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正是昔年以廉洁仁慧之名冠绝孔雀国的廉王爷莫悔清。他身材瘦削,略显憔悴。眉宇之间带着一种忧郁的诗人气质,眼神深邃空洞,形神上竟和孤帆有几分接近。莫悔清当年厌恶官场的权诈,借孤帆行刺之便诈死隐退,今日是二人十年后第一次谋面。
孤帆听出他有惺惺之意,心中一暖,道:“王爷说笑了,孤帆浪荡江湖,原本粗人。于文章诗词一道可说一窍不通。”廉王爷莫悔清微笑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一味寻章摘句,咬文嚼字,如此只会把人变得迂腐愚蠢,不如不读。”孤帆道:“是。”莫悔清又道:“这十年来老夫乐得清闲,在山阳开辟了一块荒地,日间锄草种菜,晚上则读书习字。因为心中不再纠缠于成败得失,反倒于成败得失之间多有领悟,体会了老聃所谓治大国若烹小鲜的道理。”孤帆道:“是。”莫悔清一笑,道:“佛曰说不得,因为一说便错。所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你不问,足见你已具有别于常人的胸襟和涵养。”孤帆微笑一下,摇了摇头。
莫悔清把手中书卷一扬,道:“杜工部诗中常有悲悯情怀,这句‘千载琵琶做胡语,分明怨恨此中论’中借明妃之酒来浇胸中块垒,个中是非,不知公子有何看法?”
孤帆微怔,想起龙吟夫人先前提到女人和月影的事来,知道没那么简单,不由向她瞟了一眼,龙吟夫人似笑非笑,神色之间透着狡猾。当即答道:“红粉飘零,远赴异域。文士飘零,浪荡江湖。很多事情都是无可奈何的,孤帆很少对这种事情能有看法。”莫悔清微笑道:“两国之交,兵甲百万,成败得失却系于一女子身上,可见女人和政治都是件妙事。”孤帆道:“孤帆一直不懂政治,更不懂女人。”
他这话说得有些无奈和颓丧,龙吟夫人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道:“王爷说得不错,孤公子果然是个趣人呢!”莫悔清哈哈大笑,道:“若有人认为他懂政治,那他一定是个疯子。若有男人认为他懂女人,那这人定是个傻瓜。不过……”话锋忽转,又道:“男子汉大丈夫若不懂得一点政治和女人,活在世上却太也无趣。”孤帆若有所思道:“王爷有事请明言。”
莫悔清嘿然而笑,道:“老夫已是死去的人了,过去的身份名位再也休提。嘿嘿,人就这样,总是经历过才发现这短短几十年间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事情,但是许多事情如果能够从头来做恐怕就另是一样故事了。嘿嘿,还真是妙啊!”说着举杯自饮,颇为感慨。
孤帆静静听着,既不出言附和,也没开口询问。他从不做无谓的事情,也不愿说无谓的话。莫悔清对他的沉默很是满意,凝目片晌,才接着道:“老夫之所以有此感慨,一者是独学而无友,太也寂寞。二者是因为最近听到一桩关于政治和女人的交易,难免作为旁观者感叹一番。”
龙吟夫人笑道:“老爷素来知晓孤帆公子的为人,却还说上半天牢骚,都是妾身不好,不能为老爷分担寂寞和担忧。”孤帆想了想,然后道:“莫非灰鹞大军已经渡过江山集?”莫悔清讶道:“你知道?”
孤帆苦笑道:“江山盟既然为诸葛胜我控制,龙池马场又是烟消云散,那灰鹞军势必势如破竹。以严通的软弱,归雁王的昏庸,定然不战乞降。”顿了顿,续道:“月影公主早是归雁的象征和希望,若两国结下秦晋之好,这对归雁不啻是致命打击。”他说到这里不得不停来,因为莫悔清和杨龙吟都以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杨龙吟眼里是亲切,而莫悔清的眼神是锐利的,坚毅中带着某种期许和欣慰。他忽然收起了一贯的微笑,用一种沉着的声音说道:“你可知这两国的联姻正是这次所谓天裂行动的最重要的一环?”
