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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书名:星痕 作者:唐缺 更新时间:2016-09-13 17:05 字数:10763

    一人一骡的行进速度,显然比两人骑马慢多了。但君无行乐在其中,纵然双脚都磨出了泡,也并不觉得有何痛苦。一路走,一路挖空心思赚钱,偶尔弄点欺骗的小手段,邱韵也决不会摆出道学君子的架势批评他,这让他想起了两年前的一次经历。

    那时他在天启城中见到一个男子出卖自己的亲生女儿。天启虽然繁华,不过徒具表象,世间活不下去的穷人多如牛毛,此事并未特别引起他的关注。但走过这父女俩没多久,就听到背后一阵责骂声,原来是几个路过此处的年轻人见到这幕场景,停下来指责这男子贩卖亲骨肉,简直禽兽不如。

    那男子跪在地上,低垂着头,不敢回一句嘴,身子似乎越缩越小。几名青年愤怒之下,上前想要揍他一顿,却没想到那个将要被贩卖的小女孩用自己瘦小的身躯护住了父亲。

    “你们别怪我爸爸,”她咬着嘴唇,轻声说,“家里活不下去,不是我爸爸的错。”

    她强忍住没有哭,甚至还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想要消解周围的人的怒意。君无行永远也忘不了那张痛苦而纯洁的面孔,他觉得那一刻自己见到了天使。如果不是当时确实全身上下一个铜锱都摸不出来了,他一定会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

    而现在,邱韵总在恍然间让他想起那个女孩。那是一种让人抑制不住的心疼的感觉。

    速度虽慢,但沿途并无其他耽搁,仿佛黎耀的势力也无法深入到越州内部,再也没有杀手来骚扰了。来到大雷泽附近最后一个村庄时,正是黄昏时分。远远望去,沼泽的上空漂浮着一层暗紫色的瘴气,那一片广大的死亡区域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畏惧。

    来到这里,君无行忽然又开始后悔自己把邱韵带来了,可惜后悔已经晚了,女人一旦下定决心,总是比男人更加坚定。此时她正在计划着购买各种食品药品,并且雇一个向导,君无行摇摇头:“不必要任何向导。在沼泽里该怎么走,路径都在我心里。我犯愁的其实只有一件事。”

    “什么事?”邱韵问。

    “最后一段路,通往塔颜部落最关键的一段路,我没能看见,”君无行说,“当时那个部落的河络出来迎接我们,把我们的眼睛都蒙住了,并且用他们自制的一种能在沼泽里前行的木车运送我们。我既不能分辨方向,也无法估计距离。”

    “所以即使我们走到了终点,也无法叩开这个部落的大门?”邱韵问。

    “恐怕是这样,”君无行很沮丧,“但我不能不来,毕竟在离他们很近的地方,或许会找到一线希望。”

    “一定会的,”邱韵柔声说,“天道酬勤。我们已经走到了这里,就必然不会空手而回。”

    君无行苦笑一声:“碰碰运气吧。”

    两人休息了整整一天,备好干粮饮水,第三天开始进入大雷泽。这是整个九州已知最大的沼泽,唯一有可能比它更大的,是位于西陆的疟峣泽,该沼泽处在雷州与云州交界处,但由于云州这块神秘之土至今难以勘探,所以谁也无法掌握它的具体大小,也因此产生了许多光怪陆离的谣言与传说。

    而大雷泽不同,这是一座遍布人类与河络的足迹的沼泽,但同时,有足迹的地方就有累累白骨。这里有着肥沃的土地、丰富的水力资源和数不胜数的物种,也隐藏着杀人的无底泥潭、瘴气、毒虫、怪兽。曾经有探险家描述大雷泽说:往前一步就可能踏入天堂,退后一步就可能坠落地狱。此非虚言也。

    所幸君无行早年来过这里,并且凭借着自己超人的记忆力,对于深入大雷泽的方向路径以及种种困难了如指掌。此刻两人正走在一段还算坚硬的路面上,身边围绕着数不清的蚊蚋,但没有一只叮到了两人身上。

