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人死了会去哪儿?”
褚袖小时候看见路边那些挨饿受冻的流民,常常会这样问爷爷,褚逸云一辈子又何曾简单过?人死了,身体烂成了泥,总还有些飘着的,流着的,四处走动的留下来吧,若是说死了便是死了,什么也没有,生前再落破的死者也不会愿意接受的。
最害怕坐船了,特别是在夜晚,孤单的一叶扁舟在无边无际的黑夜中颠簸游荡,夜的冷,水的冷,风的冷,都会从躯壳的缝隙里钻进去,变成心冷。看不到光,感受不到热,有的只是空,有的只是没有,死就是这样么?或许跳进看不见的深渊,让冰化作刀,切开每一寸肌肤,流尽每一滴鲜血,吐出每一口气息,才是真正的腐烂。
那么,我还是我吗?船上的我已经不再活着,那些肉,骨,眼泪,组装起来就是我,一旦消失,我就不是我了。当真要坐在这里,等下去?
从我这里,这片狭小的土地,看向整个星球,看向银河,看向整个宇宙,那些无尽重复又类似的空间里,放大到极限还能回到这块土地吗?从现在,往前追溯到爆炸之前,往后延续到时间线的终结,当时间也失去生命之时,我坐在这里的这个片刻,存在过一毫秒真的存在过吗?也许在某个纵横时间,空间线交叉的地方,有某个东西也在遥望星空,在想着同样的问题,幸好,我们不是唯一孤单的,不管过去未来,不管有无意义,我们都想过,至少不会后悔。
也许不用等到将来了,现在我就躺在土里,想着活着时候的事,喜欢的人心脏还是热的,然而我的那颗再也不会跳动。做过的蠢事都不会蠢,即使做差也好过在平庸中平白流失机会,最聪明的决定就是不浪费生命。然而,大多数人的大多数都被看不见的事物消耗殆尽,极少数人的极少数才会留下痕迹,假如我是普通人,必然对明天有着嗜血般的渴望,假如我不是,那些徒劳挣扎的人又是为什么呢?哪怕时间再怎么掩埋,还有许多枯骨暴露出来,他们被抛弃,被厌恶,被驱赶,同一个纪元的生灵,互相之间偏偏有着天一般的鸿沟,说不定到了时间的尽头,所有人都会被掩埋,那时的我们想起今日的救赎,该有多可笑。
褚袖坐在黑暗里,听着身下的波涛声,一浪高过一浪,晃动的小船摇来晃去,他知道他不会翻,不会停,这里没有天,没有人,只有心。
……
“褚袖……褚袖……不要再睡了,你可以起来了。”
“是谁?”褚袖猛然尖叫,难道人死之后会被呼唤走吗?
“你记住,一定要去找‘地鬼神’,时间已经不多了。”黑暗中的声音拖沓延迟,每一个字却是无比清晰,像电流般穿过褚袖的身体,让他情不自禁站起身来。
“那是个什么?为什么要找他,我这是在哪里?”褚袖连忙发问,涛声似乎小了些,船也不那么颠簸了。
那声音许久不再响起,褚袖坐了回去,静静地看着这一整片黑。
“吞吐一腔,变化地鬼神!”让人毛骨悚然的颤栗感忽然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褚袖只听得这一句,便如同坠入冰窟,意识渐渐模糊起来……
“地鬼神,地鬼神”,褚袖呢喃着,重复着,忽然有一道白光直射下来,照在褚袖苍白的脸上,所有的黑都变成了刺眼的白,在光的那一边像是有个人在呼唤自己,那张脸满是泪水,满头青丝掩盖住额头,憔悴的面容依稀可辨,是栾姑娘。
褚袖猛地惊醒,张开眼却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小床之上,栾珮鸣坐在床榻边暗暗垂泪,低声叫唤着褚袖的名字。
“我这是怎么了?”褚袖悄问了一句,挣扎着爬起来。栾珮鸣惊觉褚袖竟然醒了,又是转悲为喜,又是不可思议,道:“你,你,我这不是在做梦吧。”褚袖看她满脸泪痕,知道一定是为了自己才哭的。自从离开褚逸云之后,除了行知师父很少有人这般为自己担忧,心下不舍,伸出手来擦去她脸上的泪水。
“我不知道活着到底是不是梦,只求你别哭了,泪虫是爬上了你的眼睛吗?”
