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泪无痕醒来时,天空依旧阴暗暗的,外面的雪也依旧在下着,已经在地面铺上了厚厚一层,看起来平整光滑,完全没有一丝瑕疵。
泪无痕打开了那个柜子,在里面挑了件青绿色的衣衫换上后,穿着蓑衣,带上斗笠,然后拿起桌上的泪痕剑走了出去。雪花纷纷扬扬的落在他的身上,他的脚步在大雪中留下了一行深深地脚印,然后又迷茫在深色的雪花中。
中午时分,泪无痕终于回到了扬州城,虽然雪下得很大,但依旧不能冲淡市集热闹的景象。
泪无痕缓缓踱步在人烟熙攘的大街上,就像是第一次杀人的样子,他仿佛又看到了自己第一次杀人的场景。他望着热气蒸腾的摊点和浑厚嗓音的叫卖声以及店小二忙碌的身影,依稀记得与断魂在刘老三的摊位上杯来盏往,对酒当歌,可是如今却已变的物是人非。
他来到了刘老三当年的摊位前,摊位虽在,可刘老三却已不再,现在这个摊位的主人是一个年近五旬的络腮大汉,他忙碌的身影在顾客间来回穿梭。
摊位前虽然热闹但泪无痕却感到无比的凄凉,他望着那大汉的身影,似乎已经看到了他多年后佝偻的身材。
他走过去,挑了一个桌子坐了下来,于是那个大汉便迅速地跑过来。
他用浑厚但却热情的声音说道:“这位客官是要些什么?”
泪无痕望了望他满脸堆起的笑容淡淡说道:“一壶酒,下酒菜随便。”
那大汉说道:“好咧,客官您稍等。”说完后便进入后堂拿了一壶酒出来放在泪无痕的面前:”客官,这您的酒,菜您稍等。”说完后便跑进内堂。
泪无痕接过酒后,拔掉酒塞喝了一口。他叹了口气,目光中掠过一丝淡淡的哀伤,但随即他却笑了,只是他的笑却是一种难以理解的笑容,然后他便低下头继续的喝酒。
只是当他再次抬起头的时候,他的对面也不知何时已经坐了一个人,他的斗笠压的很低,一时间看不见他的面容,他雪白的衣衫在雪中的映照下,显得极其的虚晃、刺眼。
不过泪无痕却在静静地看着他,他的眼中突然发出奇异的光彩。因为他相信一般的人不会这么悄无声息的走在自己的对面而自己却没有丝毫察觉,而那个人仿佛什么也不知道一样似的,始终低着头。
泪无痕就这样看了很久后,便收回目光,继续去喝酒。他虽奇怪,但也没有去问,同样是客人,坐在什么地方是他自己的选择,这很正常,况且他现在并不想理会任何人。
直到那络腮大汉将泪无痕的下酒菜端上来时,陪笑道:“客官让您久等了。”
随即对着他对面的那人说道:“哟,这位客官,您久等了,不知需要些什么?”
那人抬起头望了眼泪无痕,只是他的斗笠依旧压的很低,只能看见他那张挂着笑容的嘴在动,他望着泪无痕夹菜的手说道:“他要什么,我要什么。”他的声音听起来静的如雪落的声音。
店小二望了他一眼,怔了怔,随即笑着道:“好咧,客官您稍等。”一样的语气,一样的话,就好像他们永远不会变的笑容一样,热情但虚伪。
只是泪无痕的手却停在了空中,他夹着菜的筷子慢慢的放在桌上,他抬起头望着他挂着笑容的嘴角,说道:“阁下是谁,为何与我点一样的酒菜?”
那来人轻轻一笑,一行雪齿露了出来,他抿着嘴笑道:“兄台此话何出?你我素昧平生,你点你的,我点我的,有什么不对吗?”他又接着道:“若依兄台之意,你我共处一桌,我就不能点你所需吗?”
泪无痕也笑道:“话虽如此,但天下人人各有所需,可是阁下点我所需······是否有别的意思?”他的语气依旧非常的平静:“看阁下身手装束,也不为江湖泛泛,可否告知姓名?”
他对面的那人依旧笑道:“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有需要,需要一些酒和一些下酒菜,只不过不同的是我的需要正是兄台所需。”他顿了顿接着道:“况且看兄台独自一人喝酒,只是无味之闷酒一杯,如何能体会出酒中之足,酒中之乐!在下只是想与兄台共享此乐而已!”
