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今为断肠草
一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夜晚,总能听到吱呀吱呀的开门声,有人落步的声音,一点点细微的摩擦声,是衣料摩擦我屋内木器家具的声音,时常磨得我心里痒痒的。
还有他身上玉佩玳瑁碰撞发出的清脆响声,叮当叮当,应该还有玉绦。
不过,到底是怎样珍奇的玉器才能发出清脆若银铃的响声啊,他的气息离我很近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这个每天夜晚在我入眠后与我相见的人是个男子,或许是他身上淡淡的芙蕖花香,或许是他如此温柔的气息,总是他陪伴我度过每个幽深孤独的夜晚。
这是我的毛病,害怕一个人留在一个地方,大家都走了,总觉得一旦人散了,就不回来了。
所以我疯狂地喜欢‘带我走’这个词语,想象着总有一天,我也能不顾一切的对青莲君说上这句话,仿佛他就会对我微笑似的,用他那双若墨玉似的眸子,然后他就会牵着我的手在落红铺满陌上奔跑,如此浪漫唯美,害的我总担心做梦时会不会笑醒,惊吓住那个深夜陪伴我的人。
尽管我至始至终都知道他的存在,我却丝毫不想去揭穿。怎么说呢,我真的是爱死了这种即使你紧闭了双眼,也有人在深处默默看着你的感觉,光是注视,仿佛就能让人心动不已。
那个人从来没有越矩,这也是我愿意呆在他身旁的原因。他总是会在我梦中皱眉难过时,用手抚摸我的额,我还记得那双手的轮廓,他的手指又细又长,骨节清晰分明,很瘦,如果我能摸,一定能知道那是双多么瘦骨嶙峋的手。
还有他的手很凉,他触摸到我额时,我都能战粟不已,像是冰雪一样润心清凉,但我有时也会怀疑,真有人的手能有如此寒度吗?因他,我竟然也会庆幸我有着一个宽额头,因为这样我才能用我的肌肤能好的抚摸他的手。
清风吹来了,我脖颈和脸颊上清凉一片,梅花淡淡的清香从我未合拢的小窗中送来,好像还送来了轻若柔羽的梅花瓣,它们应该飘飘悠悠落在我脸上了,虽然无足轻重,但能明显的感觉到它们对我柔和的轻吻,与我粉腮的擦肩而过,调皮的月光也进来了,轻轻揉搔着我厚重无力的眼皮。
今天格外想看看他的脸,怕是也不行了呢。我有些遗憾。不自觉地用额磨蹭他的手。
耳旁明显的听到他轻轻地叹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可惜我有口不能言。
他在帮我掖被角。那好吧,下一次一定要看清他的脸,一定要。
二
又到早上了,怎么说呢,我这个人对于时间无感,但每天早上都有个人亲切无私的用她的行动提醒我起床的时间,果然“砰咚,噗噗,当当,嘀嗒”看来我真要仔细寻思一下,软软早上怎么可以撞倒那么多东西呢?她果然得罪了我屋子里的东西啊。
“小姐!小姐!”果然,又来了。我一睁眼就能看见软软今天的造型。
每天好不容易拜托阿温梳好的髻子散乱无比,还有几绺被打湿了垂在前头,对襟襦裙的领子袖子也湿了,应该打翻了阿温早上准备好的热水,要不然手上怎会湿红一片,但即便如此,她葡萄大的眼睛珠子滴溜滴溜转,张大嘴巴,对我说道:“小姐,小姐!快点啊,今天再晚到了,可又要被姑姑念了。”她一脸紧张神色,看她摸样就想逗,干脆挥挥手说:“哎呀,怎么办啊!小姐我心口痛啊!今天干脆不去了。”我作势捂住心口,便往牙床上一倒,做出痛苦的神色。
软软还信以为真,着急的说道:“啊!这下子怎么办啊,啊!完了,又要挨姑姑骂了!”她便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横冲直撞,这下子她接二连三的又撞倒了我的三角梅花盆,榕木架子,和木棉花小几,红绫石榴裙也撕破几道口子。
我抬抬眼,在心里暗叹道:这丫头真是祸害,迟早我东西都得被她全啐了。但今儿真不想去见南南啊,她还不蛤蟆念经念死我。
不过这时候,阿温“小姐!”有一道魔音贯耳,好吧,我等到了,阿温今早真有精神,我觉得我还是稍微打起一点精神来穿好衣服算了,不然,阿温怕是饶不了我了。
我赶紧坐起身来,笑着对软软说道:“啊,软软,小姐心口不痛了,帮我拿那件白绫露肩的花笼裙来,好不好?”
