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自行走到窗前,千伶一脸冷漠弯腰行礼,走到世子妃身旁。他拨弄了一下茶几上的书,是一本《南传菩萨道》,他很不耐烦扔下,自己坐着便不说话。
和风闲适问:“世子可是来看小郡主?”
百无聊赖又无人理他的世子慌忙点头。世子妃便也礼节性点点头,将已然熟睡的郡主轻轻放入他怀中,道:“想念就多抱会,丫头长大了就轮不上你抱了。”
而后她一招手,带着千伶去隔壁厢房安歇。原本,这是她的屋子,但是不愿过多交谈,她只好去了给怀纤准备的屋子,将自己的屋子让给了世子。
这一夜,整个院子没有一个人睡好了。世子要水的时候,汶泰过来找千伶;要完水还要吃斋饭,而后要闹着沐浴。每回千伶气恼不已却也只能过去,世子妃却始终不曾开口询问半句,更遑论过去照顾。
她是个分得清清楚楚的人。彼时,你还把我当妻子看待,我便一心一意当你是丈夫;如今早已把话挑明,二人再无牵扯,走得太近,她反而觉得对不起心中另外一个人,所以,这晚上自始至终折腾的是汶泰与千伶。
待到午夜将至,沐浴过后的世子终于敲门而入,而世子妃正在灯下练字。见他自行进屋,世子妃微微皱眉,终于开口:“世子可是找我有事?”无事不登三宝殿,她还不会傻到多想其他,而且,她也无心多想其他。有些人,生命之所有韧性非常,就在于,付出时无所畏惧;收回时,无所保留。
“丰国没有关于孔雀王朝的任何材料,我没找到阿育王的故事。”他颇为尴尬地搓搓手,不肯承认一个故事没听完便有些急躁的心里。
“故事很简单了。他为母报仇四处征战,毁了心爱公主的国家;因为嗜血,佛教徒的妻子带着一双儿女离开了他。最后呢,阿育王出嫁为僧,也曾派过使者北上竟国和久国,宣传佛法与善行。”世子妃仓促讲完故事,世子愣了一下,原以为会有多少血雨腥风。
他的眼神不加掩饰,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世子妃笑笑:“50年后,阿育王建立的国家倒塌,强行用武力统一的国家无法为继。为王为尊者,无论是谁,都要懂得把握度,不可图一时之快仔细想来,哪位王者曾经一路平坦,最后谁能忍到最后给予敌人致命一击,谁才真的天下。世子你自己就是被害人,何须证据惩罚那些南人?有了证据就能平定他们?”
池夫人有私心,想借世子之手早些为父兄报仇。她连日来不停吹着枕头风,让世子警醒,仿佛看到第二个当今王后,这是他不能容忍的。池夫人毕竟不是凤止,他还不至于痴狂;即便是凤止,谁有意利用他达到自己的私欲,增加家族权势,恐怕丰世子也会反感。当然,他不愿意承认自己是薄情之人,所以他一次次想从世子妃这里获得反对意见,而后心下坦然地拒绝池夫人。
闻言他终于开心了些,手指无意识轻磕茶几,待了很久才问:“你怎么知道这些故事?”
和风走近他,轻声反问:“为什么告诉你?”
当下两人无语,她复又开始练字,他背着手百无聊赖看一圈,不满摇头,然后沿着桌子走两圈,世子妃安心练字,始终不再抬眼看他,心中甚至生出些莫名其妙被人扰了清幽的感觉。
最后他闲闲伸个懒腰,拘谨道:“上山的时候树枝刮破了外袍,你给我缝缝。”
世子妃低头看一眼他的月牙色长袍,这是去年她亲手做的,确实挂破一角了。她想了想,道:“明日回府换了,这件就不要了,没必要缝补。”
丰世子闻言心中一阵紧抽,不安的情绪转瞬即逝,他的脸色便得愠怒,甩甩袖道:“倒真是早该扔了。”自行转身离去。
第二日清晨,待到千伶过来,隔壁屋已人去房空,世子携汶泰辰时不到就进宫早朝去了。
不过月余,冬措真一行自北州州城临城换水路抵达扬州。久国建国以来,东西南北各设立了几个免税通商口岸,商人无需持朝廷通牌便可自行在这些通商口岸自行贸易。随着久国国力衰弱,国主一代比一代不自信,通商口岸一个个被关掉,如今只剩下北部幽州和南部扬州。
彼时已入秋,繁忙的码头三层楼高的坞船比比皆是,伙计们居然赤裸上身,比肩接踵踩着踏板将船上货物卸下。码头上,推着小车的商贩灵活地穿过货流人流,叫卖声此起彼伏。
三人所乘的船行过人流复杂的公共码头再行驶了几里,途中甚至有些雕龙戏凤的彩船,迎接的南宫家人介绍那是一些流动戏班子或者妓院。那些船不仅船身装扮明亮,船中不时传来丝竹管弦飘渺之音。所有这些场景,预示着天朝依然还算繁荣的景象。闲游的船只对于官船和货船都不刻意回避,只此一景,冬措真明白了仍允许蓄奴隶的竟国,还有很长的道路,才能比得上这中原大国的闲适与豁达。成堂凛望一眼这自小向往的繁花之都,心中感概万分。此生,他若能将临城建的如此繁华而自由,那么,也不枉世子知遇之恩。
船行至南宫家买断的私人码头,各人站到了船头。岸上,南宫穆带着些微奇特的期待心情负手而立。他的身后,布衣青年有4位,各个虎背熊腰目光迥然,他们整齐地背手而立,护在少主身后。
远远地,南宫穆看到了木一,不等船只靠岸,一个纵身,飞到了船上,落在木一身边。木一本能放开丈夫的手,一把抱住南宫穆。此般场景,令岸上的人和船上各人,皆自惊讶,成堂凛下意识握紧剑。
冬措真微笑着看二人,心下想着这站在船头的若是和风,又该是哪般场景?