栾珮鸣被他柔声柔气的打动了,抬袖细细擦去脸上的泪珠,长长的睫毛在烛光映照下莹莹亮亮,根根可见,一双清澈的醉人眼盯着褚袖,片刻也不挪动,到让刚刚醒来的少年怪不好意思,少女的心思他又怎能猜得透呢?
褚袖问:“我们还在桃林里吗?”栾珮鸣点点头。褚袖却是摇了摇头,那老人脾气当真古怪,稍有不顺心立时就下杀手,翩翩武功奇高,真拿他没办法。想到“下杀手”时,下意识摸了摸胸口,之前一掌正是击中此处,按说应该必死无疑,怎么自己却还好好坐在这里,略一运息,胸口顿觉疼痛无比,犹如万针攒刺,剧烈地咳嗽起来,栾珮鸣忙替他抚背,嗔怪道:“不死就已经是侥幸,你这是要干什么?”
褚袖心中疑惑仍是不消:“我昏迷了多久?”
栾珮鸣道:“整整一天一夜了,你受那一掌,气息渐渐停止,身子却还是热的,我就没敢掩埋,把你抬进屋子来,想出去找大夫,可是这桃林自成一阵,向外走了几次险些迷路,只好在这里陪着你,若是你死了,我……”说到这里声音小了下去,有如蚊吟。
褚袖前后思量,奇道:“莫非那老人手下留情,伤我而不取我性命?”
“你能不死就够了,想那么多有用么?”栾珮鸣低下头来嘀咕着。
褚袖笑道:“我是烂命一条,能活着当然好,不弄明白活着也不舒服。”想要大声笑出来又觉得胸口一阵猛烈疼痛,额头的冷汗涔涔而下。栾珮鸣娇声惊呼:“你别这样乱来,小心点不行嘛。”替他又是抚背又是揉胸。褚袖看她关切之情大盛,心下温热,忽地捉住那双玉手,柔声道:“谢谢你!”
栾珮鸣自幼就在奈兮奈何天苦修,生人见得极少,师父绫罗天仙般的人物,怎么会和她讲男女之事,这时候男女独处一室,暖灯之下情景交融,正当年少免不了芳心跳动,只觉得握住的双手厚重坚实,任凭他抓着,脸上火烧火燎,把头垂得更低了。
俩人都不言语,静静地坐着,等着时间过去,灯烛烧了一大段,忽地灭了,栾珮鸣挣脱了双手要起身去点上,忽然看见褚袖怀里发出羸弱的光,以为眼花,揉了揉眼睛,那光确实存在,好奇道:“你怀里是什么?怎么会发光?”
褚袖也是一怔,低头看去,怀里确实有东西在发光,忙掏出来,却是梧桐镜。黑漆漆的小屋里不足巴掌大的圆镜隐隐显有白光,入手颇觉温热,褚袖连忙让栾珮鸣点上烛火,俩人就着烛火看了起来。这面镜子是行知师父交给自己,去寻找安凤栖的信物,是明光寺的秘宝,这些天也未曾仔细看过,前些时候并没有发光,怎么今日突然产生异象,忽然想起梦中听到的“地鬼神”三字,难不成救自己一命的就是这面镜子?
栾珮鸣不认识这面镜子,问道:“这东西是你的宝物吗?”褚袖点点头,又和她仔细讲了镜子的来源和自己的梦,栾珮鸣娥眉紧锁,沉吟道:“地鬼神,地鬼神,从没听师父说过,只是这梧桐镜乃是方寸方丈山宝物,它有异象显示救你性命,又让你去找地鬼神,想来是有益无害。”
褚袖叹道:“师父让我寻找安凤栖前辈,还没有任何起色,这地鬼神又如何是好?”