软软好不容易撑着我的黄杨木雕花桌爬起来,天真的说道:“小姐,你心口不痛了吗?还是呆着好些吧,软软就去请一个大夫过来。”她说完提步就想走,没想到头一定撞在桌子上,发出声疼痛的呜咽。
我为什么脑里会有大夫怨恨于我然后把我给治死了的画面啊,总之,这等祸水还是自家养着比较好。
我赶忙跨几步,那颠倒的家具一片散乱,好不容易越过去,把软软扶起来了,阿温又冲过来了。不由得脚一软,一屁股坐地上了,软软更惨,她就坐在我屁股在面,不停地翻腾着。
果然,阿温脸色不好看,她穿着佩饰,铃铛,珠玉,香囊,一丝不苟的紫凤尾裙,对我吼道:“小姐!何软软!你们怎么每天早晨都能弄成这样,怎么,你们还去跟匪徒搏斗了不成!”
随后她立即恢复成文雅的状态,轻轻向我点点头,启朱唇道:“小姐,该去见姑姑了,各位小姐都到了,就差你了。”
我赶紧坐起身来,对着阿温赔笑,说道:“我与温大美人真是好久不见,阿温又变漂亮啦哈。”
阿温回头瞪我一眼,笑答道:“怎么会?昨天晚膳还不是见了小姐,小姐那可是吃的风雅有礼啊”她把最后那四字咬得特别重,还是狠狠瞪我。
阿温这习惯还真跟我像啊,想当初她也是温文尔雅的美人一枚,只不过被我逼着变了性子,不过,凶残才应该是她的本性吧。我脑里满是她高亢的语声:“小姐!怎么能这样用膳!”“小姐!广袖流仙裙不能这样穿!”“小姐!不能总是欺负何软软!”软软呜呜的绵羊音仿佛还在我耳边。
“何软软!”阿温对乖得像小绵羊的软软和道“快去拿小姐的裙子来!”
“是是”软软急促不安地向阿温行了一个礼,回头望了望,楚楚可怜,泪水汪汪的看着我,我连忙比了个嘴型:没事,拿白花笼裙就是。
软软才迈着小步,急急忙忙的走了。
阿温又回头瞪我,我干笑几声呵呵呵呵。“还不快去洗漱。”阿温盯的我紧紧的不好意思偷懒,只好手脚麻利的拿起帛巾,从竹筒里倒了牙粉蘸些清水,就开始刷牙了。
软软和阿温没来照顾我之前,我都是用青盐洗牙的,要不就是用杨柳枝,但阿温这个盯女子德行盯得紧的,偏逼着我学用牙粉刷牙,真令我怀疑南南是不是要把我嫁到哪个高官千户里去当妾室,要不然何必逼得这么紧呢?
不过也多亏软软与阿温,我日子舒服了许多,最起码东西不用翻个底朝天也不一定能找到,我需要时,阿温便会帮我拿过来。也真是感谢她们,就好像身边多了个能互相帮助的家人和朋友。
不过有时也会想念与兰芝相处的那么些日子,一齐看书,一起练字,一起唱歌,一起跳舞,说起来我们二人还合作了歌曲,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亮相惊艳惊艳他人。
最近也见得少了,冬天,寒风吹的我也不敢轻易动弹。但她也住的近,想来春天也能好好走动走动了,兰芝做的翡翠珊瑚糕真是令人垂涎三尺啊。
趁软软去拿花笼裙这段时间,我就安安稳稳坐在绘仙鹤的圆凳上。我梳妆台和圆凳是一套的,我真是爱惨了那仙鹤安之若素的纹样。
还有台上的白猫眼石,粉月光石,还有翠茵茵的碧玺都被玉匠细细磨成圆石状,镶嵌在水镜旁。再用金银丝曲成藤蔓状缀在玉石旁,就像是鲜艳花朵旁晶亮亮的圆润露珠。
夜晚时最是好看,梳妆台上我那些精巧细致的水晶的,青瓷的,珐琅的,钿盒,粉奁,蛇皮绳绑得雕花牙筒,黛粉盒,还有玉壶春瓶都流光溢彩的,仿佛是一道道星光闪烁的银河,星星在妆奁旁璀璨生辉,映照的室内一片光辉,像是亮闪闪星空般美丽。
阿温向来都是伺候我梳妆的,我最讨厌麻烦,一直都是素面朝天。
怕是南南下了指示,不准我在那群桃夭柳艳中太失颜色,阿温便勤勤恳恳的执行了,好险她一直是以配合我的端庄素雅的妆容为主,以至于我不太厌烦。但我宁愿垂着黑发,不穿鞋袜,无拘无束的在草地上打滚。