南宫穆低头,扶正木一,两人定定看着对方,木一突然想起小王爷。人就是这般,在依赖的人面前,想起最深藏的悲伤,即便这种情绪只是转瞬即逝。木一不似和风,她虽不鲁莽,却心直口快。对着南宫穆,她轻声说:“穆哥哥,你再等等!”
南宫穆的心头,因为这句话,起了狂风骤雨,他的手下意识抓紧,一口气换成两口来吸。成堂凛不懂,冬措真也不一定懂,可是他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忘记问要等到何时,他只是狂喜,脚下有些不稳,木一伸手抱住他,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复又说:“穆哥哥辛苦了!”
前半句话,是她擅作主张说的;后半句,不是她说的。
闻言,南宫穆突然轻轻推开木一,抓住她的胳膊,低头看向她,他的眼圈红了,手指颤抖。三人之间,彼此太过熟悉,哪些动作、哪些话属于哪个人,他们一目了然。木一迎着他的目光,点点头:“这话不是我说的。”
抬起头,看向南国方向,世界顿时空茫静寂。白衣红襟的女子颦颦婷婷,吹着笛子,脚踏莲花,向他行来。多少个日夜,他连练剑都会走神,思念得心痛时会原地倒下,躺在地上仰望苍穹。他心心念念计较他吻向她时,她伸出的手挡了他、拒了他,可是这只让思念更加深沉。而她都知道,她说:“穆哥哥辛苦了!”
也许,这一等,会是十载,甚至半生,而他,不怕。
在众人静默中,冬措真察不可觉挡了成堂凛握剑的手,船当啷一声靠岸,船头二人却没有察觉。木一踮起脚,用指尖拭去他的泪。他是怎样的人啊,人前少语却桀骜不驯,如今这般少年光景,木一一阵心痛。
他们三人真正相处虽1年半,可是木一知道,三人之间,可以为了其中任何一个奋不顾身。谈不上经历了多少生死考验,他们只是以最幸福无忧的日子共度时光,正是那般难以复制的幸福,让三人彼此信赖相互感激。
不能说终于消化完了这突如其来的好消息,但至少能正常思考了,南宫穆有些不好意思,他松开木一,兀自低头,白玉光洁的脸上淡淡覆上一层红晕,各人惊艳之余忘记刚才的莫名。
待到几人下了船,木一正式向南宫穆介绍成堂凛,后者心情复杂地拜会了南宫少主。
南宫穆静静看着他,斯文秀气的青年州丞令他甚感满意,尽管不善言辞,他仍抱拳朗声道:“舍妹托付给你了!”
成堂凛顿时心下一紧,赶忙施礼。他是个聪明人,终于悟到了妻子与这人的关系,他答:“南宫少主请放心!话说,成亲之前,世子妃也对在下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南宫穆闻言微笑,甜蜜溢满心房。
成亲之前,和风亲自去前院,她对成堂凛深深鞠躬,缓缓道:“和风的妹妹托付给你了。”世子妃如此隆重的礼节,惊了前院所有的世子门人。
木一上了软轿,其余各人齐身上马,马上之人,各个姿容俊逸,其中两位貌似仙人,回南宫家在扬州的宅院的路上,无数百姓惊呼回头,大姑娘小媳妇们忘了害羞,满脸飞霞不忍移开眼光追随马队前移。
薄薄的一柄长剑,南宫穆细细看着,目光如水浸润着剑身,心中前所未有的安静。原本,他有很多问题要问木一,可是,突如其来的消息,抚慰了他的心房,再无想要问的了,再无想要说的了。过去一年半,突然像前生般遥远,那期间的种种哀伤与绝望,变得无足轻重。如今能记得的只是日夜相对的岁月里,她轻言婉笑。
院中有人轻声咳嗽,南宫穆轻轻走出去,两人自脚步声中听出对方,目光相遇时,淡淡一笑。
冬措真叹口气,和风还不想让他知道,可是木一明显不愿意。他看着南宫穆,他第一次自一种很近的距离,内心羡慕着另外一个人,另外一对人。
南宫穆抱拳,感谢他代替自己看望了召南郡主;后者颔首微笑,道:“我与她应该有血缘关系。”
南宫穆只道和风的母亲定是冬族人,万万没有料到却会是冬主的近亲。冬主自有他的把握,毕竟,竟国等级之森严,是久国人无法想象的。若非冬族王室血统,无论情况多么特殊,不可能习得《隐千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