    “这种驱虫药还真好用。”邱韵夸赞说。

    君无行挥手驱赶着蚊虫:“非得好用不可,不然我们有可能被活生生叮死。我小时候来这儿时,不小心被叮了一口,胳膊上长出蚕豆大小的疙瘩,三四年后才完全消掉。”

    邱韵吐吐舌头,小心地将衣服再拉紧一点。此时两人已经在大雷泽中行走了数日,环境险恶不必多说,沿途更是少见人烟。但邱韵始终坚持着没有喊一声苦,这让君无行也不好意思成天抱怨了。

    到了夜间,两人发现远处有火光,兴奋地奔将过去,原来是一队渔民。

    大沼泽里出现渔民,乍一听有点像笑话,但这些渔民所捕捉的并非人们常见的食用鱼类,而是一种大雷泽特产的珍贵药用鱼,名为刀鲽。这种鱼身体小巧、扁平如刀,故而得名。

    刀鲽并不生活在清澈的溪水或者河流湖泊里,而是藏身于沼泽湿地内混浊的泥水中,加之体型微小、习性警惕,很难捕捉。但渔民们肯大费周折地捕捉刀鲽,自然是因为这种鱼很值钱了。

    “刀鲽的鳞片入药,可以让女人的皮肤变得光滑,”渔民们生性纯朴,也不会隐瞒什么,“我们捉了刀鲽卖给收购的商人,商人做成药,再卖到宛州、中州、宁州那些地方去。”

    君无行明白了。他知道在中州富贵人家的女眷中,一直很流行一种驻颜养肤的药物,据说效果很好,有钱者趋之若鹜。既然有市场,自然就有卖家,所以不少沼泽居民专门以捕捉刀鲽为业。只是那种药每一小瓶就得十个金铢,但问问渔民们,刀鲽的收购价却相当低,君无行不禁心里暗骂商人黑心。

    “何苦呢,”邱韵幽幽叹息,“红颜弹指老,百年过后,谁都只是一堆枯骨。”

    君无行一笑:“你是老天眷顾、天生丽质,怎么能体会黄脸婆们心中的郁闷呢?”

    邱韵嫣然一笑,正想回答,一个渔民忽然冲着两人“嘘”了一声,做出噤声的手势。他们终于发现了一小群群居在一起的刀鲽,若是都捉起来,应当能卖不少钱。

    说到捕捉刀鲽,那对于外行而言可是一桩极大的难事。刀鲽行动迅速,容易受惊,在泥里一钻就消失不见,这种泥泞的地方又难以撒网。但渔民们经验丰富,先用竹管向泥潭里导入一种罐藏的气体,泥潭中的水质很快就变得混浊不堪,刀鲽们呼吸不畅,不得不浮到水面。此时再来下手捕捉,就轻松多了。

    君无行看得费解:“你们往里面输进去的是什么气体?”

    一位渔民笑着解释说:“那是我们平时收集的瘴气。一种粉红色的,一种淡灰色的,两种混在一起,正好可以溶在水里。”

    两人不觉叹服。渔民们将刀鲽收入带来的水桶中,热情地邀请两人共进晚餐。吃饭时,君无行问起了塔颜部落的事情,渔民们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这是什么部落。这也并不意外,因为塔颜部落原本就是行踪诡异,不为外人所知。

    君无行不死心,又多解释了几句,说那是一个专门研究天上星星的学问的一个河络部落,渔民们依旧茫然,但有一个年老的渔民听了之后若有所思。

    “星星的学问?”他重复了一遍,“这个我好象没听说过。但是塔颜部落……这个名字有点印象。”

    君无行对这样的回答原本没抱太大希望,一路问将过来,也有一些人自称对这个研究星星的部落“听说过”或者“有点印象”,但基本都是道听途说,也无法提供有用的信息。但老渔民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浑身一震:“我想起来了,塔颜部落我真的听到过。十多年前,我曾遇到过一个受伤的羽人,他好象说他在被塔颜部落的人追杀。塔颜……没错,就是这个怪名字!”