进了杨柳坊,就开始越来越思念我的自由,好想,好想像鸟儿一样飞翔在陌生无知的天空里啊。那份自由,我现在还找得回来吗?尽管生活多么富足,但总是怀念以前食不果腹的日子,每天总是为吃的打算,哪家的柚子,栗子熟了,便偷偷爬树去摘,树上偶然发现有鸟蛋就会很开心,但又只是看看不愿动弹,怕鸟妈妈们舍弃它们。
但是生活总要进行下去,是不是?身边现在一点也不寂寞啊,南南,瑶瑶,兰芝,软软,阿温她们都陪着我,但这份温暖是用我那段时间引以为傲的自由换来的,真是残忍。
纯正的鱼和熊掌不可兼得。
三
“小姐!我拿来了。”软软气喘吁吁的扶着门口。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梳着垂云髻,是用八颗垂金角的大珍珠定着,圆润的珠旁簇着一颗颗水晶珠子,镜里的少女肌肤苍白,像是一层薄薄的白纸,一戳就会破,眼睛幽深而美丽,没那家少女有她如此深邃的大眼睛,面上覆了层珍珠白纱,珍珠小银栓钉在一波波乌黑云发间,真是令人生厌!
我立马拨乱鬓发,狠狠拔下那些珠钗,水晶珠子咚咚滚落了一地,我拿起梳妆台上的白丝带串银铃就往耳旁的细发上绑,匆匆的就往门口赶,白纱袖带掠过呆呆的软软和她手里的白花笼裙。
阿温冷眼看着,不说一句话。
对不起,软软,阿温。
我的乌发才到脊背上,根本无法梳起垂云髻,阿温还特意用了假发。那花笼裙我也丝毫不想穿,那么多层的裙子真的不嫌热与厚重吗?就为了去趟正厅,何必呢?我穿着白莲裙裳去,不就得了?
逃出青梅园,我松了口气,好像脱掉了层厚厚的束缚,我就像是蝴蝶一样,始终呆在茧子里,破茧而出的日子总是很难等待的。
真的好想飞啊,不管到哪里去,就是想走开,就是想逃离,但我又能怎么办呢?诺言就是诺言,无法更改。
看着杨柳坊,总觉得它就是花枝。
杜甫有一首《流莺》这样写道:流莺漂荡复参差,渡陌临流不自持。巧啭岂能无本意?良晨未必有佳期。风朝露夜阴晴里,万户千门开闭时。曾苦伤春不忍听,凤城何处有花枝。
杜甫借流莺来抒发自伤漂泊,归无所依之情。但当流莺真正栖在花枝上时,它真能不顾眼光的啼啭不已吗?这么多女子就像是婉转的流莺一般栖在杨柳坊这根花枝上,到最后这些莺歌又该怎样零落,不知道为什么明明什么也没有发生,总觉得女子命运悲惨,尤其是妓女,南南到底会怎样对待我们这些已经养好歌喉的流莺呢?
她断然不会抛弃我,但那些灵慧美丽的女子呢?该怎样对待,嫁去人家里做妾,以此笼络人心,或是被送给足足可以做自己爷爷的老翁糟践?
杨柳坊到底是什么地方?尽管我们这些女子的生活是富裕奢侈,但是命运在哪里,那根红线在进坊卖身的那一刻就断了。杨柳坊买进那么多女子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时间越长,越觉得周围黑暗一片,害怕再触摸不到人温暖的手。
我绝对,绝对,绝对不会任南南摆布的,不管她要把我献给谁,也绝不会答应,最后我宁肯咬舌也绝不侍候一个只看美色的陌生人。
对了,美色,只要我一张脸继续丑着,或许就真能逃离这种任人宰割的命运,小郎君的药我不能吃!最起码现在不能服用。
老天啊!也请让我多活一刻吧,让我在多多的和青莲君呼吸一片天空下的空气。
保佑我想的是错的,这样的南南该有多么陌生恐怖啊!她只是寂寞了想要帮助人而已,等我们练好了攒够了钱就能嫁给自己心爱的人,是这样的,一定是这样的!她对我如此温柔,与关爱!
真希望这一切不是一场梦,醒来之后,不会悲伤欲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