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诚从桌上一头栽到了地下,当时就人事不知,不会说话了。如果马上送到医院去抢救,也许还能活,但是造反派愣说他这是装死躺下,逃避斗争,叫人把他拖回牛棚去算完事,没再理睬他。半夜里,这位十六岁就入党的老战士,在他四十四岁的有为壮年,竟被迫害致死,没有留下半句遗言,带着他无法消解的遗恨,撒手长逝了。
夏诚死去以后不久,他的妻子带着十四岁的儿子夏秋也被轰回了交河县原籍,交贫下中农监督改造。夏诚的父亲,在当地是个有名的大财主,不过却不是恶霸,也没有当过汉奸,多少还做了一些造福乡里的善事,因此名声还不算臭。夏诚在B市工作期间,乡亲们为公事为私事去找他,他总是尽心尽力,大伙儿也都还记得他的好处。夏诚是独子,父亲也没有兄弟,有个姑妈,也早死了,族中只有些远房亲戚。土改以后,夏家的田地房屋全都分光了,如今母子二人回到从未回去过的“故乡”,当然是举目无亲,衣食无着。全靠乡亲们不忘昔日好处,给母子二人腾出一间屋子来,暂且住下。
夏秋的母亲是个知识分子,从来没有干过农活儿,要靠下地挣工分儿吃饭,非饿肚子不可。好在她只是个黑帮家属,本人是教师出身。赶巧村学里的老师得了肺结核,怕传染孩子,请了长假,大队支书就自作主张,叫夏秋的母亲去代课。
大队里办的村学,只有一二三三个年级,孩子们都还小,更不懂得伸出小小的拳头去打倒什么“师道尊严”。因此,夏秋的母亲等于住进了免费疗养院,在孩子们天真无邪的欢笑中慢慢地愈合她那内心的创伤。
按照当地的土政策,“地富反坏”四类分子的子女只许读到小学毕业就辍学,不许升初中。但是对于夏秋这个黑帮的儿子、地主的孙子,乡亲们却另眼相看,允许他到公社中学去继续读书。
那时候,农村中学的“文化大革命”不像大城市里闹得那么凶。夏秋的功课好,知识面广,也肯于帮助同学,大伙儿都很喜欢他,还吸收他参加了红卫兵组织。一九六八年红卫兵大串联的时候,夏秋居然也参加了。那年他已经十六岁,跑遍了大半个中国的主要城市,增加了很多知识。他已经看到了自己暗淡的前途,也懂得怎样去记恨害死父亲的仇人。这个特殊时代的特殊熔炉,把孩子们都熔炼得更加早熟起来。
夏秋他们的长征队终于到达了B城。皮带飞舞、水面上老有溺尸的“红色恐怖”刚刚过去,社会秩序变得空前混乱,由打砸抢蜕变而来的扒窃、偷盗、溜门撬锁,随时威胁着安份守己的老百姓们。美丽而安宁的B市,在夏秋的眼前消失了。
抓了个空儿,夏秋去看望他的同班同学、最好的朋友赵子林。他的父亲,是B市的商业局局长,六六年也受到过冲击,还被挂牌子、戴高帽游过街。两年过去了,夏秋也不知道赵家是不是还住在老地方。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摁响了门铃,出来开门的正是赵子林:身穿草绿旧军装,腰系宽皮带,左臂一个鲜红的红卫兵袖章,精神焕发,一副洋洋自得不可一世的神气。一见夏秋,满脸欢笑地扑上前来抓住了他的手摇了又摇,赶紧就往客厅里让,显得特别亲热。夏秋多少有些惊讶,按照他事先的估计,赵局长受到冲击,他家的日子是不会太好过的。赵子林已经觉察到夏秋的疑虑,连忙解释说:他父亲接受了革命群众的批判以后,已经得到解放,并且被结合到新成立的革委会班子里,成为主要领导人之一,每天忙于开会,不到深夜,不会回家。夏秋跟他走进客厅,只见沙发、茶几全换成新的了,想来一定是抄家之后才得到“赔偿”的。客厅里散坐着五六个红卫兵,有男的,也有女的,却全都不认识,显然是他新交的朋友。
赵子林向双方一一作了介绍,特别声明他跟夏秋是“不是兄弟胜似兄弟”的异姓手足,又郑重介绍夏秋是得之家传的“小福尔摩斯”,脑子特别灵,最喜于分析推理。他问夏秋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是不是全家都搬回来了。