    君无行眼前一亮:“麻烦您给我详细讲讲。”

    老渔民回忆着:“那已经是十五六年前的事情了,那会儿我还没有开始捕鱼,在沼泽南面的一处湿地旁开了块田,种地为生。我的三个儿子都嫌那里的生活太过清苦,不愿与我住在一起,所以只有我一个人守着田地。夜间偶尔会有野兽来破坏田地,所以我晚上睡觉总是睁着半只眼睛。”

    “那一天晚上也是这样。我刚刚躺下没多久,就听到田地有一阵奇怪的声响。我抄起一把砍刀走出去,没瞧见野兽,却看见田地旁有一个人影,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似乎是受了伤。我当时想,那大概是个受伤的路人。于是我迎了上去,问他需不需要帮忙。”

    “那个人只是喘息,连话都说不出来,看来累得够呛。我把他领进我住的木屋里,点上灯,看清楚了这是一个身材高瘦的中年人,背后插着几只小箭,并没有中要害,但是流了不少血。我一见到那种小弩箭,就知道是河络的武器。果然那个人对我说,他是个炼药师,在大雷泽中寻找草药,结果误入了一个河络部落的地盘,被他们毫无道理的追杀。”

    “不瞒你们说,我们住在沼泽附近的人,一向都和河络不怎么对付,当然平时是你不招惹我,我也不去招惹你。但是河络对自己的地盘总是特别看重,轻易有人靠近了,就会遭到警告甚至驱逐。那天晚上那个人伤得不轻,显然是河络下了狠手,实在太过分了,我一看就生气了,决定要帮他。我问他那是什么部落,他告诉我叫塔颜部落,这名字听得我一愣,因为我过去从没听说过。”

    “当时为了对付野兽,我曾经挖过几个藏得还算不错的陷坑,不过现在里面并没有兽夹、尖刺一类的东西,所以我把他藏了进去。刚藏好没一会儿,真有二三十个河络追来了。老实说,河络人口稀少,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那么多河络一起出现,当场就吓得两腿打颤,开始后悔帮了那个人。幸好那些河络看起来没有什么和人打交道的经验,被我随口胡扯几句,就轻易放过了我。”

    “他们搜索了附近,并没有发现要找的人,于是渐渐离远了。我松了口气,拨开掩护,想要告诉他敌人已经走了,却意外地看见他正在费力地反手处理自己背脊上的伤口。在左右肩胛骨上,我看见了两个小点,正在黑暗中闪出蓝光来。我一下明白了,这并不是人类,而是一个羽人。我平时几乎没有和羽人打过交道,这时候见到一个羽人,有点不知所措。他见到自己身份败露,倒是并不慌张,反而向我讨药。”

    君无行听到这里,连忙打断他:“这个羽人,是不是鹰钩鼻子,下巴上有一丛长长的胡须?”

    老渔民一愣:“没错,就是那个样子,怎么你认识他?”

    君无行叹了口气:“算是认识吧。那后来呢?他就那样逃脱了?”

    老渔民说:“他对我倒是很有礼貌,我给他送了些药品和食物,他也送了我一些钱,比我种地能赚到的多多了。有了钱,就算这是个河络我也让他住,嘿嘿。他养了几天的伤后,好像不愿意久留,很快告辞了,但就在他走的那一天,我却发现,还有一个河络在跟踪他。”

    “河络?”君无行一惊,“他们有埋伏?”

    老渔民点点头头:“是啊,当时我正在附近的高处挖野菜,无意间见到了他的背影。不过很奇怪,只有一个河络,而且当那个人离开之后大约半天,他才出现。我看他一点也不着急,走路慢吞吞地,但是肩上坐着一只长得很奇怪的动物,有点像鼹鼠。那只奇怪的动物不断用鼻子闻着什么,指引着那个河络前行,就是朝着那人逃跑的方向。”

    一个单独的追踪者?君无行这就不大明白了。论武力,河络战斗靠的都是群体力量,就算单独追上了君微言——君无行现在百分之百肯定那个羽人一定是君微言——也未见得能胜。但一直默不作声的邱韵听到这里,却开口说话了。

    “不是一伙的。”她说。虽然只有简单的五个字,君无行却已经明白,她的意思是说,之前追赶君微言的那一群河络,和之后追踪他的那一个,并不是同一伙人。

    “你说得对,”君无行表示同意,“否则他没有必要单身犯险。不过这个河络会是谁呢?”

