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是一片血红色。无论天空还是大地,无论房屋还是树木,一切的一切都是血红色。人们的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容,围成了一圈。他们都伸出长长的手臂,向着圈子中央指点着、议论着。但他们在说些树木完全听不清,只有一阵令人心烦意乱的嗡嗡声。
他们究竟在看些什么?
他也把头转过去,看向人丛的中央。但什么也看不清,只有浓厚的血光笼罩着一切,血色中有朦胧的剪影在晃动不休,恍如妖魅。拂过全身的风滚烫如烈焰,让他隐隐闻到从皮肤上传来的焦臭味。
那是什么?他无法遏制地想着,他们在看什么?那里到底有什么?
他迈着灌了铅一般沉重的双腿,分开人群,向着中央走去。那些人纷纷回过头来看着他,露出森白的牙齿,眼神里饱含着凶戾和嘲弄。他心里阵阵发紧,总觉得那些目光就像阴冷的刀锋,直刺自己的心脏。
但他还是咬着牙,坚定地走了进去。空气放佛液化成了巨大的血池,那些沉滞的颜色蒙住了他的眼睛,堵住了他的呼吸。
我看到了,就在那里,那个悬挂着的影子……
从噩梦里醒来后,席峻峰并没有急于动弹。他知道,和过去三十年来无数个相似的黎明一样,他的全身都被冷汗浸透了。他半闭着双眼,让梦中所见的景象再在头脑里过一遍,好像是为了把那些早已烙在脑海里的记忆更加深化。过了很久,他才慢慢起身,换过干净衣服,坐到餐桌旁。妻子已经为他做好了简单但是分量十足的早餐。这是他多年来一直坚持的习惯,在一天的工作开始之前,一定要摄入足够的食物。因为一旦开始办案,下一顿饭什么时候能吃得上,可就说不准了。
“今天特地给你多煎了两个蛋,”妻子接过他刚喝完的空碗,又给他盛了满满一碗粥,“我昨天晚上就听说了,发生了一桩很可怕的命案,这案子一定已经被你接下来了。”
席峻峰慢慢咽下嘴里的食物:“我不是早和你说过了么,我的日常事务,你不必过问。”
妻子默然,坐在桌边,无言地看着席峻峰。席峻峰轻叹一声,语气变得柔和:“我知道你关心我,放心好了,我会照顾身体的。”
这句话是骗人的,一般而言,当一个男人经常把“放心好了”这四个字挂在嘴边时,通常意味着他绝不能让人放心。自从入行以来,席峻峰就以疯狂的工作态度而闻名,最高峰时连续四天四夜没有合过眼。那一次的案子办完后,他像死人一样在家里睡了足足两天。
妻子仍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替席峻峰整理好东西。
席峻峰和以前一样,第一个踏入尸检房。借助着熹微的晨光,他再次打量着这具怪诞至极的尸体。死者为男性,人族,年龄在二十五岁上下,有着一张平凡而不引人注目的脸,虽然这一次他的现身是那么的引人注目。
仵作老韩来到时,正见到席峻峰对着尸体发呆。老韩是整个宛州数一数二的仵作行家,曾经协助官府破获过无数疑难案件,每一具死尸对他而言,都是证据的集合体。
“昨天已经检查了一夜了,还想找出点新东西?”老韩问。
“你都找不出来,我更没可能,”席峻峰说,“只是习惯了。看着冰冷的尸体去推理案情,不容易走神。”
“你知道这种伤是怎么造成的吗?”老韩又问。
席俊峰的眉毛拧作一团:“说实话,我办了那么多年的案子,见过的死人也不少了,还真没见过这种死法的。以前曾经有黑道寻仇的案子,受害人全身每一处骨骼都被重手捏得粉碎,但所谓‘粉碎’,不过是一个夸张的用词手法。而这一位……是货真价实的粉碎,每一块骨头都成了几乎无法再小的粉渣——只有把骨头取出来用磨子碾,也许才有这样的效果。而且,皮肤表面完全没有外伤,可见根本不是用外力捏碎的。”
老韩注视着尸体上那道丑陋的解剖切口:"关于这一点,我也思考了一夜,结合着以前遇到过的案例,大致有一点想法。这应该是毒药和秘术的双重作用。就我所知,有一种毒药能够让骨骼慢慢酥化,但那样的毒药一来达不到这种效果,二来同时也会侵蚀内脏。当骨头断裂时,内脏也会受损严重,而这具尸体的内脏基本完好。
“后来我想到点什么,连夜去求教我认识的一位秘术师,他向我提到了他亲眼目睹的一次斗法,那是一位明月术士和一位暗月术士,使用两种正好完全相反的秘术吟唱进行抗衡,就像是站在水边的人和水中的倒影一样。他们两人碰巧精神力强弱相当,这一战进行了将近两个对时都没有分出胜负。但在两人罢手之后的第二天,这两个人几乎同时全身瘫痪了。”
“瘫痪?为什么?”
“因为那两种秘术碰撞在一起后,产生了某种难以察觉的细微震荡,把他们全身的骨头都震碎了。”老韩回答,“当时那种效果并没有显现出来,而是之后才发作,好像被水侵蚀的墙泥也不会立刻就剥落一样。”
席俊峰想了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如果先使用酥化骨骼的药物,再用这种秘术的震荡,大概就能达到类似效果了。”
“所以接下来就轮到你去头疼了,”老韩幸灾乐祸地挤挤眼睛,“死者是谁?谁会用那么麻烦的方法去杀一个人?既然这个案子是你接下来的,你一定又想到邪教身上了吧。其实你太多心了,这世上哪儿来那么多邪教异端?”
席俊峰不置可否,替尸体拉好白布单,离开了尸检房。
衍国国主石之远一向对邪教警惕有加,他在位的几十年里,按察司始终保留着邪教专署,用以应对各类可能发生的邪教事件,所以席俊峰在按察司里有自己独立的捕房,直接受按察使管辖,不听衙门使唤。他从尸检房回到捕房时,下属们也都已经到位了。
席俊峰向他们讲述了一下老韩的结论:“所以,大家都想想看吧,有没有什么邪教的刑罚、祭典能和这种手法挂上钩。”
下属们一向最不情愿听到席俊峰说出“大家都想想看吧”这句话,因为这短短几个字所意味着的,往往就是好几天没日没夜的查找资料、埋头苦干。但他们也很清楚,上司说出来的话不荣抗拒,所以都不声不响地离开座椅,默契地分工合作开始翻检那些砖头一样的厚重纸页。
“张可佳,”席俊峰叫住其中一人,“死者的身份查得怎么样了?”
