋江从地窨子里钻了出来。见是朱仝,吃了一惊。朱仝说:“公明哥哥,莫怪小弟今天来捉你。往常你我最好,有事都不相瞒。兄长曾说:‘我家佛座底下有个地窨子,上面放着三世佛,佛堂内有片地板盖着,上面设着供床。你有紧急之事,可来这里躲避。’小弟记在心里。今天知县差我和雷横两个
来捉,没奈何,要瞒生人眼目。相公也有开脱兄长之心,只是被张文远和阎婆在厅上再三催促厮闹,还要上州里告状,因此又差我两个来搜你庄上。我只怕雷横不会周全人,倘或见了兄长,没个做圆活处。因此小弟赚他守在庄前,自己来和兄长说话。此地不能长久安身,还是投他乡外地躲藏一些日子的好。兄长请想想,投哪里去是好?”宋江说:“小可寻思有三个地方可去:一是沧州小旋风柴进庄上,二是青州清风寨小李广花荣处,三是白虎山孔太公庄上。孔太公有两个孩儿:长男叫做‘毛头星’孔明,次子叫做‘独火星’孔亮,曾来县里相会。我正在踌躇,不知投哪里去好。”朱仝说:“兄长应该早定,及早动身。”宋江说:“官司上望兄长维持,金钱使用,只顾来取。”朱仝说:“这事放心,都在我身上。兄长只顾安排去路。”宋江谢了朱仝,进地窨子里去。
朱仝依旧把地板盖上,拿供床压了,开门出来说:“真的没在庄里。雷都头,咱们就拿了宋太公去,怎么样?”雷横听说要拿宋太公去,寻思:“朱仝和宋江最好,他怎么倒要拿宋太公?这话一定是反说。他若再提起,我落得做人情。”
朱仝、雷横叫拢土兵,都进草堂来。宋太公慌忙置酒管待。朱仝说:“不要安排酒食。请太公和四郎同到县里走一遭儿。”雷横就说:“朱都头,宋押司他犯罪,其中必有缘故,也未必就该死罪。既然太公有执凭公文,又不是假的,咱们看在宋押司的交情上,暂且担待些个,只抄了执凭去回话就是了。”朱仝说:“既然兄弟这样说,没来由我做什么恶人。”宋太公说:“深感二位都头照看。”随即排下酒食,犒赏众人。拿出二十两银子,送给两位都头。朱仝、雷横坚决不受,拿来散给四十个土兵分了。抄了一张执凭公文,别了宋太公,引了一行人回县去了。
宋江从地窨子里出来,和父亲、兄弟商议:“今天不是朱仝相救,可要吃官司了,此恩不可忘报。如今我和兄弟两个,且去逃难。要是遇上皇恩大赦,再回来父子相见。父亲可叫人暗暗地送些金银去给朱仝,求他上下使用,再资助阎婆些许,免得她上州里去告。”太公说:“这事不用你忧心。你和兄弟在路上要小心,到了那里,得便托个人寄封信来。”
朱仝、雷横回来,见了知县,禀说:“庄前庄后,四围村坊,都搜遍了,的确没有这个人。宋太公卧病在床,不能行动,早晚临危;宋清自前月出外未回。因此只把执凭抄来。”知县说:“既然如此……”一面申呈本府,一面动了一纸海捕文书,不在话下。
县里有那一班和宋江相交的人,都去张三处说开。张三耐不过众人面皮,何况婆娘已经死了,张三平常也受过宋江的好处,也只得罢了。朱仝凑了些钱给阎婆,叫她不要去州里告状。这婆子得了钱,没奈何,只得依允了。
朱仝又拿若干银两叫人上州里去使用,只望文书不要驳下来。又得知县一力开脱,出一千贯赏钱,开了一个海捕文书,只把唐牛儿问成个“故纵凶身在逃”,脊杖二十,刺配五百里外。关连的人,尽数保放回家。一件人命官司,就这样结案了。
宋江的官司虽然已经逐渐淡了下去,但他不能长期藏在家里。万一错眼叫人看见,就会招事儿。就决定和宋清两人去投奔柴进,暂时避祸。
从郓城到沧州,路途不算太远。又是秋末冬初天气,路上倒还不算辛苦。几天之后,两人来到柴进庄前,庄客见了,说:“大官人在东庄收租,不在本庄。二位官人高姓?”宋江说:“我是郓城县宋江。”庄客说:“大官人时常提起大名,只怨不能相会。既然是宋押司来了,小人引你去。”
庄客领了宋江、宋清,来到东庄。庄客进去通报,不多时,庄门大开,柴大官人跑了出来,一见宋江,就拜倒在地说:“想杀柴进了,今天什么风吹来?”宋江急忙回拜,说:“宋江疏顽小吏,今天特来相投。”柴进扶起宋江来,满脸堆笑。宋江见柴进接得意重,心里很高兴,就叫宋清过来相见了。