    “你好像讲过,当时那个部落里还有一名河洛也失踪了。”邱韵说。

    君无行点点头:“是的。失踪的是他们那位长老的助手。”

    老渔民也无法提供更多的细节了。但从他刚才的描述来看,那片田地所在的位置,应该离塔颜部落已经很近了,而事发的时间,大概就是君微言冒充雷虞博、杀人并逃跑的时候。君无行向他打听了那一片田地的详细路径,众人各自安歇。

    此后的一路上君无行都在想着君微言和那名助手的事情。老渔民所讲述的事实无疑再次确认了杀人者就是君微言这一猜测,然而那名未知身份的追踪者却带来了新的疑团。如果他就是那名失踪的助手的话,则从他悄悄追踪君微言的行为可以判断出,他并不像人们所推断的那样,和杀人凶手曾有共谋。那他为什么会逃走?为什么会独自一人追踪君微言?难道他事先就知道了事件的内幕,并且早已做好准备?

    君无行觉得自己的头快要裂成两半了。当他终于到达大雷泽南部那块湿地时,这种感觉才稍微好一点。

    “的确比我上次被蒙住眼睛的那个地方又远了很大一段路程,”他有点兴奋,“从这里开始寻找,机会会大很多。”

    但话虽如此说,从何找起却是一团乱麻。河络工艺精湛,一向善于隐藏伪装,再加上秘术的干扰,在这一片广大的区域里想要找到一个河络部落,实在是困难重重。而君无行这个人的一大特色就是不喜欢白费力气做些没把握的事,结果两人在老渔民留下的那几间废弃的木房里呆了五六天,他都没有认真去寻找过,每天就是四下里闲逛,与其说是找塔颜部落,不如说是欣赏风景。老渔民的田地固然早已荒芜,但由于无人居住,附近的鸟兽又多了起来,邱韵虽然不会武功,指挥着君无行布置陷阱和套子却甚为熟稔,这让君无行颇感惊奇。

    “难道你以前还做过猎人?”君无行问。

    “秋余的武艺很差,杀人无非就是靠秘术、毒药和陷阱,”经过了这些日子,邱韵已经能很平静地提起秋余了,“我看得多了,所以也偷偷学了一些,本来是想以后用来对付他的。虽然我知道他很狡诈,以我这点小伎俩,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是就像一个溺水的人,看到有一根稻草,总会忍不住要去抓住的。”

    君无行又是听得心里一痛,但他此时已经对邱韵的坚强有所了解,因此没有表露出同情之意。只是这些天来邱韵由着他浪费时间,居然没有催促一句,这让他更觉得奇怪,这一天吃过晚饭,他终于忍不住问:“你半点意见都没有?”

    “什么意见?”邱韵莫名其妙。

    “就是我……这些天……”君无行搔搔头皮,“你知道,我好像没怎么认真干活。”

    邱韵微微一笑:“就算你要在这里开荒犁地,好歹也得知道哪块地能长庄稼、哪块地净是盐碱,不是么?虽然你看起来游手好闲,但我知道你心里其实着急得要命,我又何必催你让你更急呢?”