栾珮鸣安慰道:“人各有命,一定会有办法的,你重伤未愈还是好好休养几天,待我们回了定周城再想办法吧,若是他们不愿意帮你找,我去问问师父,她老人家见多识广,肯定愿意帮我们的。”说到我们,圆圆的脸颊又是羞红一片,不敢看褚袖。
褚袖只好收起镜子,一起挤在简陋的床头闲叙好一阵,从宝物奇闻到朋友锁事无所不谈,渐渐觉得困顿,栾珮鸣倚靠在他肩头,俩人都浅浅地睡了过去。
第二日,俩人睡到日晒三竿才醒来,褚袖对二人的亲密劲嘻嘻一笑,弄得栾珮鸣目红耳赤。碍于伤势,褚袖还不能起身走动,栾珮鸣虽也是受伤颇重,那老人医术却是极高明,平常生活自理绰绰有余。俩人暂时出不了这桃林,只好在此栖身,吃些桃子过日。三间木屋虽是简陋,但是日常的生活用品一应俱全,偶尔栾珮鸣还想些办法从林子里捉些麻雀山鸟什么的,炖上一大锅鲜汤给褚袖补补身子,褚袖知道她未痊愈,总是良言劝她少折腾,多歇息,做的汤食二人也互相分着吃,不再客气。褚袖今年一十九岁,比她年长一岁,称栾珮鸣一声鸣儿,栾珮鸣叫他袖哥哥,一来二去,倒像是过着农家生活的小夫妻。
刚开始几天入口的桃子还十分生硬干涩,吃了半月有余,那片树荫之上渐渐缀满了嫣红肥厚的大桃子,褚袖这几日也能四处走动了,俩人摘下来的尽是香甜可口的熟桃,在阴凉找个干净地坐下,吃桃闲谈。褚袖对于这片林子甚是感兴趣,可惜不通其中奥妙,问道:“鸣儿,你能和我说说这林子的玄机吗?”
栾珮鸣道:“师父以前在奈兮奈何天中的还月楼里取过几本奇门遁甲的书给我瞧,看这些树木的方位布置,暗合开、休、生、伤、杜、景、死、惊变化的阴阳遁十八局 ,只是八门生化之理过于繁复,我虽然认得,想要破阵离开这里,却是难于上青天。”
褚袖看她神情沮丧,笑道:“出不去算得了什么,我们在这里生活不也很舒服吗?再过几天我去那块儿空地开垦,多多种上桃核,到来年也不怕饿肚子。”
栾珮鸣听他讲的轻松,嗤嗤笑道:“想的挺美,我不信光是吃桃子就能过一年了?等过些天没桃子吃得时候,那……”
褚袖突然捂住了她的嘴,两人靠得近,鸣儿竟没防备得住,褚袖调笑道:“小孩子不要说不吉利的话,大活人还能找不到吃的吗?”忽觉手里温软如玉,急忙放手,却看她面态娇羞,眉眼含笑,这些时日俩人打闹惯了,晚上时而讲话讲的晚,就和衣卧在一处休息,各自心中情窦初开,互生爱意,在这偏僻无人的隐秘处,正是天意注定,栾珮鸣忽道:“袖哥哥,若是出不去,就是在这里和你住到老也不要紧。”后面的话虽然低得很,褚袖都是字字听到心里去。
褚袖伸出手臂揽过她的腰枝,缓缓搂入怀中,看着那张可爱甜美的脸庞,若有所思.他自小离开父母双亡,后来又离开褚逸云,早已经习惯了孑然独立,现在有个人儿时时刻刻陪着自己一起欢笑一起哭,怎会不好呢?只是将来的事难以预料……
栾珮鸣看他沉思不语,只道他心里犹豫,不愿承情,扭动身子想要挣脱,褚袖却是抱得更紧,道:“傻妹妹,有你这样一番话,我也绝不会负你。”他心道:“褚袖啊褚袖,你人不出众,又无大才,这时候有人能钟情于你,还琢磨个啥,真是极蠢。”暗笑自己不解风情,又抱得紧了些,栾珮鸣心慌意乱,紧靠之处淡淡的男子气息传来,不由自主地抱住了眼中的情郎。
桃花树下,香馨萦绕,落叶缤纷,男女情深。飒然冷风起,往日多烦忧,爱到深处自然明,相思成疾暮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