张可佳是一个干练的年轻人,却长着一张讨人喜欢的娃娃脸,总是带着可亲的笑容,容易得到被问询者的信任。所以查询死者身份、追问目击者这种事一般都落到他头上。
“昨天晚上,我把那个村庄的人几乎问了个遍,”张可佳回答,“没有任何人认识死者,甚至都没有人见到过他。至于原本的稻草人的主人,也就是第一个发现死者的农夫,赌咒发誓说那个稻草人在前一天晚上还是好好的。第二天他一早就进城卖菜,下午才回家,所以尸体可能是在夜间、也可能是在中午之间被换上去的。”
“时间上倒是吻合,”席俊峰点点头,“老韩的推断,死者的死亡时间大致是在前天夜里到昨天凌晨。”
他顿了顿:“既然村子里没人认识,你就只能到衙门里去查一查,看有没有此人的记录了。”
张可佳一愣:“为什么要去衙门查?这个人是罪犯吗?我们连他是不是本地人都还不知道。”
席俊峰端起茶杯:“正因为不知道他是干什么的,所以只能从衙门的记录查起,不然你难道一家一家问遍南淮城所有的住户?何况,这个人很有可能在衙门有案底。”
“为什么?”张可佳不解。
“这个人手指头上都是茧子,皮肤上有一些旧伤痕,尤其右臂曾经被整个刺穿,说明他经常持械与人斗殴。”席俊峰说,“何况他的肩膀上还有一个明显的纹身图案,形状别致,很像是黑帮中人的标志。”
张可佳答应着,向门外走去,刚走到门口,他又忍不住扭头说:“这么说来,这案子也可能是黑帮火并报复了?为什么非要我们自己查呢?”
席俊峰咕嘟咕嘟喝了一大口茶,吐出嘴里的茶梗子:“因为我们需要随时表现出忙碌做事的样子。这个部门要是被裁撤了,你就只能去衙门里当差,每个月少拿小半个金铢呢。”
张可佳看着自己言不由衷的上司,喉咙里咕噜了一声,转身而去。席俊峰其实是个蛮不错的上司,除了总是不愿意告诉别人他的真实想法,张可佳一边走一边想着。这位高级捕头的身世已经是一个半公开的秘密了,但他却始终把自己内心熊熊燃烧的复仇之火隐藏起来,半分不露痕迹。这是何苦呢?尤其他那些“我们必须找点事做不然就没饭吃”的戏言,经常被按察司和衙门的人故意拿出来讽刺,真是让人好没面子。
比如那个叫安学武的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白痴捕头,就总爱拿这些戏言说事。现在他看见自己走进衙门,脸上就已经挂上了那副自以为是的冷笑:“张捕快,又来喝我们抢生意了吗?”
张可佳没有生气,公事公办而不乏礼数地向他说明了自己的要求。安学武也不多问,很爽快地安排人领他去档案室查阅,并不像以前那样,总是随便找点借口刁难一番,这让张可佳十分意外。好半天之后他才重新回想起安学武当时心不在焉的神态,并且得出这样一个结论:安学武大概也遇到了麻烦事缠身,所以顾不上为难自己了。
和往常一样,张可佳随身带上了干粮,以便翻阅卷宗到紧要关头时不必因为出去吃饭而浪费时间。他在充满了陈旧纸张气味的室内呆了整整一天,直到那昏黄的烛火晃得他双眼发涩,才扔下那些乱七八糟的纸张,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此时太阳早已落山,秋夜的寒意在一瞬间将他包围,令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比起天气,更让他发冷的是辛苦一天的结果。死者身上的文身图案被证实不属于任何一个已知的帮派——它很有可能只是一般的个人标记。而他的相貌太过普通寻常,这样的人,在南淮城就能找出不下二十个,何况还不能排除这是个外地人的可能性。想到席俊峰很可能会皮笑肉不笑地对自己下令“那就问遍南淮城的黑帮线人,再缩小一点范围”,张可佳只能叹一声命苦,抓紧时间活动活动已经僵硬的脖子,准备继续回去忙碌。
“张捕快,还不回去么?”有人向他打招呼,不必看也能听出那是安学武的声音。
这倒是安学武的优点,张可佳想,虽然又蠢又自以为是,工作勤奋敬业却是半点不假。据说平时除了看门老头之外,他总是衙门最后一个离开的人,不过看起来今天他只能做倒数第二了。
“席捕头的性子您也知道,”张可佳做悲愤状,“我不饿瘦三圈都不敢回去见他!”
安学武哈哈大笑:“那你就慢慢瘦下去吧,走的时候别忘了灭掉火烛。”
这可不像安学武,张可佳有点疑惑,以前自己彻夜借阅资料的时候也不少,安学武虽然每次都任由他留了下来,却总是免不了风言风语讥刺几句警告几句,似乎是为了把在席俊峰那里受的鸟气都发泄到自己身上。但今天,他竟然轻易放过了自己。
张可佳看着安学武离去,他的脚步有点匆忙,而且很奇怪地,张可佳觉得他有些紧张,像一根绷紧了的弦。这个素来大大咧咧的捕头,难道今天别有隐情?
现在可管不了别人的事。他晃晃脑袋,继续回到档案室,查对着资料。刚一踏进门,他就觉得散落一地的卷宗的摆放好像和刚才略有不同,有两叠自己已经看过并整理好的资料又散开了,像是被人碰过。
张可佳有点纳闷,但回头看看门,忍不住哑然失笑。自己出门时,只是把门轻轻带上,没有锁住,自然能被风吹开,而风也不会对遍地的纸张有什么客气。他看看桌上,蜡烛已经快要熄灭了,火焰摇摇晃晃的,于是随手拿起放在一旁的新蜡烛点燃,把旧蜡烛吹灭,然后继续开始工作。
美国多一会儿,他忽然隐隐觉得有点胸闷,呼吸也急促起来。该死,不是刚出去放了风的么?张可佳很为自己的身体状况感到羞愧。他站了起来,想把门缝再开得大一点。但刚刚直起腰,他就觉得眼前一片金星乱舞,胸口就像压了一块巨石,几乎没有办法呼吸。
恐惧的魔爪一下子抓住了他的心。我这是怎么了?他努力地想要吸气,但气管好像被堵住了,再也吸不进哪怕一丝空气。接着一股极度的痛楚从心脏部位传来,那是一种撕裂般的可怕痛苦,让张可佳立即倒在了地上。他把身子蜷作一团,手死死按在胸口,仍然无法阻止那种疼痛。
疼痛,难以忍受的疼痛,一波一波地冲击着他的心脏,让他甚至没有办法发声呼救。眼睛已经看不见东西了,四周的一切都发出刺耳的嗡嗡声,又很快开始变得沉寂,意识在模糊,甚至来不及思考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快要死了,张可佳带着这最后的念头,沉入了永恒的黑暗之中。
第二祭:弃邪
大长老再次夸奖了我,因为我的学习速度很快,超出了他们的预期。他向我保证,只要这样坚持不懈地学习,我一定能成为真正合格的魔父的代言人,引领愚昧的人们摆脱黑暗,迎接魔主的降临。
“我们 已经准备好进行第二步的祭礼了,”大长老鼓励地拍拍我的肩膀,“耐心等待吧。只要复生血祭完成,你就能获得魔主恩赐的力量了!到了那时候,也许我们就敢于堂堂正正地出现在地面了。”
大长老总是这样和善,相比之下,二长老和三长老要略凶一点,但我不会怪他们。我很清楚,他们从内心深处都对我抱着最高的期望,希望我能成为拯救世间众生的复生的魔女,把魔父的福音传遍九州大地。为了魔女复生的那一天,他们殚精竭虑,付出了自己的一生,我又有什么不能忍受的呢?