    她忽然伸出手,在君无行的手背上轻轻按了一下:“你那么聪明,一定会有办法的。无论怎样我都相信你。”

    那一下轻微触碰的温暖,长久停留在君无行的手上。这个人从来不是正人君子,此前也曾和不少女孩有着亲密的关系,但邱韵给他的感觉是独一无二的,那一刻他甚至略微有些脸红。他有些呆呆地看着邱韵翩然离去,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

    “他妈的,老子真的陷进去了?”他很不甘心地问自己。

    又过了两天。

    君无行将自己关在木屋中,咬牙切齿地想着办法。怎样把一个藏得无比隐秘的河络部落从他们的障眼法里逼出来?他们深藏于与外界隔绝的地下城中,不愿与外人接触;他们谨小慎微、从不麻痹大意,在部落附近一定会有很多暗哨保护;他们精通秘术,会利用幻觉将入侵者引入歧途。再最后……大不了他们还能动手杀人。

    这么想着难免让人郁闷。再想想假如自己此行失败,回头和雷冰碰面时将会遭到怎样的嘲笑……就更加郁闷了。就在君无行徘徊于郁闷与疯狂的边缘时,下雨了。

    沼泽湿地下雨原本是常见的事情,何况他也并没有出门的打算,但是赶上君大爷心情不畅时,任何招惹他的东西都是犯了大罪。他看着窗外密密的雨帘,嘴里气哼哼地咒骂着,于是大雨非常应景地在房顶替他开了个小洞,以便对得起他的咒骂。

    君无行翻出一个木盆,接住漏进来的雨水。雨水慢慢装了大半盆,水面上波纹荡漾,他的影子就在其中跳跃着、破碎着。这副景象好像总在提醒着他什么,但这位记忆力超群的天才儿童脑子里充塞了太多太多的东西,他真的不知道哪一样才是可以拿出来对应的。但这件事情应当离现在不是太遥远。

    他就这么苦思着,直到午饭时间。当邱韵把一个缺了口的大瓷碗端到桌上时,他猛地跳了起来。那瓷碗里盛着的,是热气腾腾的鱼汤。

    “一碗鱼汤把你吓成这样?”邱韵不解。

    君无行不答,仔细端详着这碗鱼汤,若有所思,好半天才说:“你还记得我们前几天见到的捕捉刀鲽的情形么?”

    邱韵点点头,却仍然不明白他想到了什么。君无行又说:“刀鲽这种鱼,在泥水里藏得很深,难于捕捉,但是如果能想办法……”

    “想办法把它们逼出来!”邱韵接口说,“你的意思是说,要让那些河络主动出来?”

    君无行矜持地点点头:“如果部落附近的灌木、芦苇、苔草什么的突然间出现神秘死亡事件,并且死亡场面十分离奇,你觉得我们的河络朋友们会害怕么?”

    “我想他们会的,”邱韵抿嘴笑着说,“又用你那种特别能吓唬人的谷玄秘术?”

    “还需要秋余那种特别能杀人的毒药。”君无行严肃地说。

    “你为什么要杀楚净风?”雷冰问,“你不是打算要调查他和黎耀之间的秘密联系么?你不是想把他背后隐藏的那些羽族暗线都揪出来么?人都死了,还怎么查!”

    纬苍然并没有回答,脸上肌肉有些抽搐,似乎是在强行抑制着痛苦。他故意弄在身上的茶水味渐渐散去,一股血腥味却透了出来。雷冰一怔,不由分说将他按在椅子上,只见他的后腰已经有血水渗出。

    “我看到了,有两个羽人追你,是他们干的?”雷冰一边问,一边撕开他的衣服,替他包扎。他的腰间有一个深深的箭孔,不过箭已经被拔掉了。

    纬苍然点点头:“他们都死了。”

    雷冰叹口气:“我还是不明白你究竟想要做什么。这一个月你每天都泡在茶馆里,看起来胸有成竹,我还以为你已经想到了什么好的策略,没想到……居然是这种笨办法。”

    “笨人用笨办法。”纬苍然淡淡地回了一句。雷冰撇撇嘴,正想说什么,纬苍然忽然摆摆手,示意她不要说话。他伏在地上,将耳朵紧贴地面,几秒钟后抬起头来:“他们还是追来了。”

    雷冰二话不说,将自己带来的所有箭筒都挂在腰间,然后抓起了弓。然而还没来得及开门,纬苍然的手已经放在了她的肩膀上,示意她不要妄动。

    在此之前,还从来没有人敢对她作出这样亲昵的举动,即便是君无行那个流氓也没敢,她第一反应就想抖开这只手,然后回身重重一脚。但不知为何,她忽然间心里一热,终于没有动作。

    “别动手,白送死,”纬苍然说,“人数太多,有强弓。”最后半句的意思是说,两个羽人也别指望飞走逃窜了,一飞起来肯定被射下来。

    “可是你该怎么办?”雷冰轻声说。

    “当死则死。”纬苍然说得很简略。雷冰有些忍不住了:“这叫什么话!那个狗屁羽皇给过你什么好处,你非要把命都搭给他!”

