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那块草地上,洛浪手里拿着一枝天竺葵板着脸走到我面前,他用天竺葵敲着我的脑袋说:“渃水澨,长本事了,没想到你长这么大第一个暗算的人竟是我。天竺葵,入睡安眠,您可真是博学多才啊?”我回过身看了看那个黑衣少年,没想到他也知道天竺葵的药性。他见我看他,脸色有些紧张很快又恢复平静。我哈着腰对洛浪说:“博学多才的人又不是我一个,让您见笑了。”
“好了,别跟我来这套。”洛浪扔掉手中的天竺葵说:“国主传来水信,他带兵亲征,要我带你去见他。走吧。”他向黑衣男子躬了躬身子说:“多谢大侠相助,后会有期。”
黑衣少年微点点头把目光转向我又飞快地移开,转过身快步走开。
渃水的军队驻扎在潇水西侧,无数洁白的营帐搭建在水面,爹的营帐处在正中。我走进营帐的时候爹一个人坐在椅子上,花白的头发遮住了半张脸。我走到他面前才赫然地发现他眼角垂着泪。
“爹”我轻声喊。
爹似乎没听见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
“爹,发生什么事了?”
他僵直的抬起头看着我,发白的嘴唇微微抖动着。我看了看溟泗,她的眼泪掉下来,她张了张嘴,爹却突然怒声吼道:“跪下。”洛浪赶紧拉着我跪下说:“是我带澨殿下来的,主上责罚我。”爹站起身怒声说:“都是你们贯的她不知轻重。你以为我会放过你吗?溟泗把他带下去杖责。”
溟泗带着两个士兵把洛浪押起来,我赶忙求道:“爹……”
“闭嘴,你私自进泠雪山,延误战机不仅害死了无数军士还害死了你姐姐和溦波。”
“姐姐和溦波死了?”我张着嘴直愣愣看着爹泪水纵横的脸。
爹噙着泪说:“澨儿,你什么时候才能懂事啊……”他闭上眼坐回椅子说:“你现在回涵都,没我的允许哪也不许去。”
“爹......”
“回去。”
营帐外传来棍棒打击肉体的沉闷的声音,我的心紧紧揪在一起,洛浪却没有呻吟一声。我垂下头,眼泪哗哗往下掉,是我害了姐姐,害了溦波,害了洛浪。不知道打了多少下,棍棒击打的声音戛然而止,一个士兵跑进来说:“主上,人晕过去了,还要不要打”我急忙站起身,爹冷眼看着我,我咬着唇跪下去。只见溟泗急急跑进来说:“主上,火族进攻了。”爹眯起眼看了看营帐外又侧过眼看着我说:“你待在这,一步不许离开。”
爹带着溟泗走出营帐,我一个人跪在地上呆呆看着营帐外月色朦胧的夜空,无数的星星在天空中流淌。我怎么会在这?海洢和澜汐怎么会失踪?姐姐和溦波怎么会死?这一定是我的梦,在做梦的我只要醒来,姐姐还在水晶花园和我说笑,海洢还会牵着风筝在开满洁白的漠滢花的草地上跑向我,那时的天空还是湛蓝湛蓝的没有一丝杂色……波涛相互撞击的声音振聋发聩,营帐剧烈地颠簸起来。我站起来的一瞬又跪了下去,我不敢再不听爹的话,我不知道我私自出去又会牵连谁。不一会,巨大的波浪气势汹汹地冲向营帐的大门,我还没来得及站起来爹已冲到门前,爹举起双手十指齐动掀起巨大的水幕挡住波浪。一个接一个巨浪奔涌过来,爹的额上和脸上已渗出汗珠。我赶忙起身走到他身边,他却摇摇头示意我不要动。
浪头越来越高,在水幕与波涛之间隐隐约约有一个女人的身影,我想走近看的清楚些,那个女人却不见了,爹的脸突然变得苍白,嘴角流出鲜血。他咬着牙用力将水幕推过去,水幕倾倒消失在水里,原本波涛汹涌的水面一瞬间恢复平静,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爹咧开嘴对我笑了笑,然后直直地倒在地上。
“爹,爹。”我哭着抱起爹。
他颤抖着拉住我的手说:“澨儿,爹这一辈子最遗憾的就是没有把你教好,爹对不起你……”他剧烈地咳嗽,鲜血从他嘴里喷出来染红了花白的胡子。
“爹,是澨儿不争气,是澨儿的错。”