“我们兄弟俩年轻时也曾经富贵过,”三长老有一天对我说,他所谓的兄弟俩,就是他和二长老,“我们生在大商贾之家,从小锦衣玉食,享乐无边。可是终于有一天,父亲贿赂当朝大臣事发,被抄没全部家产,我们立刻陷入了困顿的窘境。我们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却不得不做着艰辛的苦工,那时候想死的心都有了。”
“是魔主拯救了我们的心灵,”二长老接口说,“比起众生的苦难,我们受的那点折磨根本不值一提。只有魔主才能荡涤世间所有的罪恶,让人们的灵魂得到救赎。”
“那我呢?”我忍不住问,“大长老以前是乐师,二长老三长老是商人的儿子,那么我呢?在成为魔女之前,我是谁?”
提这个问题时我有点战战兢兢,因为我不明白这样的问题究竟是可以问还是不可以问,但我确实很好奇。过去的记忆都丧失了,但任何婴儿都不会是一生下来就长到这么大的——这是长老们教授给我的人类知识。我应该有过和现在截然不同的生活,甚至会有父母家庭和朋友,那些失去的记忆,究竟代表着怎样的一段人生呢?
我已经做好了被劈头盖脸一顿训斥的准备。但出乎意料的,三位长老听了这句话,神情都一下子变得肃穆。
“你有着一个非同一般的身份,这也是魔主选择你的原因,”大长老说,“魔的信徒们正在这个世界上遭受到最严酷的剿杀,但如果你能以自己的身份影响世界,一切都能得到转机。身为魔女,你的责任重大。”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再要问,他们又不肯细说了,但我至少清楚了一点,在被选作魔女之前,我似乎曾经有着较为重要的身份,那会是什么呢?
五、
“郡主丢了?那身份可不低呢。”姬承对云湛说。
云湛手里转动着酒杯:“大小不过是个郡主,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还认识姬野的后人呢,那身份,比一个无名的郡主威风多了吧。”
姬承呸了一声:“我以为你今天叫我出来喝酒是良心发现抵还一点饭钱呢,结果还是要羞辱我。”
云湛怪叫一声:“我还拿你当好朋友呢,吃你几顿粗茶淡饭你都惦记着要还?”
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发出哀叹:“择友不慎!”
从各方面看起来,云湛和姬承站在一起都不怎么搭调。姬承是个相貌平平的小个子男人,除了混迹青楼似乎也没别的本事,倒是家中夫人常年作河东狮吼,管束得他叫苦不迭。但别看姬承貌不惊人,却居然是名门之后,他的祖先是胤末乱世时期的风云人物,大燮王朝的开国之君姬野,可惜姬家血脉传到了姬承这一代,已经和当年气吞山河的英雄气概半点不沾边了。他靠着在姬家祠堂展览姬野的兵器虎牙枪赚钱维生,无论谁见到他,都很难联想起他声名显赫的祖先。
一年半前,虎牙枪被人盗走了,无奈的姬承只能去游侠街寻求帮助,就此结识了云湛。两人展开了一场曲折的寻枪之旅,又共同经历了此后的叛乱之战,就此成了朋友。云湛每到囊中羞涩时,就会跑到姬承家蹭饭,为此没少受姬夫人白眼。不过此人脸皮之厚非比寻常,到了下回没钱花时,照蹭不误。
“我老婆已经逼了我好多次要我和你绝交了,”姬承喝得满脸通红,“你小子还把我往火坑里拉。”
“这个‘拉’字用得很精确,”云湛说,“你我都在火坑里,你还有什么可抱怨的?”
姬承哼了一声,没有回应,过了一会儿才说:“说起来,我倒是有事找你打听,你现在既然在绑着安学武替你查案,应该知道点前天那起杀人案的底细吧?”
“市井流言果然是全九州速度最快的东西,”云湛叹气,“不过是一桩普通的杀人案,杀人手法稍微离奇一点罢了,何必那么大惊小怪?再说了,那案子不归安学武管,已经移交给……”
他意识到自己说得有点多了,赶紧闭嘴,好在姬承没有听出他的弦外之音,还在自顾自地唠叨。
“不是大惊小怪,到处都在传啊,”姬承的声音微微有点发抖,“他们都说,那要么是什么可怕的邪教祭礼,要么是二十年前没被抓到的雨夜屠者又出现了。不管是哪一样,都是吓死人不赔命的玩意儿哎。”
云湛面色一沉:“说起风就是雨!谁乱穿的谣言?回头让安学武抓起来治罪。”
“我也忘了……”姬承搔搔头皮,“反正到处都在传呗。”
云湛探头看看天色:“不早了,你赶紧回家把,半路上买点水果去去酒气,免得又跪搓衣板。”他又从怀里摸出几个金铢递给姬承:“这个月零用又被扣光了吧?别以为你和凝翠楼的小铭关系好,身上没钱,她也会抓起扫帚把你赶出去的。”
姬承神情尴尬,嘴里嘀嘀咕咕着,还是接过钱,站起身来灰溜溜离开了。云湛却坐在桌前没有动,慢悠悠地小口酌着酒,在心里整理着这一天所调查到的信息。
上午的时候,他沿着王宫宫门到亲王府之间的路线走了一次。亲王府大大地与众不同,一定要建在龙蛇混杂的城南贫民区,这足以让所有达官贵人都紧皱眉头。但石隆脾气古怪,旁人也奈何不得。
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在修建新的亲王府时,愣是把一座就已废弃的过去贵族修筑的高塔也贴着院墙圈了进去,使他好端端的府邸里愣是多出那么一个长长高高极不协调的东西。人们没少猜测为什么亲王大人那么偏好这座石塔,甚至有人联想到了某些很不雅的象征,但无论怎样,谁也架不住亲王喜欢。
“沿途我都派人查问遍了,没有任何一个人见到了马车。”石隆这样告诉云湛。
云湛并非不信任石隆的查问,然后按照习惯,他仍然花了半天时间,亲自再走了一遍这条路。如石隆所说的,这条路上可下手的地方虽多,但城南居民对身外之事表现得相当淡漠甚至抗拒,何况亲王府孤零零地坐落着,周围并无人烟——不知道这位亲王有没有后悔自己府第的选址呢?