柴进叫伴当收拾了两人的行李,自己携了宋江的手,到里面正厅上,分宾主坐定。柴进说:“兄长在郓城县公干,如何得暇来到荒村敝处?”宋江回答:“久闻大官人大名,如雷灌耳。虽然节次收得华翰,只恨贱役无闲,不能够相会。宋江不才,近来做出一件没出息的事儿来,无处安身,想起大官人仗义疏财,特来投奔。” 就把杀了阎婆惜的事,说了一遍。柴进笑着说:“兄长放心。哪怕做下十恶大罪,就是杀了朝廷的命官,劫了府库的财物,柴进也敢藏在庄里。不是柴进夸口,任他捕盗官军,不敢正眼儿看着小庄。”说罢,拿出两套衣服、巾帻、丝鞋、净袜,就请宋江弟兄两个洗澡。两人洗了澡,穿了新衣服。后堂已经安排下酒食,就请宋江正面坐了,柴进主席,宋清侧坐。
三人坐定,柴进再三劝宋江弟兄宽怀多饮。各诉胸中朝夕相爱之念。看看天色晚了,点起灯烛。直吃到初更前后。
宋江起身去净手,柴进叫一个庄客,提着灯笼,引宋江到东廊尽头处。宋江净了手,想顺便看看柴进的庭院,就大宽转穿出前面廊下回来。这时候宋江已经有八分酒,走到东廊前面,脚步趔趄。那廊下有一个大汉,因害疟疾,挡不住那寒冷,铲了一锨炭火蹲在那里烤。宋江扬着脸,没顾得看地下,一脚正踩在火锨柄上,把那火锨里的炭火,都掀在那汉脸上。那汉子吃了一惊,把宋江劈胸揪住,大喝:“你是什么鸟人?敢来消遣我!”宋江也吃一惊。正分说不得,那个提灯笼的庄客忙叫:“不得无礼!这位是大官人最相待的客官。”那汉子说:“‘客官’,‘客官’!我初来的时候,也是‘客官’,也曾厚厚相待。如今却听人搬口舌,疏慢了我,正是‘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扬手要打宋江,那庄客放下灯笼,忙上前来劝。正劝不开,见两三盏灯笼飞也似地过来,柴大官人赶到,说:“我接不着押司,怎么却在这里闹?”
那庄客就把踩了火锨的事说一遍。柴进笑着说:“二郎,你不认得这位奢遮①的押司?”那汉子说:“奢遮,奢遮!他敢情比郓城宋押司还奢遮!”柴进大笑:“二郎,你认得宋押司不?”那汉子说:“我虽然不认得他,可江湖上久闻他及时雨宋公明的名气,是个天下闻名的好汉。我如今只等病好了,就去投奔他。”柴进问:“你想见他么?”那汉子说:“我当然想见他哩!”柴进指着宋江说:“二郎,远在十万八千里外,近就只在面前。这位就是及时雨宋公明。”那汉子问:“真个不是?”宋江说:“小可正是宋江。”那汉子定睛看了看,低头就拜,说:“我不是在梦里么?能与兄长在这里相见!刚才无礼,有眼不识泰山,一时冒渎兄长,万望恕罪!”跪在地下,哪里肯起来?
宋江慌忙扶住说:“足下高姓大名?”柴进指着那汉子说:“他是清河县人氏,姓武名松,排行第二,人称武二郎,在我这里住了有一年了。”宋江说:“江湖上久闻武二郎名字,不期今天在这里相会,多幸,多幸!”柴进说:“偶然豪杰相聚,实在难得。就请同做一席说话。”
宋江大喜,携住武松的手,一同到后堂席上,叫宋清和武松相见。柴进叫再整杯盘,劝三人痛饮。宋江在灯下看那武松,见他身躯凛凛,相貌堂堂,果然好一条好汉,心中很高兴,就问武松:“二郎怎么来到这里?”武松回答:“小弟在清河县张员外家帮工,一夜偶然遇见张员外那厮要对一个使女非礼,小弟一时间怒起,只一拳,打得那厮昏沉。小弟只道他死了,因此逃出来,投奔大官人处躲灾避难,至今已经一年有余。后来打听得那厮却不曾死,救得活了。如今正想回乡去找哥哥,不想染上了疟疾,不能动身回去。刚才正发冷,在廊下烤火,被兄长踩了锨柄,吃了一惊,惊出一身冷汗来,倒觉得这病全好了。”
当夜饮至三更。酒罢,宋江就留武松在西轩下做一处安歇。第二天,柴进杀羊宰猪,安排席面,管待宋江。又过了几天,宋
① 奢遮——方言,了不起。
江拿出些银两来给武松做衣裳。柴进知道了,哪里肯要他出钱,取出一箱缎匹绸绢,门下自有针工,给三人都做了称体的衣裳。
柴进为什么不喜欢武松?原来武松初来投奔柴进,也殷勤接待;只是武松爱喝酒,吃醉了,就发酒性,脾气又刚,庄客们有些顾管不到,他就动拳头打他们。因此满庄里庄客都嫌他,常去柴进面前诉说他许多不是。柴进虽然不赶他,只是相待得慢了。如今宋江每天和他一处饮酒说话,武松的前病都没再发。
