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休怀的记忆里,他与顾希夷的真正相识就是在那个夜晚。原本打算趁着夜深人静探查一下鸿蒙学院各处布置与有可能收藏鸿蒙古卷所在的他,没想到避过巡逻与警哨刚到训练场中央就迎头碰上同样蹑手蹑脚而来的顾希夷。
“你……”
“你……”
时间在那一刻仿佛凝滞了,两个大男人就那样互相凝视着,四目相接,都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自己的行为,也不知该怎么打破这种尴尬与窘迫的境地。
良久,两个大眼瞪小眼的人终于都忍不住看着对方笑出声来。
很多年后休怀再想起那一幕,也不明白为何那个时刻的自己竟然好像忘记了本来的目的。至少那一瞬间是的。
那个晚上,当两人的笑声惊动了远处警哨塔上的守卫,顾希夷拉起他的手撒腿就跑的情景,成了后来休怀的记忆里为数不多最珍贵却又难忘的时刻。在那个当下,他是真的完全忘记了自己的目的,甚至没有去想被顾希夷撞见这件事会否留下后患以及将来会不会引起怀疑这样的问题。那时的他只是任由顾希夷带着自己在学院里疾速地奔跑,听见风的声音在耳边掠过,有一种已经许久没有过的肆意和畅快。
那一夜,顾希夷带着他七转八拐,熟稔地绕过各个门派的驻所,最后终于在学院最东边的厨房门口停下。一进厨房,顾希夷便对他嘿嘿一笑,松开了他的手,自顾自地在厨房里忙活起来。上上下下地寻找食材,切菜,起火,做菜。
看着一旦到了厨房就像到了自己的地盘一样心无旁骛的顾希夷,休怀的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心里想到,看来除了自己之外,进学院后的这几天这家伙也没有消停过,从他带着自己一路跑过来清楚何时可以避开巡逻队,躲过哨卫和各个门派的驻所戒防的情况可知,他已经把这里摸得门儿清了。
果然,这个被别人视为武当废材甚至傻子的顾希夷其实并不像看上去那么愚笨不堪。从在城门下看见他听见他和虚子清之间的对话的时候,休怀便感觉到他并不是真的没听懂那位大师兄话里话外的嘲笑与讥讽,也不是真的看不出虚子清对于自己的鄙视与反感,但他却装作没听懂,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其实,真实的顾希夷也许比看上去的要聪明许多。
笑了一下,来都来了,既来之,则安之。休怀索性找了个靠墙的位置坐下,倚在那里,饶有兴致地看着大半夜里厨房之中忙里忙外的顾希夷。很快他便发现,不只在人情上装傻充愣,即便武功上顾希夷也不简单。看他切菜的力度,每一刀都均匀连贯,绝不多一分,也不会少一分。尤其在这掉根针在地上都能听见的寂静无人的夜下,顾希夷每一刀落在案板上,都能让自己的刀和要切的菜与案板之间只发出细微以极,尽可能最微弱的声音。只有顶尖的高手才能看出他每一个动作之间带出的那股气,几乎已经与他整个人合而为一。然而他自己似乎没有感觉。休怀想,如果顾希夷手里的那把豁口菜刀换成任何锋利的宝刀或者利剑神兵的话,单纯在武功一道上,恐怕整个学院也找不出几个人是他的对手了。
望着眼前对于自己的实力似乎无知无觉的顾希夷,休怀忽然想到了些什么。也许就是从彼时那一刻,他决定和这个有趣的家伙成为朋友。即便到了后来,休怀也分不清,当时的自己究竟是因为顾希夷的身份而接近他,还是其实,只是因为那个夜晚顾希夷递过来的那碗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夜宵,和对方眼中那份真挚而清澈的流露令他时刻戒备的心扉松动。
夜宵之后,顾希夷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坛酒,抱着酒望着休怀,脸上再度堆出那种只有他顾希夷独有的招牌笑容。让人无法拒绝的笑容。