孤帆沉吟半晌,摇头道:“孤帆不知,也不想知。”莫悔清道:“你不知是因为你不愿去想,你不想知或许是因为你本已知道。”这话有点有点讳谟如深,所以他倏然转变了话题,道:“最近温习了《论语》,孔夫子有句话很妙,叫做‘有教无类’,嘿嘿,所谓三句话不离本行,文人有文人的积癖,武将有武将的弱点,这就是有其利必有其弊了。你就很好,因为你从小接触的就是生存本身,这是一种最原始和本质上的东西,所以无所执才会无所破。”他顿了一下,眼神也充满了智慧,继续道:“男儿心智,百炼成钢。老夫做鬼十年领悟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一个‘顺’字。顺势,顺天,顺命,以自然之道顺自然之道,那便会达到大安大自在的心境,这就是所谓道佛的最高追求了。”
孤帆仔细听着,态度也变得愈发谦恭。他从来不喜欢谈玄说理,但莫悔清的话虽非醍醐灌顶,当头棒喝,但是对于孤帆这已经完全足够。莫悔清当然不会无缘无故说些道理出来,他这样说当然志在对孤帆的劝说。孤帆安静听着,专注严肃,脸上不见丝毫表情。
莫悔清自顾自笑了笑,然后道:“如今情势不用老夫赘言,萧白发针对天裂行动而制定了补天行动,这虽然有些作为,却非妙招。你可知如何才算妙招?”孤帆略一思索,皱眉道:“见招拆招,穷于应付,何不如根本无招,以攻为守?”他这只是武道上的一句领悟,并算不得回答。所以莫悔清已道:“何谓以攻为守?”孤帆道:“当然是釜底抽薪。”莫悔清道:“如何釜底抽薪?天裂行动浩繁之极,一旦发动,那如天河决堤,一发不可收拾,这可不是任何人所能左右的。”
孤帆不禁呆住。他确实不懂政治,更忽略了其中既然牵扯国事,那将关乎多少人的利益,并非谁能左右的。所谓英雄或者政客都会把天下苍生黎民百姓挂在嘴边,殊不知真正关乎的是他们的利益荣辱。国家体制便如一艘大船,一旦船驶入大海,船上一块门板一张桌椅或许重要,但能决定其本身的还是人。孤帆理解的天裂行动只是一些高层大人物的权力智力游戏,却忽略了真正的问题——生存。一旦关乎生死,关乎名利,那么洪水将会往低处乱蹿,再不受河道限制了。
他想通此节,已然吃惊,忍不住道:“还望王爷指点。”莫悔清微笑道:“依旧是那个字,顺!”孤帆道:“顺?”心中隐隐有些端倪,却又模糊不清,一时难以把握。莫悔清道:“天裂行动的根本是什么?”孤帆道:“无非是些权力利益角逐的游戏,重新制定规则而已。”莫悔清道:“那最大的受益者是谁?”孤帆道:“兵戈一起,必有强弱分别。以孔雀的实力纵不能一统神州,却也能效齐桓会盟夔丘,成就霸主之位。”莫悔清又问道:“那孔雀是谁作主当权?”孤帆虎躯一震,明白过来,默然无语。
莫悔清和杨龙吟对了一眼,会心一笑。二人知道要说服孤帆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而此时孤帆已经开始思索,说明他的信念已经在动摇。莫悔清等了片刻,又道:“当今王兄虽是雄主,但小辈之中并无出类拔萃者,甚至可以说皆是庸庸无能。”他紧盯着孤帆,变得严肃近乎严厉的语气续道:“你身上流淌的本是正统的王室血液,怀有绝艺,心智超凡,已具能当天下间任何大事的资格。”
孤帆苦笑道:“能当大任又如何?韶华易逝,红颜易老,孤帆看淡了生死枯荣,对这些勾心斗角争名逐利的事实在提不起半点兴趣。王爷既然大彻大悟,又何必于责任二字上多作执著?”
莫悔清微笑道:“大彻大悟并非超脱一切,遗世独立,只是让人看得更通透,行事更从容,无拘无束而已。我且问你,当胸中有块垒借酒浇愁时酒从何来?吃穿用度何来?”孤帆摇头,无言以对。
杨龙吟适时道:“公子或许对世人的尔虞我诈感到厌恶,或许对许多人的浅漏鄙薄感到失望。然而若置别人死活不顾,那又算什么男子汉?纵然身处世外桃源,于心又何安呢?”孤帆道:“夫人说得有理,孤帆并没有那种悲天悯人的情怀,只是一向不愿他人干涉自己,所以也不会随意干涉他人而已。”杨龙吟嫣然笑道:“公子心智坚决,经历独特,想来是不明白常人对英雄的崇拜了。”孤帆欲言,她却不让他开口,接道:“公子就算不愿干涉旁人,但是为了一个人,公子也应该有个交代的。”
孤帆低头思索片晌,道:“请问王爷这釜底抽薪之计何出?”莫悔清大喜,长声笑道:“如此才显男儿本色。哈哈,天裂了又如何?天外有天,何不知破旧立新才是顺天之道?”
他忽然之间霸气侧露,孤帆却是遥望远方。只见黑夜萧瑟之处两条人影鬼魅般逼近,一左一右分立在水阁两侧的竹枝上。竹枝不断随夜风摇晃,二人附身其上,竟如暗夜的游魂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