他紧紧抓住我说:“澨儿……不要过分……执着……执着……会……迷失……”他张着嘴还要说什么却一点声音没发出,两行泪从他眼角划过落进花白的头发里。爹身体开始散碎,第一次,我一个人,面对至亲的人在我眼前飘散,恐惧和悲痛在我的哭喊声中把我牢牢裹住。我紧紧抱着爹,我要捂住他身体里的慢慢消散的气息和温度。我哭着喊着爹,喊着我自己,我要喊醒这个梦,它太可怕,它夺走属于我的太多,然而爹的面容和身体连带着他头上金色的水晶冠还是随着他的气息和体温一点一点消散,像秋末最后的漠滢花香在风中远去,远去,再无痕迹,只留下我一个人趴在牢不可破的现实中等待着,等待着梦醒的那一刻。
漠滢花又开了,我离开的时候漠滢花的花瓣飞在天空中,现在它们又回到地上,又落在那些花茎上和没有凋谢前一样,不紧不慢地开着。湛蓝的天空中,洁白的云朵不断地流动飘向天际。我真真实实活在渃水,不是在梦里。去年漠滢花开的时候,我也这样躺在这里这样看着湛蓝的天空,沁人的花香飞向天空引来那只巨大的蝴蝶,海洢梦幻般地飞落到我面前,他的笑容在阳光下绽放着光芒。我一直期盼海洢在泠雪山,但现在我再也不需要这种期盼了。火族突然要求休战议和,议和的条件是将泠雪山以北包括泠雪山和洢水割让给他们。泠雪山是渃水的水源,火族占了泠雪山就等于间接掌握了渃水的命运。渃水目前的状况根本无力说一个不字,只能忍辱接受议和的条件,我再也没有资格私自去泠雪山。我只能等,等他回来,他一定会回来。
“怎么睡在这,才下过雨。”洛浪走到我身边坐下把我拉坐起来。
我倚着他的肩说:“你怎么来这,你的伤才好些。”
“我怕你孤单。”
我抬眼看着他,他微微笑了,把我揽进怀里说:“澨,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何必用过去的痛苦来折磨现在的自己……”我的眼泪落到他胸前洁白的衣服上,他轻叹一声说:“你要振作起来,国主离世,海洢下落不明,国后暂代国主之职到底名不正言不顺。”
“你的意思是…….”
“海洢出征前不是把他的水晶冠交给你了吗?如果国后有了水晶冠处理事情也方便。”
我把头埋进他的衣服里,他的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水莲香。他轻轻拍着我说:“澨,我知道你很为难,你不愿意冒这个险,可是现实总是要面对的,如果海洢不在了,你不能一直这样,好吗?”他的声音不禁有些颤抖,海洢的命运或多或少牵连着澜汐的命运,他要鼓起多大的勇气才能放下她为渃水考虑,又要鼓起多大勇气才敢来要海洢的水晶冠。
我扒开海柳树下的漠滢花顺着我做的记号挖出竹盒子,离开涵都去泠雪山的时候我将海洢的水晶冠放在这个竹盒子里埋在这棵海柳树下。回来到现在我一直不敢挖出它,我亲眼看见爹头上的水晶冠随着爹的身体面容一片片散碎。我害怕,我不敢面对这个盒子里水晶冠同样的散碎,把我唯一的希望连带着一起消散。我停下手抱着膝坐在盒子旁,洛浪走到盒子边,他迟疑了一会弯下腰拿起盒子,手却不禁抖了起来。我夺过盒子说:“我不要,不要这么残忍……”我的眼泪打落在盒子上,我蹲在地上把盒子紧紧抱在怀里。洛浪突然镇定下来说:“把盒子给我。你这么做就是不相信海洢,就是自欺欺人。”他说着硬生生掰开我的手臂夺过盒子,他没再犹豫一下子掀开盒子,霎时间,他的脸变得惨白,僵直地看着我,盒子从他手中落下摔在地上翻过到我脚边。我机械地捡起盒子,漫无边际的黑一下子遮住了我眼前的一切,空荡荡的盒子突然变成了一个漆黑的深渊,我直直掉下去。海洢,海洢。你真的就这样离开我了吗?
海洢一个人站在开满洁白漠滢花的青草坡上,他手里牵着一只洁白的风筝对着我招手:“澨,我带你去流浪。”我跑向他,无数的漠滢花瓣纷纷落下来,落在他的头发上,脸上,衣服上,那些漠滢花瓣突然散碎成细末变成茫茫的雪雾,海洢的面容一点一点融进雪雾中,我拼命跑过去,跑到他身边他却已完全消融在雪雾中,没有一点痕迹。
“海洢,海洢......”我的喊声在涌动的雾气中一遍遍回荡,白茫茫的世界里又剩下我一个人,我忍不住哭起来。
雪雾越来越浓,我觉得自己好像又被冰封住一般,通身弥漫着寒气。在那噬人的寒气中,我沉沉睡去,迷糊中我似乎听见娘在唤我“澨儿,澨儿。”我抬开眼皮,娘噙着泪水的眼睛有了些许欣喜:“澨儿,你可算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