    此时外面的脚步声已经能听得很清楚了,在人类的城市中,羽人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纬苍然神色不变,对雷冰说:“没好处。但有些事情值得送命。”

    雷冰觉得自己的眼眶有点湿润:“你这个傻瓜……那也不能坐以待毙。我陪你一起闯出去。”

    纬苍然语气很坚定:“千万别动手。你要活下去,不能死。”他顿了顿,又补充说:“我只有一个心愿,你祖父的案子和隐身人案。你要帮我弄明白。”

    雷冰懂得纬苍然的意思。他是想用这个未结的悬案来鼓励自己,不要冲动,还有很多更重要的事情值得一做。她也知道,自己已经被说服了。但是看着这个沉默而坚定的年轻人,她仍然无法抑制心中的悲伤。她觉得纬苍然就像是一只投火的飞蛾,面对着眼前这团旁人不敢触碰的剧毒之焰,却仍然徒劳地拼尽自己的力量。

    纬苍然凝视着她,犹豫了片刻,有些紧张地说:“你是个好姑娘……很好很好。”他说完这一句,立即转身走出门去,没有再回头。雷冰看着他的背影,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此后门外传来一阵阵激烈的搏斗声。从那声音可以听出来,纬苍然的武艺的确相当过硬。他的身法轻灵,箭术沉稳,虽然腰上带着伤,仍然在以一敌多的战斗中坚持了很久。从惨叫声可以判断出,到最后被擒住的时候,至少已经有十多个敌人或死活伤了。雷冰几次都忍不住想要冲出去相助,最后却强行忍住了。虽然这完全不符合她的性子,但她心里始终坚守着一个念头:不能辜负纬苍然的托付。

    第二天这则消息就轰动了整个南淮。来自宁州的羽族在职捕快纬苍然,在南淮一年一度赏花船的日子里偷袭了叛逃至此的同族楚净风。他借着乌云的掩护,悄悄飞到建河上空,用普通人类完全无法想像的目力在那样的高度锁定了楚净风的位置,并且一箭将他的身体射穿。此后他又射杀了两名追击他的羽人和十四名人类,这才力竭被擒。

    然而这条消息最后的结局却让人百感交集。那两个羽人和十四个人全都死了,而且都是被一箭射穿心脏或者咽喉而亡,可见此人箭术之精。但不可思议的是,真正的目标楚净风竟然没有死。纬苍然那一箭从他背后射入、胸前透出,却偏偏差了一点点——不到四分之一寸——没能命中心脏。楚净风外伤虽重,并没有当场死亡,经过大夫连夜地紧急治疗,加上黎氏提供的上等伤药,虽然仍旧昏迷不醒,却还是保住了性命。

    此外当然就是一些关于人族羽族关系紧张的传言了。羽人叛逃本来就挺让双方不愉快的,派人到人类的地盘追杀叛徒,就更令人恼火了。甚至有人危言耸听,说此事将成为新一轮人羽战争的开端,一时间南淮城内谣言四起,民心惴惴。

    雷冰听到楚净风没死的消息差点动手把自己的房间砸了。纬苍然不惜自己的性命,却仍然差之毫厘,这样的打击对他将会有多么沉重?想到纬苍然临别前对自己欲言又止的样子,她心里更是难受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撕扯,实在忍不住了,决定到牢里去探望一下这个可怜的年轻人。