武松伴宋江住了十几天,要回清河县去看望哥哥。柴进、宋江两个都留他再住些日子。武松说:“小弟的哥哥生性懦弱,自从我逃出来,多时不通信息,怕他因我牵连受苦,所以急着要回去看望他。”宋江说:“既然如此,不敢苦留。如若得闲,再来相会。”
柴进治酒食送路,又取出些金银送给武松。武松谢过,穿上一领新纳的红绸袄,戴着个白范阳毡笠儿,背上包裹,提了哨棒,辞了众人就要上路。宋江说:“贤弟少等一等。”回到自己房内,取了些银两,赶到庄门前来,说:“我送兄弟一程。”
宋江和宋清两人送武松上路,三人离了柴进东庄,走了有五六里路,武松拱手作别说:“远了,兄长请回。怕柴大官人悬望。”宋江说:“再送几步何妨。”路上说些闲话,不觉又走了二三里。武松挽住宋江说:“兄长不必远送。常言说:‘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宋江指着道边儿说:“容我再行几步。那边官道上有个小酒店,咱们吃三杯作别。”
三人来到酒店里,宋江上首坐了,武松倚了哨棒,下席坐了,宋清横头坐定。就叫酒保打酒来,再买些肉食、果品、菜蔬之类,都搬来摆在桌子上。三人饮了几杯,看看红日平西,武松说:“天色将晚,哥哥不弃武二,请受武二四拜①,拜为义兄。”宋江大喜。武松纳头拜了四拜,宋江叫宋清取出一锭十两的银子,送给武松。
① 古人结拜兄弟,按例对拜四拜,所以称为“八拜之交”。这里是武松认宋江做哥哥,宋江受了武松四拜,当然宋江也有答拜,只是没有写出。
武松哪里肯受?说:“哥哥客中,要用盘费。”宋江说:“贤弟不必多虑。你要是推却,我就不认你做兄弟。”武松只得拜受了。宋江取些碎银子还了酒钱。武松拿了哨棒,三人出了酒店,执手作别。武松堕泪,拜辞了自去。
宋江和宋清站在酒店门前,望武松不见了,方才转身回来。走不到五里路,只见柴大官人骑着马,背后牵着两匹空马来接。宋江望见了,一同上马回庄上来。
宋江弟兄两个,从此就在柴大官人庄上住下。
【简评21】衙门里黑幕重重,一牵连打官司,鬼花儿活特别多。第一是官官相护,明明是宋江杀的人,却能叫没有杀人的唐牛儿去抵罪;第二是不论什么案子,只要有金钱,有情面,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看,宋江杀了人,只要阎婆不声张,买具棺材装进去埋了,就完事大吉,连验尸的仵作也能够帮着遮掩。宋江这样一个有本事的人,为什么要去作吏?说穿了,无非是有利可图。宋代政府有严格的规定:本地人不得在本地当官,凡是县令以上的地方官,都是外地人。因此俗话说:“千里做官只为钱。”至于吏,则不在此限。因此不想离开故土却又想赚钱的人,就不去做官,而去作吏。宋江就是这样的人。要不然,他“仗义疏财”,到处网罗豢养流氓赌棍,还到处施舍钱财做好事,nak yb银子出来不成?尽管《水浒传》作者极力美化宋江,但是他那“黑社会保护伞”的身份,是不说自明的。
柴进是后周的嫡传子孙,如果没有“陈桥兵变”,坐龙廷、穿黄袍的,就不是赵佶而是他柴进。如今他没有任何封号,只是一个平头百姓(山东快书称他为小梁王,不知道是不是高元均封他的),最多只是个大地主,靠收租过日子,他能心平气和,心甘情愿么?所谓的“丹书铁券”,在强权下面,不过是一纸空文而已。后文一个知州的小舅子,就能够把他整得家破人亡,说明大宋皇帝早就忘记他、排斥他、忌恨他、不支持他了。他要做当时的孟尝君,到处收罗亡命之徒,说他另有所图,大概不算诬陷。姓赵的皇帝有那么多耳目,也不会不知道。因此,柴进“仗义疏财,结交天下好汉”,只是网罗党羽,而宋江杀了人去投奔柴进,只是一种“托庇”,与阶级斗争、农民起义等等,都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宋江在柴进庄园里遇见武松,是为了引出这个人物,下一回好接着写。从甲说到乙,再从乙说到丙,是早期小说的结构法之一。整部《水浒传》中,这样的笔法很多。读者稍加注意,就会发现。这里不详细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