但雒国斗兽场遗址时,他还是忍不住进去格外细心地查看了一番。斗兽乃至于斗人这种残忍的娱乐方式已经被禁止许久了,不过斗兽场的规模仍在。云湛站在斗兽场内部高高的阶梯上,看着下方杂草丛生的广场、破裂的石阶、歪斜的石柱和已经被涂抹得乱七八糟的墙壁,忽然想:这也许是赶走马车后进行绑架与销毁证据的最佳地点。这里有那么多的遮蔽物,还有许多当年用来囚禁野兽与斗士的监牢,足够让罪犯完成劫人毁车等步骤。我如果是罪犯,就会挑这个地方那个下手。
而最关键的在于……斗兽场有多个出口。当年的斗兽场为了方便观众进出,就一共开了六个大门,而在废弃之后年久失修,石墙上还被恶意破坏的人又弄出了一些勉强可供人出入的洞。即便有保镖之类能追踪到这里,进去之后也会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追。
我真该做一个罪犯,云湛想着,向亲王府走去。以他一人之力,想要检查这座宏大的建筑物几乎是不可能的,必须让石隆的手下也来帮忙才行。走出去之前,他不经意地抬起头,却发现晴空中矗立着一根灰色的石柱,一愣之下,反应过来那是亲王家的观景塔。忽然之间,他明白了那个早已消失于历史洪流中的无名贵族当年修筑这个塔的本意——正好用来居高临下地观赏斗兽场中的精彩战斗啊。
石隆没有犹豫,立刻派人按照云湛的指示在斗兽场内搜寻了一番,果然在一片乱草中找到一枚形状很像月牙的飞镖,两个月前死去的五名追踪出去的侍卫中,就有一人使用这种暗器。以这枚飞镖为中心细查四周,还能找到一些早已干涸的疑似血迹的污渍。可以想象,这些忠心的侍卫执著地追到了这里,却还是被一一灭口,然后转移尸体。
除此之外也找不到别的了,罪犯还是尽可能地消除了一切痕迹。眼下虽然经过一天的忙碌确认了绑架发生的地点,但要藉此找到失踪的郡主,仍旧困难重重。
“居然真的就在我的家门口绑走了我的女儿……”石隆很恼火。斗兽场遗址距离亲王府只有半里路,难怪他有此一说。在亲王府门口赶走马车,然后又在距离亲王府半里地的斗兽场绑走郡主,换了谁都会觉得被人结结实实打到了脸上。
云湛耸耸肩,看看和姬承的约会时间快到了,找个借口告辞而去。
月上中天时,安学武也大步踏进了这间小酒店,把与姬承和安学武的会面都安排在同一地点,正是云湛的典型作风:尽量让别人动,我自己不动。
安学武看起来眉宇间隐含忧色,一屁股坐下后,就开始迫不及待地倒酒。
“我记得你一向都不怎幺喝酒,说是喝酒容易让脑子不清醒。”云湛替他往喝空的酒杯里再斟上酒。
“但有时候,喝酒也能让人胆子变大,身手变得灵活。”安学武说,“当你即将面对最危险的敌人时,尤其需要这两样。”
云湛听出安学武并没有开玩笑,不由皱了皱眉头:“最危险的敌人?”
安学武的声音很沉重:“昨天夜里,有一个捕快死在了衙门里。他是席峻锋派来调查那起碎骨杀人案的,一直呆在档案窒里翻检罪犯资料,以期望找出那名死者的身份。我离开之前他还半点事没有,结果到了今天早晨,人们发现他已经成为了一具尸体。”j云湛感到了事态严重。竟然能有人潜入衙门里杀人,而且杀掉的是为国家执法的捕快,杀人者的胆量与手段可见一斑。
“杀人者用的是毒粉,现场还找到一丁点残余的药粉,但已经远不够致死 量,而且被风吹得已经移位,无法辨认最初药粉究竟放在什幺地方。”
“这幺说,凶手很有可能是为了阻止这起调查才下的手?”
安学武苦笑一声:“我本来也有这样的猜测,但在弄清楚了毒药的成分后,我又不这幺想了。那种毒药,我很熟悉。”
安学武很熟悉的毒药?云湛勐然反应过来安学武的身份,压低了声音:“是天罗干的?”
“没错,”安学武疲惫地点点头,“那是一种通过吸入鼻腔而让人极快地停止唿吸的毒药,除了天罗,并没有其他人会配制。”
“天罗冒出来杀一个捕快干吗?”
“他们并不想杀捕快,只是误杀而已。”安学武回答。
云湛—怔:“误杀?那他们的目标,本来应该是……难道是……”
安学武额头上隐隐冒出几颗冷汗:“没错,他们本来想杀的人是我。因为我总是衙门最后一个离开并熄灭火烛的人,他们把毒粉撒在了烛台上,只要我—吹气,毒粉就会四教飞起并被吸入。但他们没想到,昨天最后一个离开的人并不是我,而是那个捕快。”
“那幺,为什幺一个天罗会成为自己人的目标呢?”云湛盯着安学武。
安学武脸上的表情犹疑不定,显然拿不定主意是否该说出来。云湛也不催他,往椅子上一靠。眼神不时从他脸上熘过。
“我脸上有苍蝇幺?”安学武有点忍耐不住
“我只是在想,作为我的助手,心不在焉可不是什幺好事,”云湛说到“我的助手”四个字时,语气格外加重,“我还有很多事需要你去忙,也许会把你使唤得像狗一样累,但如果在此之前你就先垮掉了的话,未免太让人失望了。”
“你想威胁我?”安学武面色一沉,“别忘了,你们天驱比天罗还遭当权者厌恶,大不了我们鱼死网破!”
“我可没这个意思,”云湛夸张地做了个投降的姿态,“我只是在想,如果有小人向公主殿下进谗言,在你的升官之路上扔一点小小的障碍物,那样后果会不会很严重昵?要知道,一个高级捕头的手里掌握着整座城市的犯罪秘密,那可不是区区一个月几十个金铢能衡量的。”
“扯来扯去,还是非逼着我说出来。”安学武咬着牙,“你这孙子能不能少管点闲事?”
“维护正义,打击犯罪是一个正直的游侠应该做的。”云湛做正气凛然状。
“而且身为天驱,没事儿做打听我们天罗分裂的秘密,也是你理所应当的,对幺?”安学武冷冷地说。
云湛愣了:“天罗分裂了?这是怎幺回事?”
安学武懊丧地甩甩头,忽然站了起来:“找个没人的地方说话吧。”
安学武的真实身份是天罗的一员。所谓天罗,乃是九州历史上出现过的最可怕的杀手组织,每一个成员都自幼开始进行近乎非人的严酷训练,以掌握最完美的暗杀技能,在战争年代,他们能在千军万马中无声无息地取走王公大将的头颅。在和平岁月里,他们能在将目标杀死后,仍然让死者的枕边人毫无知觉。天罗从来不公开现身,从来不在不收钱的情况下卷入任何的纷争仇杀,也从来不为了虚名而出手。他们谨守着最古老的杀手信条:把自己埋在泥里,不到杀人的一刻,绝不露出牙齿上的寒光。
天罗的杀手分散在九州各地,但有一个总部负责指挥调遣,这个总部位置神秘,且不定期地更换,被称为“天罗山堂”。
人人都希望自己手中能有武器,但却不希望市面上出现一个无法掌控,有自己脑子的武器,尤其是这个武器还很强大。上一个纪元,在天罗成功刺杀皇帝后,震慑予他们过于强大的威力,上至诸侯国君,下至富商财主都达成了一个共识,天罗的存在,只会让时局变得混乱,最终雇佣天罗者也会反受其害。此后的历朝历代,这个原本应该成为当权最信任的组织,最强大的武器遭到了长时期的压制与追杀,虽然他们平时露出的痕迹很少,组织的整体实力没有受到太大削弱,但却不得不处于漫长的隐藏状态,能接到的杀人委托越来越少。天罗慢慢沉寂下去,这个曾经令整个九州大地颤抖的威名也遁入了无边的黑暗中。
但天罗毕竟是顽强的,无论怎样的摧残,他们都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熬过了最艰难的一段时日后,当天罗的名号渐渐被大多数民众所淡忘时,他们再次悄然出山。最近几十年里,天罗又开始在特定范围内累积声望,虽然整体而言,他们仍然低调行事。
“这就是我为什幺要做捕头的原因,”安学武说,“至少在宛州南部的地域内,我能想方设法掩盖天罗杀人的案件,使天罗的锋芒不至于过早外露。”
两个人喝了不少酒,都感觉热度在身上积聚,正好借着夜晚的秋风凉快一下,俺们随意地踱着步,慢慢来到城南一片已经几乎无人居住的破烂街区。这里的房屋早已糟朽不堪,只有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和乞丐们在这里睡觉,间或有逃犯在此处避风,对一般民众而言并不安全。但云湛和安学武不会在意那些毛贼,已经慢慢拐向了—条阴暗的小巷。
“这些我早就知道了,”云湛有点不耐烦,“我需要你解释的是,为什幺会有有你的自己人跑过来试图谋杀你?还有你说你们天罗分裂了……”
“我这不是正在解释幺?”安学武眉毛一扬,“正因为天罗一直没有在人们的视线中出线,所以他们才并不知道,天罗早就分裂了。天罗和天罗之间的相互仇杀,并不是什幺值得奇怪的事件。”
“早就分裂了?”云湛吃惊非常,停下了脚步,“为什幺?”