    但要见到他不容易。雷冰打听了好几天,才知道纬苍然虽然尚未定罪,却已经被移进了死囚牢里,大概是说他难逃一死的意思吧。她来到死囚牢,看守人又禁止探望:“美女,要是其他人我肯定就放您进去了,这个人不行,上头有死命令。不不不,您塞给我钱也没用,这么说吧,您给我的钱再多十倍,也没有脑袋重要啊。”

    雷冰很无奈,最后想出一个曲线救国的招:“能把我放到他的隔壁么?我自己想办法和他说话。这样就算回头被发现了,也不是你的错。”

    看守人考虑了许久,看着雷冰手里叮当作响的金铢,终于还是答应了这个典型的掩耳盗铃的做法。于是雷冰获准去到了纬苍然隔壁的囚室外,在那里已经摆好了一把椅子。这间囚室里的犯人见到有个漂亮姑娘来探望他,十分激动,等弄明白其实看的不是他时又很惆怅。好在雷冰也毫不吝惜地给了他点钱,至少可以在受刑前喝上两顿酒,于是他也不嘟哝了。

    纬苍然长叹一声:“你不该来。”他穿着肮脏的囚服,身上还沾着血迹,说起话来也明显中气不足。

    雷冰脸冲着他的邻居,并不看他一眼:“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管不着!”说完这话,想到纬苍然已经是离死不远的人了,口气又转为柔和:“我只是想来看看你,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很不好受。”

    “为什么?”纬苍然反问。

    雷冰一怔,这才反应过来他一直被关在牢里,大概对外间发生的事情还一无所知。她用一种很遗憾、很婉转、很温柔、很富于同情心的语调向纬苍然汇报了楚净风并没有死的客观事实,并准备好了一箩筐她绝不擅长的词句打算安慰他。没想到纬苍然听完这个消息之后,并没有表露出一丝一毫的哀伤,只是很平静地追问了一句:“真的没死?”

    “没有,就我今天打听到的消息,他现在虽然还不能下床走路,但进食、说话什么的都没问题了。”雷冰回答。

    纬苍然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大概还带了点“很好,你干得不错”的意味,雷冰有点急了:“你是不是被他们打傻了?你要杀的楚净风没死!”

    纬苍然依旧没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知道了。他没死。”

    雷冰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发火还是该大哭一场。就在此时,看守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有人来提他了,你快点走!”

    雷冰心念一转:“你让我躲在隔壁的死囚牢里,不然我就把你供出去!”

    这一手好毒,但事发仓促,看守也没有时间和她磨蹭了,眼见这个女煞星摆明了油盐不进,只能唉声叹气诅咒连连地打开隔壁囚室,将她塞了进去,还被她暂时抢走了那把钥匙。死囚牢很暗,雷冰缩身于一个完全没有光线的角落,摒住呼吸,想来不至于被发现。

    她猜得没错,来人果然是狄放天。狄放天依旧带着那一脸和蔼的笑容,在随从摆好的椅子上坐下。此时从她藏身的角度已经看不到狄放天了,只能听到两人对话的声音。

    “纬兄,你看起来气色不错。”这是狄放天的声音。纬苍然并没有回答,所以狄放天继续说:“我来是想告诉你,你要杀的楚净风并没有死。你的那一箭,差了四分之一寸,并没有能够伤及心脏。”

    纬苍然依然没有说话,狄放天仍然是在自说自话:“一个小小的羽族捕快,为了替自己的国家和种族解决麻烦,不惜牺牲自己,在南淮城这样的危险之地动手击杀叛徒。他心里一定很清楚,自己这一出手,就绝对活不下去了,这样的精神,真是称得上伟大呀。”

    他话里带着浓浓的嘲讽语调,分明是在挖苦纬苍然陪上了自己一条命,仍然没能完成任务。雷冰听得怒火中烧,纬苍然终于搭腔了:“工作而已。没什么伟大。”

    “敬业也是伟大的一种嘛,”狄放天说,“唯一遗憾的是,这种伟大最后没有换来好的结果。他要杀的人没有死,活了下来,他的敌人反而因为这次不成功的谋杀意识到了那个人的重要性,以后会更加信任他,更好地利用他的情报和关系网。”