泪无痕思索片刻,他面上虽无容动,但心中却暗自思付此人是谁?江湖中哪里有这号人物?只是他却不知这人正是他所见过之人。
泪无痕道:“那不知阁下有何所需?有何所乐?”
那人道:“复仇之快!复仇之乐!”说着他缓缓的将头抬起,他的一双眼睛盯着泪无痕,只是眼中却含着仇恨之色,这人竟赫然是文弱书生苏白。
泪无痕望着他的面容,目光一阵收敛,全身也同时戒备起来,他沉着脸道:“原来是你!”
此时那络腮大汉已将苏白所点酒菜端了上来,苏白又压下斗笠慢慢说道:“无痕公子请无需紧张,我来此并无恶意。”
泪无痕望着他,缓缓放松下来道:“有什么事请说吧。”
苏白抬起头望了望他,又转目望了望四周,开口道:“这里说话不方便,请跟我来。”说着他便欲起身。
只是泪无痕却端坐在哪里一动不动,他还在犹豫,他也不得不犹豫。因为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一个曾经与自己为敌的人,他缓缓道:“你要我如何相信你?”
苏白看了他一眼,刚站起来的身子又不得不坐下,他叹了口气,哀声道:“我知道你不信任我,但是如今我已不再为莲花公子做事······”
泪无痕突然插口道:“为什么?”
苏白道:“因为我知道了他们的秘密,针对你的秘密。”随即他面露凄色道:“就因如此,他们对我痛下杀手,说着他指了指自己的右臂。”
泪无痕转过头望着他的右臂,只是衣袖里面却是空荡荡的。直到此时泪无痕才发现他的整条右臂已经失去!
苏白的目光突然变得恍惚起来,仿佛沉入了回忆中:“若不是关键时刻刘云念及往昔之情放我一条生路,我现在已经······。”
他没有再说下去,可是泪无痕却以看到他目光中流出的悲伤与悔恨。他开口道:“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
苏白听到他的话语,才从回忆中缓过神来,他苦笑道:“是啊!早知今日又何必当初呢!”
泪无痕望着他冷冷道:“有什么话你说吧。”
苏白道:“这里耳目甚杂,不是说话之处。”说着他便起身向外走去。
泪无痕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突然间觉得他是那么的孤独。他在想人活着是为了什么?难道仅仅就是为了仇恨吗?这个问题在他的心中已不知停留了多少时刻,可是她却依然不知道其中的道理。
醉仙楼,像这样的酒楼一般情况下也不会有多少客人,所以泪无痕和苏白刚走进来,一个店小二便兴匆匆的跑过来招呼,就仿佛看见了财神爷似的。
泪无痕和苏白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坐了下来,随意点了两坛酒,店小二便又兴冲冲的离去,只是谁也没有看到那个店小二眼中如刀的光芒以及阴鸷诡异的笑容。
过不多时,店小二便将两坛酒放在了桌上,他的笑容依旧如往常一样虚伪,只是虚伪的有些离谱。
泪无痕道:“有什么事情你说吧。”
苏白道:“你知道莲花公子是谁吗?”
泪无痕道:“他不就是莲花公子吗?难道这也有错?”
苏白摇了摇头,苦笑道:“当然有错!她只是一个女人,一个你意想不到的女人!”
泪无痕突然回忆起莲花公子的样子,他望着苏白沉声道:“你是说······莲花公子女扮男装?”
苏白点了点头道:“对,她不仅女扮男装,他还有一个你意想不到的身份。”
泪无痕倒着酒说道:“什么身份?”
苏白淡淡道:“花翎!”
泪无痕的眼角突然一阵抽搐,他惊异道:“你是说·······”
苏白斟了一杯酒,说道:“不错,莲花公子就是花翎,花翎就是莲花公子!”
苏白喝下酒后,望着泪无痕吃惊的表情笑道:“不过,我却觉得无论是花翎还是莲花公子,我总觉得她虽然正面与你为敌,却在暗中帮助你。”
泪无痕道:“帮助我?”他隐隐觉得一切正在验证着自己的猜测!
苏白道:“对,你记不记得莲花公子曾经提醒过你什么?还有花翎为什么要设下那些陷阱?”
泪无痕突然回忆起以前的以往,莲花公子的话,花翎不惜一切为自己设下的陷阱,这一切都不是在阻止自己继续走下去吗!这一切看似针对自己的举动但却都是为了阻止自己。
泪无痕突然感到非常的恐惧,因为她们每一次的“阻止”最终都会被墨尊“破坏”。那么墨尊又为什么这么做?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阴谋?