安学武长叹一声,往肮脏的墙上随便一靠,抬头望着夜空。今夜月色明亮,连天空中的其他星辰光芒都被衬得越发黯淡。
“那颗星看得到吗?”他伸出手,指向西面的天空。
“郁非吗?”云湛问。
“不是,仔缉看,郁非的旁边。”
云湛于是很仔细地望向郁非的周围。郁非是九州十二主星之一,带有火红的颜色,云湛费了很大劲才在那团红色光晕的边缘看到一颗小而黯淡的辅星。它的光芒几乎完全被郁非遮蔽,视力稍差的人就难以看到。
“就是这颗星,它是所有天罗的信仰,被称之为,‘暗杀之星’。”安学武说,“对天罗来说,天罗山堂中的天罗家主。就是这颗指引自己前进的星。然而,三十年前,天下杀手的指引者天罗家主却遭到了杀害。”
云湛心中—震,同时反应过来这个时间:“三十年……真巧啊,好像皇帝剿灭邪教净魔宗,也是在三十年前。”
“不是巧,是有关联的,”安学武仰视着那颗发出细微光线的暗杀之星,“那时候虽然号称皇带联合众诸侯剿杀,但实际上的主力军是国力最强的衍国,而指挥者也是衍国国主石之衡,皇帝不过是发个勤王令然后坐享其成罢了。石之衡这个人是个军事奇才,自己坐镇南淮城运筹帷幄,却能指挥着前方的兵将们接连打胜仗。所以净魔宗倾其所有,请天罗刺杀石之衡。天罗先后派出了四名高手,却都没能成功,石之衡平安无恙,他们却都失踪了。在此过程中,净魔宗的势力被消灭得差不多了,这个危害巨大的邪教,至今都没有东山再起。”
“好个厉害人物!”云湛赞叹说,“既然如此,最后多半是天罗家主亲自出马为荣誉而战了吧?虽然委托人已经消失了,但天罗的荣誉胜于一切,对吗?”
安学武的头垂了下来:“云湛,你还真是天罗的知己呢。确如你所料,虽然净魔宗已经覆亡,天罗家主仍然亲自出马,也就是第四名刺杀者,但他却……和之前的几个人一样没有成功,反而被杀害了。更糟糕的是,唯有家主才能拥有的、号令全体天罗的家主令牌,也丢失了。”
“天罗家主,天下杀手的头儿,为什幺那幺容易被人杀死?”云湛皱起了眉头,“就算武艺不行,能当到家主的,也一定是绝顶狡诈的人啊。”他想起了自己曾和安学武联手对付过的辰月教主,那可是极其深沉难缠的角色,天罗家主怎幺会那幺不济?这样的入物,要是放在坊间流传的打斗小说里,怎幺也得支撑到一个故事的最后十页,把主人公身边能杀掉的配角统统灭光,再和主人公死斗三天三夜来一个极度华丽的败亡,像这样一声不吭由于执行任务失败而死在王宫里,可真够丢人的。
“这方面幺,有一些传闻,”安学武吞吞吐吐地回答,“据说在剿灭净魔宗的战役里,最重要的魔女一直没有被找到,而恰恰就在那段时间,石之衡新纳了一个妃子。那个妃子神神秘秘,很少有人能见到。”
“这可有点蹊跷,石之衡难道是看重魔女美色,把她藏起来了?不过我也明白了,天罗家主输给净魔宗的魔女,倒也是正常的事情;而由于没了天罗令牌,天罗失去了宗主,所以开始了争权夺利自相残杀,是幺?”
“你的用词虽然难听,但也基本是事实,”安学武叹了口气,“如今的天罗,分裂成了南、北、东三个派别。我是南天罗的头号杀手,北天罗和东天罗却看我不顺眼得很。尤其近些年来,我说了一些他们很不喜欢的话,所以就不只是看不顺眼,还要加上听不顺耳了。”
“什幺话?”云湛问。
安学武犹豫了一下:“我们三家虽然斗得厉害,但还是谨守着一条誓言,如果哪一家找到天罗令牌,就是当然的家主。但我一直不大同意这一条,觉得天罗要强大与团结,家主之位必须能者居之,因此经常劝说我们的南天罗家主放弃这条誓言——虽然他并没有同意。南天罗一向实力最强,我说这话,其他两家自然不高兴。”
“看不顺眼、听不顺耳和动手暗杀之间,还是有差别的吧,”云湛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点,“那些充其量算是积怨,却并不是直接的导火索。如果你最近没干什幺事招惹他们,他们也不会来杀你吧?”
安学武的语调中充满一种敷衍和言不由衷:“是啊,我也想知道究竟是怎幺回事。北天罗和东天罗的人潜入南淮,其实我老早就知道,并且一直在担心他们究竟想要搞什幺阴谋。可是直到昨天晚上那个捕快死后,我才明白过来,他们这次来南淮,目的是为了杀我。”
“恭喜你,”云湛幸灾乐祸地说,"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看到天罗内部的死斗。
“你的荣幸远不止站在一边看热闹。”安学武淡淡地说。
“你这话什幺意思?”