    雷冰真的想要冲过去把狄放天揍一顿了。这个人的每一句话,似乎都在纬苍然的心上剜出一道伤口。而纬苍然似乎只是很麻木地听着,没有回应。但狄放天的下一句话却让雷冰大吃一惊。

    “你们的如意算盘就是这样打的,对吗?”狄放天说。

    如意算盘?雷冰大惑不解。纬苍然慢吞吞地说:“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那么我就说得更明白一点吧,”狄放天的声音骤然变得阴冷严峻,“你很从容,看来是一点也不在乎楚净风有没有死。是么?或者我们说得直白一点,你其实根本就不想要他死!那一箭,是你故意射偏的!”

    “我为什么要故意射偏?”纬苍然反问。

    狄放天冷笑一声:“除去楚净风并没有死,你一共杀了十六个人,中箭部位只有两处,心脏和咽喉。在激烈的对战中,你能杀死我十六个好手,甚至包括两名羽人,但对于毫无防范的楚净风,你反而会射偏?你觉得你能说服我相信这种巧合?”

    纬苍然沉默了一阵子,雷冰却听得惊心动魄。纬苍然是故意放过楚净风的?理由是什么?

    “理由?”纬苍然说,“有何动机?”

    狄放天哈哈大笑起来:“这个问题应当是你问我还是我问你呢?楚净风原本就是你们精心安排的奸细,这一点非要我点破不可么?”

    雷冰的脑子里嗡的一声,狄放天这句话让她恍然大悟。原来从头到尾,纬苍然都根本没有想过要真正去调查楚净风,因为楚净风本来就是他的“自己人”。这些日子里,纬苍然每天都泡在茶馆里,并非由于他无计可施,而是他一直在等待着这个公开刺杀的机会。

    狄放天接着说:“楚净风为人狡诈多变,这一点很像一个叛逆者的性格,但正因为如此,我们对他的信任也打上了折扣。最近一个来月,我们并未完全听从他的建议行事,甚至放弃了几条他所提供的暗线,想来他的心里也十分不安吧?所以他亟需获得我们完全的信任,树立起他‘羽族敌人’的身份。”

    “你们比他更多疑。”纬苍然轻声说,语声里倒是并不慌乱,然而那种掩饰不住的失望与遗憾,任何人都能听得出来。

    狄放天有些得意:“的确如此。用假刺杀这种方式来表明自己的清白,古来有之,不过玩得像你那么悬的,还真是罕见。你这一箭分寸上如果稍微差了一点,楚净风就一命呜呼了。你的箭法果然令人佩服。”

    纬苍然回答:“我并无十足把握。但总得试试。”

    这句话说出来,就是承认了狄放天的推断完全属实。余下的话也不必再多说了。狄放天长笑着离开,雷冰缩在隔壁囚室的角落里,只觉得浑身发冷。她并没有责怪纬苍然一直向她隐瞒事实真相,只是对将纬苍然派到这里来的人充满了怨恨。这分明就是一项送死的任务,用纬苍然、还有之前那个冒充杀人犯的倒霉蛋来做垫背的,以便让楚净风能真正打入黎氏内部。只可惜弄巧成拙,不但楚净风暴露了,纬苍然的性命也白搭了。

    狄放天走后,看守立即扑过来,差点跪在地上哀求雷冰快走。纬苍然说:“你走吧。我逃不掉。”他已经预先把雷冰打算劫他出去的念头堵住了。

    “你这样做究竟是何苦?”雷冰咬着嘴唇,面色惨白,“你的命就那么不值钱么?”

    纬苍然摇头不答,她只能郁郁而去。又过了几天,新的消息果然传出来,楚净风伤势恶化,不治身亡。南淮城再次找到了话题,人们或惋惜或幸灾乐祸,都说这楚净风实在命不好,好容易得到一场富贵,却反送了卿卿性命。可见无论战争年代还是和平年代,做叛徒都是要不得的,尤其不能做剃毛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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