泪无痕突然觉得自己只不过是他们之间较量的棋子而已。
苏白道:“你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他们之间玩的一场游戏。或许你这次你回来只是他们游戏的开始而已。”
苏白接着道:“而这一切的背后却被一个人控制着。”
泪无痕眼睛突然涌出一道光亮,他说道:“谁?”
苏白道:“天子。”
泪无痕沉默着,然后他举起酒杯喝酒,因为只有酒才可以掩饰他内心的惊惧。
苏白望了望他接着道:“其实这一切都是天子在背后操控,包括涟漪山庄和圣竹渊都是他的。坦白来说,他就是这一切的主宰,我们所有人只是他的玩偶而已。”
苏白忽然眉目一轩道:“不过在这之间似乎有一个更大的人物在背后利用着莲花公子也就是花翎帮助你,或者在利用你,不过我却不知道他是谁。”
泪无痕道:“那你应该知道天子是谁?”
苏白望了望泪无痕,眼中似乎有着掩饰不住的伤痛,他叹了口气,缓缓点着头道:“知道。”
只是谁也不知道在苏白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背面的那面墙后面有一双阴毒的眼睛透过一个洞口盯着他,在他的手上拿着一个弓弩,弓弩上的箭口正对着他的咽喉,只要那个人扣动箭扣,那把剑就会刺穿他的咽喉。
泪无痕急切道:“是谁?”
苏白望着他的目光一阵收缩,他缓缓说道:“他就是······”
突然一阵寒光闪过,紧跟着一声沉闷的撕裂血肉的声音过后,一支箭矢已经穿过了苏白的咽喉,鲜血顺着箭矢缓缓地留下,滴在了他的胸膛上。
突如其来的变故使得泪无痕不禁一鄂,但随即他撑住苏白的身躯,希望他能说出最后一句话。
但是强烈的刺痛以及梗在喉间的箭矢使他发不出任何的声音,他只能张了张嘴,随即便吐出一口鲜血,黑色的血,显然箭矢上有毒,过不多时,他的眼睛已变的发黑,然后他的身体慢慢的僵硬冷却。
泪无痕望着他痛苦的的表情,缓缓地合上了他的眼睛。此时店里所有的顾客都已吓得四散而逃,泪无痕既没有去追那个凶手,也没有说什么,甚至他的表情都没有任何的变化,因为他知道现在做什么也没有用。
郊外,雪花沿着匍匐的山峦间落在,就仿佛整个大地已被埋没。
泪无痕将苏白埋在了这里,同时也埋没了一个鲜活的生命。虽然苏白生平混论,但至少在临死之际找到了自己的良知,泪无痕望着隆起的坟丘渐渐地在雪花的铺盖下消失,他忽然觉得生命是如此的脆弱,到头来都只是化为这一簇黄土而已,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的被这个世界遗弃。
他觉得无论一个人一生是好是坏,是贫穷还是富贵,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安安静静、快快乐乐的活下去。
可是人真的能做到吗?不能,绝对不能,因为每个人都有野心,都为了满足自己的野心而不惜付出一切,荣华富贵或许只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而已。
就比如自己来说,报仇,一心想着报仇,可是就算为断魂报了仇,又能怎样?只能看着一个个生命消失在自己的眼前。他甚至觉得自己如果不报仇的话,一切会不会变得好一些。
可是他自己却做不到,仇恨在他的心中就如同一把地狱之火,无时无刻的在煎熬着他的心,他甚至在想,自己,断魂,墨尊,灵泉以及苏白等所有人为什么不能坐在一起谈笑风生,对酒当歌呢?为什么却要机关算尽,到头来落得一场空呢?