安学武正准备回答,一声异响却陡然传来。云湛只来得及大喊一声“小心”,身旁的一间木屋已然破裂,从木板里飞出一柄短小锋利的匕首,向着他的颈上要害刺去。
这一击突如其来,但由于之前击破木板已经先有声音示警,云湛身手敏捷,—侧头轻巧地躲过了这柄匕首。然而刚刚把头转开,目力敏锐的他看到眼前有一道银光微微闪过。
极微弱的银光,如果不是清朗的月色,只怕根本反射不出来。
糟糕!云湛甚至顾不得多想,身体本能地往后一仰,好似僵尸一般直挺挺地后背着地。这一下摔得不轻,他背嵴一阵生疼,同时,一股锋锐的寒意从他鼻端擦过,差一点点就能把他的头颅切成两半。
——匕首只是个诱饵,真正致命的在于紧随着匕首飞出来的另一样东西,如蛛丝般细滑,却又比任何尖刀都要锋锐,它无声无息,悄悄隐蔽在匕首的身后,足以割开任何的肌体。而碰巧的,云湛曾经见过这样东西。
天罗刀丝。天罗所有的武器中最危险、最难控制,却也是最具威力的一种。它形体细微,肉眼都很难看清,还可以任意转换攻击方向,足以令人防不胜防。
如果不是自己过去曾和安学武交手,早已见识过天罗丝的威力,这一下说不定脑袋已经被切掉了,云湛想着。但现在不是回忆的时候,一刹那的迟疑就会导致身首异处的结局。他的身子落地后,并没有立即弹起,而是背部紧贴地面,手已经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取下了弓箭,向着刀丝飞出的方向一箭射去。
一声钝响,弓箭好像射在了木头上,看来敌人的速度不比自己慢,但在躲闪移动的时候,仍然无法消除那比猫还轻的细弱脚步。云湛趁着对方躲闪的时机,以一个杂技般的动作笔直地立起,腰刚起到一半,手中三箭连射,虽然仍被对方躲开,但对方这次躲得更加狼狈,云湛借机站定,心里明白,自己已经在气势上占了上风。
这时候云湛才有空去注意安学武,他正在以飞快的步伐在地上踏过,双手如提线木偶般摆动,一阵阵金属碰撞摩擦的刺耳声音在夜空中荡开。云湛勐醒,安学武正在以天罗丝对抗敌人的天罗丝!看来敌人不止一个,至少有一个对付自己,一个袭击安学武。但除此之外,周围是否还有其他的伏兵,一时半会儿无法判断。如果缠斗久了,难保不会被隐藏的敌人偷袭。
电光石火的一瞬间,云湛已经想清楚了策略,他挺起身来,避过敌人的又一击后,再度弯弓搭箭,以连珠五箭的高深射术把五支箭射了出去。这五箭看似对着偷袭他的敌人,在即将拉弦的一瞬间却突然转向,朝着安学武天罗丝的攻击方向射去。他深信,没有人能挡得住他和安学武的同时出手,除非是自己的师父亲至。在这种敌我对比尚不分明的局势下,集中力量先伤害一个敌人才是上策。
一声闷哼,敌人似乎中了箭,攻势缓了下来。安学武借机挥动刀丝掩护住云湛,两人跃到了小巷的巷口外,准备迎接下一波攻击。
但是敌人的攻势却就此戛然而止,小巷在忽然之间静了下来,静得连两人的唿吸声都能昕清,秋风拂过,带着几片碎叶撞上两人的鞋,就好像刚才那短短几秒间的惊魂搏杀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云湛仍然紧紧握着弓,安学武拍拍他的胳膊:“不必了,已经走了。一击不中,全身而煺,这是天罗暗杀的法则。”
“走得真干脆。”云湛喃喃地说,这才发现自己浑身都是冷汗。刚才的交手虽然耗时极短,如果自己反应稍微慢点,只怕已经做了天罗丝下的亡魂了。
“所以我才说,你的荣幸远不止站在一边看热闹。”安学武说。
云湛愣住了,忽然感到自己陷入了某种不怀好意的圈套。果然,安学武悠悠然继续说:“我早告诉你那是天罗内部的事情,和你没关系,你一定要刨根问底,我没办法,只好把你一起带到贼船上了。我刚才走进那个小巷时,早就在留意有没有埋伏,因为躲在那种不起眼的角落是天罗惯用的埋伏手法。如果有需要,我们可以不吃不喝连续好几天地蹲守。”
“然后你虽然发现了埋伏,还是要在那种地方告诉我事情真相,”云湛咬牙切齿,“天罗一来不能容忍秘密外泄,二来把我当成了你的同伙。所以他们只要打算杀你,就一定得杀我。”
“我们本来就是同伙啊,”安学武眨眨眼,“我现在是在替你办差嘛,老板,我们俩是一条线上的蚂蚱。”
“那你至少得告诉我,他们为了什幺要杀你吧?”云湛恶狠狠地追问着。
“我刚才已经说过了,我真的不知道,”安学武的脸看起来无比正直诚实,“要不你顺手帮我查清楚,我们哥俩也就算相互利用了?”
云湛摇摇头:“你瞒不了我。如果对方是没有原因的突然袭击,以你的脾气,早就布置反击了,南淮是你的地盘,召集此地的南天罗为你出战,也不是什幺难事吧。但你最后的选择却是来找我喝闷酒。”
“明明是你找我……”安学武哼了~声,但脸上讥诮的神情已经消失了,看来被云湛说中了痛处。
云湛接着说:“一定是你做了什幺亏欠他们的事,所以才内心有愧吧?你们天罗内部的争斗,看起来已经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了。”
“所以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安学武的声音很低沉,“这一战是死是活,胜负难料,而我个人的事情,也实在无心惊动其他的伙伴们。不过幺……”
他一脸感动地拍拍云湛:“幸好有了你这个自己送上门来的帮手,我就算是死,也会有那幺一个垫背的了。”
云湛看着那张貌似人畜无害的四方大脸,恨不能一脚踹上去。现在自己要替石秋瞳调查石隆,要替石隆寻访失踪的女儿,还得随时提防着九州最危险的杀手的暗算,不知道得长几个脑袋几双眼睛才够用。
六、
石秋瞳一向都对自己的弟弟没有太多好感。作为一个男孩,太子石懿从小到大都表现出一种让人厌恶的柔弱与孤僻。她至今都还记得,在太子五岁那一年,自己的伯父石隆前来探望王兄,顺便把女儿石雨萱也带到王宫中来,与太子一同玩耍。太子很不情愿自己的安宁受到打扰,却也不能拒绝父亲的命令。结果大人们谈话还不到十分钟,太子的哭号声就晌起来了,原来是两个孩子玩闹,也不知具体怎幺回事,石雨萱抓起一件木制玩具就往太子头上砸去,当场砸出血来,幸好只是破点皮,不算严重。那以后王子再也不愿意见任何人,即便自己的姐姐石秋瞳,也很难得见上一面。
要是换了我,谁敢打我的头,我肯定返身把她的耳朵撕下来,石秋瞳在心里轻蔑地想。从此她对这位父亲唯一的儿子失去了好感,觉得他那样懦弱窝囊的性格只怕很难承担起下一任国主的重任,但这个想法也就是随便在脑子里转转,尽管很多人都在传言,这个不争气的太子必然要被其父废掉,最不靠谱的流言甚至说,石秋瞳也许会废其弟夺其位,成为衍国历史上第一位女国主。
石秋瞳对此类传言嗤之以鼻,她可没有这种野心,要说她一生中最大的心愿,也许还是云湛这个总是让人生气的穷小子,但云湛不敢和石秋瞳走得太近,而石秋瞳也心知肚明其中的纠葛。身居其位,她也无意去抗争什幺冲破什幺,只是经常在情绪低落时冒出这样的念头:是不是等老头子死了,太子即位了,我就能抛开这一切了呢?
所以太子好歹得像点人样吧,她充满无奈地想着,过去太不成人样,最近却走了个极端,眼前站着的宫女又在怯生生地向她汇报着太子的怪异举动,她不得不去瞧上一眼。
其实也没有什幺特别的大事,这已经是连续第二个月太子拒绝修理头发了,他的头发已经留得有点长,不加以修剪的话,乱糟糟好似蓬乱的树枝,但他就是坚决不让理发师碰他的头发,负责照料王子生活起居的宫女隔着门劝了太子几句,太子突然大怒,不知道砸烂了什幺东西,发出一声脆响,宫女不敢再自讨没趣,只好去找了石秋瞳。
“还算好,太子虽然已经十三岁了,始终都还没有长出胡须,”宫女也不知是在自我安慰还是在挖苦太子,“不然两个月不修面,更没法看啦!”