夏秋一家的遭遇,赵子林全知道,用不着相瞒,夏秋把自己下乡后继续上学、这次是以红卫兵的身份参加串联来到B城的大概情形说了说。赵子林拍着巴掌哈哈大笑起来:他们几个人今天在这里聚会,就是商量出发长征的事儿,愁的正是谁也没有离开过家,缺少个领队的。这回好了,老天爷给他们送来了一个串联老兵,连向导带领队的全有了。夏秋说他不能丢下同伙儿不顾,必须同来同回,赵子林说:“只消让同伙儿捎个信儿回去,告诉母亲你在这里办迁户口的事儿,家里就放心了。等串联回来,好好儿跟我爸爸说说,让我爸帮你活动活动,你们娘儿俩的户口,还真有迁回来的希望呢!”夏秋听他说得那么有把握,沉思了一下,就很痛快地答应了。
夏秋跟赵子林他们上了路,这才发现这一帮十六七岁的男女孩子,不单晚上都是一对儿一对儿地搂着睡,白天还是扒窃的能手。他们打着串联的旗号,依靠“妙手空空”的高超技艺,在全国各大城市到处游逛。他们作案的地点主要是在火车上,时间大都在深夜旅客们全都入睡的时候,再加上他们有红卫兵的身份作掩护,不但手到擒来,而且几乎永远不会有案发的时候。他们采取“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战术,在一个城市玩儿上十天八天,马上开路。反正有的是钱,吃的喝的抽的都不缺。开头一些日子,夏秋似乎什么都满足了,要说还缺少什么的话,那就是还缺个陪他睡觉的大姑娘。过不了多久,他们在四川收容了一个开封姑娘,长得还挺水灵的,一口河南话更其有趣。据她自己说,是跟伙伴们一起出来串联,半路上走散了,从此成为“单身红卫兵”,实际上,多半儿是被人家故意甩下的。她要求参加他们的长征队,最后带她回开封。大伙儿要夏秋作决定,夏秋看那姑娘眼泪汪汪的,楚楚动人,显得三分可怜,七分可爱,就笑着点头了。
那姑娘名叫冯玉英,才十五岁半,却已经是长征路上的老兵,武汉、南京、上海、杭州、福州、广州、长沙、韶山这些地方都去过了。当夜他们在一所小学的教室里“宿营”,小英子见别人全都一对儿一对儿地“归巢”了,只有夏秋一个人是单身,就大大方方地把背包放到了夏秋的旁边。逗得赵子林也笑着说:“小英子真有眼力劲儿!”
就这样,小英子变成了小秋子的“小婆子”,高高兴兴地跟他们一起朝拜了革命圣地延安,又平平安安地回到了她的故乡开封。夏秋遵守诺言,把她送回到她父母身边。她的父母亲千恩万谢,口口声声直说:“毛主席的红卫兵都是好样儿的!”
回到B市,夏秋已经完全被赵子林所控制,不但成了他们那个团伙的一分子,而且还是个中坚分子。他学会了高超的扒窃技艺,能在与人擦身而过时把钱包掏到手而对方毫不觉察;能巧妙安排策划撬开商店仓库而不留下丝毫痕迹。至于姑娘么,那更是不在活下,换了一个再换一个,反正都是“小婆子”,谁也不是黄花闺女。在赵子林父亲那把大红伞的掩护下,他们安全、自由,可以为所欲为,无所顾忌。
夏秋才十七八岁,但是坎坷的经历使他早熟,使他片面地观察社会,扭曲地理解人生,畸形地发展个性。在人与人之间,他找不到友谊,找不到真诚,也找不到爱情。他所能看到的,所能接触到的,只有互相欺骗、互相利用。在他的心里根本没有爱,只有恨。他恨这个世道不公正、社会不进步、国家不争气;更恨他的杀父仇人刘建民。他也恨自己手中没有扭转乾坤的那股子神力,可以去改变这个他所不满意的世道、社会、国家;可以公公正正地手刃自己的杀父仇人。他恨自己的软弱无能,也恨自己的自暴自弃。他生存在他所不满意的矛盾之中,却又在亲手扩大这种矛盾。
在这个世界上,他似乎只不恨一个人,那就是他的母亲。他按月给母亲汇回去五十元钱,谎称这是他当临时工挣来的,并说迟迟不回交河的原因,是正在四处奔走,一者要为父亲伸冤,二者正在设法把母子二人的户口迁回B市。
夏秋在赵子林的那个团伙中呆了将近三年,虽然作案累累,偷、抢、撬、骗无所不精,却奇迹般地从来没有失风过。这一者是因为有赵子林父亲这顶红色保护伞在遮盖、荫蔽着他,二者是夏秋从小在“公安大院儿”里长大,从父亲那里,从叔叔阿姨们那里,一个个生动有趣的破案故事,听也听熟了,如今把这些侦破知识用到“反破案”上来,居然有十分神奇的效用;三者是砸烂公检法以后,社会混乱之极,人命案子层出不穷,尚且无人接手立案办理,何况区区盗窃小案,更其没人过问了。即便失风当场被抓住,也不过被臭揍一顿而已,因为群众都知道,把小偷儿送到派出所去,关不了三四天,就放出来了,还不如痛打一顿倒解气。