泪无痕转过头,向前走去,或者他又是向着一个个血腥的场景走去,他虽明知前方是一个个陷阱,可是他还是走了下去。他的眼前一片的迷茫、飘渺,就像是飞舞在空中散落着的雪花。
他走在大雪中,背后是扬州城不断缩小的盲点,繁华的市集已经变成萧条的崖壁。热闹的小巷,安逸的人群,怡然自乐的老人和孩童的声音已经不复存在,只剩下风声萧索的凌厉声。
这一切看起来就仿佛离他很遥远,遥远到天际,就像是命中的过客,来的匆,去的匆。
泪无痕望着山间崖壁上凸起的峭石,望着那隐没在高崖上阔别已久的屋子,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心仿佛被什么刺痛了一下,但是他的面容却没有一丝的痛苦之色,他反而笑了,难以抑制住悲喜的笑容。
只是当他低下头时,他的笑容却在顷刻间凝固在了一起,最后僵死在脸上,他的眼睛也好像被针扎了似的望着地面一动不动。
因为地面上有脚印,还没有被雪花淹没的脚印,显然是刚有人走过,可是他心里清楚,此时在高崖上住的人除了灵泉外并无他人,而此时这个宽阔的脚印却显然是男人留下的。
泪无痕脸上的肌肉在缓缓地抽搐,他的内心开始感到不安与恐慌,他顺着脚印的方向迅速向高崖上疾驰而去,踏起的雪花在他的身后混乱的纷扬在四面八方,仿佛被撕裂的天空一样。
但是当泪无痕来到高崖上时,眼前的一切却让他怔住了,他的四肢在风雪中渐渐地麻木,甚至当泪痕剑掉在地上他也浑然不知。他的身体开始变得松弛,他也第一次感到眼睛发胀,涨的他眼睑痛。
周围的雪花被践踏的四分五裂,泪无痕向屋子忘了一眼,他没有走进去,也没有说任何话,因为他已无话可说。
他还是来迟了一步,因为灵泉的尸身就躺在断魂坟墓的旁边,而断魂的坟墓却已经被打了开来,他的棺椁上的腐木散落在四周,还没有完全腐烂的尸身在雪花中散发着阵阵的恶臭,令人作呕。
泪无痕走了过去,雪花零星的散落在刚翻出的松软潮湿的土上,显然一切发生的不久,或许只在自己来到这里的前一刻。泪无痕涣散的双眼环视了一圈后发现只少了一样东西,也是唯一有理由打开断魂棺椁的理由——游翔刀。
可是又有谁会打开断魂的坟墓?又有谁想要游翔刀?
泪无痕仰面朝天,然后他闭上眼睛仔细地思索着,除了他,灵泉和墨尊外,再也没有人知道游翔刀在断魂的坟墓中。可是难道会是灵泉或者墨尊吗?他不想再想,也不敢再想,因为任何一个答案都令他感到伤心,恐惧。
泪无痕走过去抱起灵泉的尸身,她的身上依旧有着微热的温度,可是她的面容却已僵硬,血液也已凝固。在她的身上泪无痕想要找到一些什么线索,可是他却连一丝伤口都没有找到,她死的是那样的完美,完美的让人不可置信。
到底是他太低估了对手?还是对手太强大?
此时她在泪无痕的怀中就像是一个熟睡过去的天真的孩子,他的嘴角依旧挂着笑容,就好像得到糖果的小孩一样非常的高兴,她的眼中除了惊恐外,也隐隐泛着泪光,只是泪光中却透着难以抑制的情感波动。
泪无痕望了望她的面容,她除了苍白的脸和睁着难以置信的目光外,此时躺在自己的怀中,和一个做着美梦的孩子似乎没有什么区别。只是泪无痕的心却已被悲伤填满,无法容纳她凄美的笑容。
他不忍再看下去,于是他轻轻地合上了她的眼睛,最后将她埋葬在了高崖底下的一处可以躲避风雪的崖沟,仿佛在示意她来生可以生活在安逸的去处,不要再染指无谓的江湖。
泪无痕望着灵泉的坟丘,他不知道自己以后的路该怎么走?是走下去还是就此结束?他也不知道在自己以后的日子里还会有多少生命就这样离去,他忽然间觉得好累,好疲惫。
他转过身走去,向着另一个茫无目的的地方走去,他似乎已经忘了高崖上散落在各地的断魂的尸身!可是他真的忘了吗?如果他没忘他为什么不去将断魂的残肢百骸重新埋藏呢?
只是在他转身的时候他的眼中却充斥着无限的坚定,因为他的内心已有了一个猜测,令他伤痛的猜测。
所以他决定走下去,因为他要验证自己的猜测,可是他错了,因为他继续的走下去已经注定是别人事先为他准备好的坟墓,正在等着等着他一步步走下去。
就如同此时高崖上那一双冰冷眼睛在注视着他一样,看着他一步步走向坟墓,走向死亡。
然后这双眼睛的主人的嘴角划过一丝残酷的笑容,他的左手持着一把刀,原本就属于他的刀,他走到泪痕剑的跟前捡起这把已被风雪埋没的剑。
他望着自己手中此刻紧握着的两把江湖中传说中的神兵利器,似乎在看着他们之间的一场较量,然后他的身影在雪花飞舞的高崖上箭一般划过,转瞬消失在苍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