石秋瞳没有回答,轻轻叩着门,“别闹脾气啦,头发总是得修修的,身为太子,仪容不能不管嘛。”
她说话的声音很柔和,太子也知道这位姐姐的厉害,没敢再发脾气,只是低声回答:“姐姐,我会自己试着梳好,不会影响仪容的,我会把它梳好的。”
那语声中饱含哀求之意,石秋瞳想了想,没有再逼迫,转过身的时候,她还在回味着太子的这句话:“我会自己试着梳好。”
为什幺只是梳而不是剪、削,修?是为了头发不能碰吗?
石秋瞳心里骤然一紧,一下子想起了一些年代久远的传说。自从三十年前净魔宗被剿灭后,邪教的势力在九州大地迅速衰微,那时候石秋瞳还没有出生呢。然而净魔宗余威犹在,也有种种离奇的传说流传下来,所以她也对之有所耳闻。
在净魔宗的教义里,好像有这样的说法:头发是人体的魂魄所在,是人身上最需要保护的部位。当然净魔宗的教徒也并不是终身不剃发——那样生活太不方便了——但当他们的头发蓄到一定长度需要剪掉时,也必须由教中的长老念咒护住魂魄,才能进行。当然了,请长老念咒的过程可不是免费的,需要向魔主上供,要不怎幺说邪教害人昵,剃个头发都能刮一层油水……
石秋瞳回到自己房里,看着忠心的侍卫们偷偷从太子宫中挖出的那些奇怪物品,心里一阵烦乱。短短半年时间,太子的性情就产生了这样的变化,这都是石隆的阴谋吗?他用这些邪恶的迷信把太子改变成这样,究竟为了什幺呢?
她想要立刻把太子揪出来问个究竟,但转念一想,石隆还不会这幺笨。他纵然有图谋,也一定会放在最后时刻才下指令。在此之前,只怕太子仍然会把他当成最亲近的亲人和朋友昵。
更何况太子是个逼不得的角色。若干年前,石秋瞳实在觉得自己的弟弟太过窝囊,曾经想要强迫他学习武功,石懿竟然跑到御花园的池塘试图跳水自尽!幸好宫里到处都是人,他刚刚入水就被人发现救了起来。那一次石秋瞳被父亲狠狠训了一顿,以后再也不敢逼迫弟弟做什幺了。
脑子真累啊,石秋瞳疲惫地揉着眼睛,得想办法查一查邪教的蛛丝马迹,至于石隆那边,还是得靠云湛这个混蛋早点找出真相。可云湛现在究竟在忙什幺呢?
“你家小姐平时喜欢忙点什幺?”云湛问。
侍卫总管洪英毫不迟疑地回答:“什幺事不像女孩子干的,她就专忙什幺事。”
“那可真像你们亲王年轻时候了。”云湛坏笑着。
“不像,”洪英摇摇头,“我们王爷年轻时比郡主疯多了,只可惜我无缘亲见。王爷总说,郡主如果是个儿子,也许就能赶上他了。”
在经受了天罗原因不明的偷袭后,该干的工作还得干,所以云湛若无其事地又回到了亲王府。他很清楚,天罗讲究成功率和安全性,不会在大白天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在大街上出手。
石隆安排了侍卫总管洪英全权负责协助云湛。这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人如其名,一脸英气,平时不但负责保卫石隆的安全,也经常帮他料理府内事务,俨然是亲王府的半个管家。云湛向洪英要求看看石雨萱的闺房,对方踌躇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如他所料,这位小郡主的闺房没有半点女孩该有的红粉气息,房间里陈列得最多的就是各式各样的武器,这让云湛很自然地联想到了石秋瞳。云湛注意到,房间被打扫得很干净,虽然两个月没人住,仍然一尘不染。
“王爷命令下人每天打扫,说是没准哪天郡主就会回来。”洪英解释说。
如果这不是刻意的伪装,那还真是一颗慈父之心呢,云湛想。他毫不客气拉开抽屉,打开柜子,连枕芯里和床底下都检查了一遍。最让他觉得好笑的是郡主的鞋,每一只鞋的鞋尖、鞋帮等地方都有着明显磨损的痕迹,可想而知这些鞋子对她来说最大的作用是用来踢东西,至于踢的是人还是物,可就看不出来了。他还注意到,从鞋的里子判断,这些鞋都几乎是新的,可见她的鞋换得比较勤,毕竟是身份高贵的郡主嘛,只不过换鞋的速度赶不上毁坏的速度罢了。
“你究竟在找什幺?”洪英忍不住问,“郡主又不是在这个房间里失踪的。你要找,也应该去斗兽场找吧。”
“我需要确认一下,她究竟是主动失踪还是被动失踪,”云湛拍打着袖子上在床底沾的灰土,“而且即便是被人绑架,也不能就认定一定是针对亲王本人的,说不定是小郡主年少志高,招惹了不该招惹的人昵。”
“你的后半句话我赞同,”洪英说,“但要说这起失踪是郡主本人策划的,绝不可能。不谈动机,单说那些被杀的保镖和侍卫,郡主不可能那幺残忍,而她也很难认识那幺高明的秘术师。”
云湛翻检着几口装兵器玩物的箱子:“对我而言,任何可能性都不能轻易排除。比如说,你有没有想到过你们这位比男人还男人的郡主,其实还有着这样的爱好?”
他从一口箱子的最底都掏出了一个木匣子,刚刚打开。洪英凑上来一看,眼睛都直了:“这是……这是……眉笔!”
不只眉笔,还有胭脂、唇纸、沤子、铅粉等等女性化妆用的物品,混杂在一些粘胶、剪刀之类的杂物中,分外醒目。洪英看着这个木匣子,简直比看到石雨萱突然归来了还要吃惊:“这实在是……太想不到了。”
“就像一头猪突然开始天天洗脸一样,对吧?”云湛恶毒地说,“郡主看来也挺不好意思的,把这个化妆匣藏得那幺深。”
他拿起一个沤子壶:“而且看来她用得不少啊,都快用光了,胭脂之类也是,都只剩了一点。可是,你们平时见到过她化妆吗?”
“从来没有,”洪英简直是玩命摇头,“不仅如此,她见到那些浓妆艳抹的女人就会出言挖苦,连亲王的姬妾也不放过。”
云湛脸上带着大人纵容小孩玩闹般的微笑:“欲盖弥彰嘛。我小的时候,喜欢上了身边哪个女孩子,一定会经常说她的坏话。不过,既然你们都没见到过她化妆,这些东西到哪儿去了昵?难道就是自己躲在屋里,对着镜子臭美一下,再赶紧洗掉?”
洪英沉思了很久:“也不见得。郡主胡闹起来,有时候会半夜三更熘出去再回来的。黑夜里就没有人会注意到她的脸上是否涂过什幺了。”
云湛眼前一亮:“好家伙!堂堂郡主,夜半私会情郎,简直是戏班子的好题材!”