休怀摇了摇头,“真是个活宝。”
“你不知道学院禁止学员偷偷喝酒的吗?”休怀道。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嘛。而且,饭后哪能无酒呢。人活着就是要快活,哪有那么多有的没的束缚。人生在世,岂能无酒?哈哈!”顾希夷一口酒灌下去,整个人感觉还没喝就已经醉了。
休怀盯着这个似乎随时总是一脸笑容,看上去无比乐观的顾希夷,忽然觉得那一刻抱着酒坛的顾希夷才是真正的顾希夷。所有的玩世不恭背后都藏着不能与人说的往事,也许还是一段让他只想要忘记的往事。
接过顾希夷递来的同一坛酒,休怀感觉到他心中深藏的某种悲痛,非常强烈,仿佛连自己都为之感染。周围的空气都变得凝重起来。
“我听说你原来是少林的,一定是因为被抓到偷喝酒才被赶出来跑到武当的吧。”休怀仰头喝下一口酒,故意不去看眼中似已隐有泪意的顾希夷,开口打趣道。
“嘿嘿。你知道得还不少嘛。不过你说错了,我是师父跟方丈打赌赢的。”说起当初自己是如何被师父看中,然后故意跟少林方丈打赌将自己从少林赢走的经历,顾希夷的语气也变得自豪起来。
“原来如此。”休怀看着喝下很多酒后脸色开始泛红的顾希夷,从他说起这段过去时不自觉流露出的那种骄傲与满足的神情,立刻就明白了顾希夷表面看上去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其实内心是非常渴望被人重视被肯定的。
“不知令师是武当的哪位前辈?”休怀好奇地问道。
“我师父他老人家道号三宝,你一定听说过。”顾希夷眼中泛起兴奋的光芒,说起自己的师父更是倍感自豪。
“原来你师父竟是三宝真人,难怪……”休怀意味深长地望着此刻怀抱酒坛,整个人躺在厨房门前的地上仰望夜空星辰的顾希夷。某一个瞬间,休怀似乎已经预感到眼前的这个人,有可能将来会是自己最强劲的对手,可是面对顾希夷的时候,休怀真的很难将他当作敌人。
“我觉得,你师兄虚子清好像对你……”休怀刻意欲言又止。
“师兄他是武当的精英,又英俊又潇洒,走到哪里都受人欢迎,他看不上我也是理所应当的。”顾希夷说到这个眼神又开黯淡下去。
“他也是三宝真人门下吧?”休怀望着再次陷入低沉情绪的顾希夷,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自己刻意引他的话好套出武当现在的基本情况以便将来所用,可是看见本该开心乐观的顾希夷变得忧伤,他就觉得不忍。
“不说这些难过的事了,我们喝酒!”顾希夷大口灌下一口酒,然后将酒坛递给望着自己面带同情的休怀。
休怀注视着从地上坐起,因为不想让自己同情也不愿意自己跟着难受,神色中的阴霾迅速一扫而光,脸上再度恢复那种热烈笑容的顾希夷,不禁也受到莫名感染,只想暂时忘却一切,与眼前的人一醉解千愁。
“好!”休怀笑道,接过酒坛也是同样大口仰头喝下,“就让我们今夜与这满天星辰共醉。”
“说得好,今朝有酒今朝醉,有这满天星辰相伴,管它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呢。”顾希夷大笑道。
在这星辰当头,寂静美丽的夜晚,鸿蒙学院的厨房前,两个人你来我往地共饮着一坛酒,不时发出一两声热烈的嬉笑。不知不觉,夜就渐渐地深了。
多年之后,休怀总是想起那夜的风光,而身旁再也没有人能与他整夜共饮。那样的光景与时候,终是再难以重现了。流光一去,不复返。
那一夜,醉后的他们都不会想到,从这一夜之后,两个人会成为彼此生命中最难忘怀的挚友,更不会想到不久之后,雪暴岭上,他们会由最好的朋友变成对立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