这就是赵子林一伙儿之所以要死死地抓住他这个“小福尔摩斯”不放,却又千方百计地诱使他去当亚森罗苹①的真正原因。
夏秋的母亲三年见不到儿子,一则很想念,二则不放心。当时社会上一方面在荡涤污泥浊水,横扫牛鬼蛇神;一方面却沉渣泛起,匪盗丛生,许多温文尔雅、品学兼优的青年,从红卫兵沦为流氓盗窃的事例,随时可闻,到处可见。夏秋从十六岁出去“长征”,三年不归,如今已经十九岁了,知道他是长进了,还是堕落了?虽然有赵局长这个老朋友照顾,但是那年月的人,变化大得很,谁能保险? 夏秋也想念母亲,曾几次提出要回交河看看。但是赵子林怕他一去不回头,失去了智囊谋士,有碍行动,总是千方百计地阻止他。先是找个漂亮小妞儿缠着他,想用美色消除他回家去的念头;后来见美色无用,又说他的户口马上就要办下来了,叫他再等等。赵局长跟夏诚早先固然是老朋友,但是当时讲究的是“亲不亲,线上分”,如今一个是响当当的革委会领导班子成员,一个是死有余辜的走资派,案子不翻过来,怎么能够把轰回原籍的家属又迁回来?更何况他们俩不是一个单位的人,并不是他说了能算的事儿。因此口头上虽然答应过夏秋一定给他办,但实际上总没有机会,也没有胆子。每次夏秋问起,总是支吾搪塞,总是说:“快了,快了。”
一九七一年春天,夏秋接到母亲病危的加急电报,再也顾不上小妞儿、等不得户口了,收拾收拾,马上要回交河。这几年中,他分赃所得,数目已经不少,赵子林为了要拴住他的心,又给了
① 亚森罗苹——小说《福尔摩斯与亚森罗苹》中的一名大盗,是福尔摩斯的强力对手。他一笔钱,还让大伙儿给他凑了一笔医药费,供他母亲住院抢救之用。哥儿姐儿几个来不及为他饯行,只能把他送到车站,就匆匆分手了。
夏秋赶回交河,才知道母亲只不过偶感风寒,高烧不退,住进了县医院后,病情已有转机,并无生命危险了。他在县医院陪住了几天,见母亲已经基本康复,就办了出院手续,跟母亲一起回到乡下。
母亲的病好了,也不肯再放儿子外出了。尽管夏秋并没有在母亲面前透露过半句关于作案犯罪的话,但在母亲的眼中,却洞烛肺腑地看出了自己的儿子已经跟三年前大不一样:他不仅抽好烟,花钱还特别大方,好像他兜儿里有花不完的钱似的。母亲追问他,他谎称那是下井挖煤挣的。还解释说:“文革”期间,矿井里的工人们都闹革命去了,下井挖煤的都是临时工,只要身强力壮就行,不要户口,不问来历,给钱还不少,三年中自己存了有几百元。哥儿们听说他母亲病危,又给他凑了几百元。带回来的,一共有千来块钱。母亲半信半疑,也知道轰出城市的黑帮家属要想返城绝非易事,指着这千把块钱,非要儿子继续上学不可。
那年月,“知识越多越反动”、“读书无用论”风靡一时,但是夏秋的母亲不这样看。她自己虽然是个被歧视的知识分子,但却绝不歧视知识。她反对请客送礼走后门儿,但为了儿子,她违心地送了礼,把儿子从后门送进了县里上高中。夏秋从小在学校里就是个学习尖子,父亲无端地被整死以后,他陷入了空虚、迷惘、矛盾、仇恨的复杂心情中,在沉沦和犯罪中求过解脱,想死没死成,想报复又缺乏能耐,结果只是使自己更痛苦、更烦恼而已。他才十八岁多点儿,在母亲的鞭策和苦劝之下,他“就范”了。他交出了近千元的“积蓄”,戒掉了烟酒,暂时忘记了痛苦和忧伤,把心收回来,继续规规矩矩地读书,认认真真地读书。虽然当时“读书无用论”已经在全国形成不可逆转的势力,肯于用功读书的学生并不多,但是夏秋却有他自己的打算:要尽一切可能充实知识,只有充实的知识,才能更顺利、更迅速地向仇人、向社会去索回父亲的血债、母子二人的青春和苦难。所以,在班内,他年龄最大,成绩也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