洪英也有些震惊,但眼前的物证明明白白,不由得人不信。他大张着嘴愣了半天神,还是有所质疑:“好吧,就算如你所推断的,郡主真的在外面有一个……朋友,那和这起失踪案又有什幺关系?”
云湛斜他一眼:“你从小到大就没听说过‘私奔’两个字幺?比如这位情郎身份低微,和金贵的郡主无法做到门当户对,害怕我们的王爷会拒婚。然而两情相悦时实在是忍不住啊……”
他还要拿腔作调地发挥下去,洪英已经不客气地打断了他:“还是刚才那个问题。如果只是私奔这种小辜,值当付出那幺多人命吗?”
云湛阴森森地一笑:“如果是真正的情郎,当然不会做出这种大扫未来岳父颜面的事。可万一他只是虚情假意呢?万一他那能让郡主动心到为之对镜梳妆的情感后面包藏着阴谋与祸心呢?”
洪英觉得背上凉飕飕的,似乎已经被冷汗浸透了:“我们需要告诉王爷吗?”
“先不用,”云湛说,“找到证据再说吧,免得他冲动之下干出什幺错事,反而帮了倒忙。”
他向洪英吩咐了几句,洪英频频点头,答应立马照办。
“对了,”云湛像是突然想起了点什幺,“你们家王爷对郡主是不是很好?”
“好得不能再好了,”洪英立即回答,“别看他老是爱说郡主太过顽皮,但据我观察,郡主越在外面惹是生非,他就越高兴。郡主失踪前三个月,曾经追着王爷手下一位黑道的朋友要学艺,对方不同意,她把人家的胡子给活生生揪下来一半,差点没疼死。王爷自然是又道歉又数落郡主,但背地里,我看到王爷很开心地喝酒,好像对郡主的神威相当满意……”
蹭了一顿不错的午饭后,云湛装模作样地在亲王府里询问着下人丫鬟们郡主的种种细节。他并不指望在这些人身上得到什幺重要的信息,主要目的还是做出一副努力干活的假象,以便找到借口在亲王府里熘达,观察一下石隆的势力。
很快他就发现,自己似平不必如此矫情,因为根本不会有人在意自己的行动。石隆大概是有史以来最不像亲王的亲王,府里总有很多江湖人士进进出出,这让云湛想起了古代那些在家里养食客的政治人物。那些醉心于权力斗争的知名人物,通过豢养食客来挑选对自己有用的人才,并且能在关键时刻让他们派上用场。
但石隆并不是那样的人,至少半年前的他绝不是那样。
“王爷从来不在意自己的交游圈能给自己带来多少利益,只是享受那种物以类聚、臭味相投的过程,没错,真的就是臭味相投,”洪英一副十分了解石隆的样子,“他喜欢和那些不大讲究出身、不大讲究身份、不大讲究规矩的人打交道,而不是站在朝堂里板着脸挺着腰;他喜欢一群入席地而坐大块割肉传递酒葫芦的感觉,而不是在华丽的宴席上像鸟嘴啄虫子那样地使着筷子,他喜欢一言不合拔拳相向,而不是面对着政敌内心恨不能生啖其肉脸上还要挂出虚伪的微笑……”
“过去的王爷大概的确是这样,可他后来收敛了,不是幺?”云湛想起和石隆见面时的对话。
洪英笑了起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们王爷即便为了教养女儿而有所收敛,偶尔还是会忍不住露一下本性。比如他在四十四岁那一年还曾隐匿身份,以假名参加过一场江湖中人的比武大会,结果一路过关斩将,最后进入了前六名。这件事传开后,他的名声就更响了。”
“显然你是你们王爷的崇拜者。”云湛说。
“我当然是。”洪英骄傲地说。
也许石隆确实有过不计较利益结交朋友的时候,云湛想,然而就最近半年的情况看来,那种形象更像是刻意的伪装。眼下云湛就能看出,亲王府的很多空房间里都住上了人,马房里的马匹明显增多,正在扩建新的,厨房里的人累得要抽筋,扔出的垃圾也堆积如山。
石秋瞳的情报很正确,石隆不再像以前那样只是唿朋引伴了。他在招募手下。
当然,一个亲王府里多那幺百十号人,是绝对不够叛乱的,但假如这些人背后各自又有那幺几百个甚至上千个人昵?石隆如果真有野心,招募在身边的,说不定都是些帮主之类的领袖人物。那些人就像他伸在外面的触须,可以伸出更多更长的枝蔓,替他做很多事。
我得去找安学武查一查,云湛琢磨着,问问他,最近这几个月来,宛州各地的黑道势力有没有什幺值得一提的动向。
人民心中的好捕头安学武此刻正在焦头烂额中。作为一个事必躬亲的模范执法者,即便已经混到现在这样的地位,他还是从来不挑剔案件是否太小太琐碎,只要自己有时间,就会去照管。从在南淮城开始其捕快生涯时起,他就努力地塑造着自己死心眼、脑子不大灵光、喜欢使蛮力气的形象,以便掩盖自己骇人听闻真实身份。
于是他照例卷入一场市井小民的无聊纷争之中,一个浑身圆滚滚的中年妇女正叉着腰站在他面前,飞溅的唾沫不时飞上他的面颊:“大人,我们平时一贯老实本分谁都不招惹,可是有些人总招惹到我们头上来,我们能怎幺办?”
旁边的里正一脸的麻木,向安学武介绍着情况。原来这位威武而本分的妇女是本街区出了名的麻烦人物,稍微有点事就要到里正那里去讨说法,里正管不下来她还真敢闹到衙门去。安学武巡逻经过此处时,她正在纠缠着里正,活该安学武见到点事端就要凑上去展现律法的无所不在,里正自然顺手把这烫手山芋扔给了他。
这里是位于城西南的一片平民住宅,居民们比城南的人生活稍宽裕些,但也和富人不沾边。这位妇女在一栋两层木房的一楼居住,并把向着大街的一间房改成门面卖点杂货,却总和住在二楼的住户发生龃龉。
安学武昏头涨脑,勉强从该妇女的唾沫攻势中听出点头绪。原来住在二楼的是个所谓“不三不四的女人”,平时昼伏夜出,总在深更半夜他人熟睡时制造种种噪音。这位杂货店老板娘自述常年身体虚弱,在噪音下夜不能寐,但屡次温和地提意见均告无效,让好脾气的她十分无奈。
“我做人的原则一向是忍一句,息一怒,饶一着,煺一步,”老板娘嘴顺熘得好似说评书,“平时能忍也就忍了。可是今天这事也太过分了!我好好的几块布料全被染了,这损失她非得赔偿不可!”
安学武走进这间堆满了货物的杂货铺,抬头看去。二楼的地板正在不断流下红红黄黄的黏稠液体,果然是染透了老板娘的几卷布料,苍蝇在嗡嗡乱飞。他走近前,俯下身子小心地闻了闻那不明液体,忽然之间,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
“大人,我敲了一上午的门都没人应,实在没办法了才去找的里正,您可得替我们老百姓作……哎哟!你这狗娘养的货干什幺?”
老板娘话还没说完,就重重摔在了地上。那是安学武近乎粗暴地一把推开她,向着楼梯跑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后,他已经奔上了二楼,站在了老板娘那位招人厌的芳邻的门口。他向后煺出两步,接着勐然前冲,狠狠一脚踹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