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土鳖,仰慕四大金刚花钱开眼界
洋场名妓,敲诈吝啬财东整治冤大头
常州东门内有一家乡绅,姓方名恽,本是翰林①出身,散馆②分了个知县,后来做了几年贵州知府,就告病回乡来了。这位方太史③, 膝下只有一个儿子,名叫宝椿,字幼恽,两口子钟爱异常。长大娶妻以后,就把家事交给他掌管。
方幼恽出身纨绔,喜爱奢华放荡,却又生性吝啬,等闲不肯破费一文。〖爱好和章秋谷相同,性格恰恰相反。〗平常听见亲友说起上海如何热闹,马路如何平坦,倌人如何标致,早就想去见识见识。如今他成了当家人,掌管起银钱出入来了,就惦着到上海去走一趟,见见世面。他把这意思跟父亲一说,〖“这意思”,大概只说去看热闹,不会说去见识“四大金刚”的。〗方知府虽然心中并不太愿意,但是平时溺爱惯了的,不忍驳回也无法驳回,只好答应。只是再三叮嘱,早早回来。方幼恽欢天喜地地择了出行的吉日,雇好了船,辞别了父母,就动身到上海去。
幼恽到了上海,在石路吉升客栈占了一间官房住下。他初到上海,没有认得的亲友,铺好行李以后,就走到账房去,想和账房先生聊聊。正要迈步进门,一个人手拿账单从里面直闯出来,几乎被他撞一个满怀,俩人都吃了一惊。那人停步一看,大笑起来说:“原来是幼恽兄!几时到的?你可是难得到上海来的呀!”
幼恽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同乡的表亲,姓刘号厚卿,家里颇有几个钱,最喜欢四处游荡,那吝啬的性格,也与幼恽一模一样。所以俩人一向十分亲密。如今在他乡相遇,欢喜不尽,忙回答说:“我今天才到。想必你到了好久了?”
① 翰林——是我国古代官名。唐玄宗时,从文学侍从中选拔优秀人才,充任翰林学士,专掌内命,由皇帝直接发出的极端机密的文件,如任免宰相、宣布讨伐令等。由于翰林学士参与机要,有较大实权,当时号称“内相”。首席翰林学士称“承旨”。北宋时,翰林学士开始设为专职。明代,翰林学士作为翰林院的最高长官,主管文翰,并备皇帝咨询,实权已相当于丞相。清代沿用明代制度,设置翰林院,但权力较小,只主管编修国史,记载皇帝言行的起居注,进讲经史,以及草拟有关典礼的文件等。其长官为掌院学士,以大臣充任,属官如侍读学士、侍讲学士、侍读、侍讲、修撰、编修、检讨和庶吉士等,统称为翰林。
② 散馆——清制,进士经殿试后,除一甲三名授修撰、编修外,其余一部分选为翰林院庶吉士,由特派的翰林官教习,三年后经考试优等,原二甲进士授编修,原三甲进士授检讨;次者改任各部主事或知县。因翰林官相当于唐、宋的馆职,庶吉士学习之地称庶常馆,故学习期满称散馆,留充编修、检讨者称留馆。
③ 太史─—本是古代编写史书的官。明清两代修史的事归翰林院掌管,所以对翰林也称“太史”。
厚卿说:“我也来了才十多天,还不到半个月。”
幼恽说:“我刚来上海,一点儿也摸不着头脑。你比我早到十几天,自然门路比我熟一些。今天遇见了你,那可太好了。我这次来,是仰慕‘四大金刚’的名气,想见识见识。〖直言不讳,至少性格是爽快的。〗你认识她们么?怎么一个见法?”
厚卿笑着说:“不敢瞒你老兄,兄弟这次来上海,也是为了这个。现在我做的倌人,就是‘四大金刚’之一,叫做张书玉,应酬功夫,那是最好也没有的了。你今天刚到,本来应该替你接风,咱们一会儿先去坐茶馆儿、逛张园,晚上就请你到张书玉家吃酒,好不好?”
幼恽听了,当然十分高兴。于是俩人一同到四马路升平楼喝茶,到了三点多钟,叫茶房去喊了一辆马车来,俩人上车坐下,一路如飞地往张园驰去。
这天正好是星期六,一路上倌人来往的马车很多,幼恽坐在车中,一颗脑袋就如拨浪鼓一般,不住地东摇西晃。到了张园,在安垲第①坐下,沏了一碗茶。看看倌人,疏疏落落的,来得并不多。幼恽就想站起来到别处去走走,被厚卿一把拉住说:“你且坐着,不要性急到处乱走,一会儿就有倌人到来了。”
幼恽只得坐下。过不多久,倌人们果然三五成群地接连而来,一个个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身上的衣服,不是绣花,就是外国缎,更有人浑身镶满了水钻,晶光耀眼。幼恽正看得眼花缭乱,只见一个倌人款款地走来,向厚卿微笑着点了点头,就在隔壁一张桌子边坐下。幼恽的眼锋跟了过去,细细地打量:只见她穿一件蜜色素缎棉袄,下系品蓝绣花缎裙,露着一线湖色镶边的裤子,一双黑色绣花弓鞋,长可四寸,尖如削笋;脸上薄施脂粉,淡扫蛾眉,梳一个灵蛇髻,插一支珍珠凤,虽不是沉鱼落雁、倾城倾国,却也是艳容媚骨,非一般庸脂俗粉可比。直看得方幼恽浑身发痒,一双眼睛紧紧地盯在她身上,呆呆地出神。刘厚卿在一旁跟他说话,竟连一句也没听见。
厚卿觉得奇怪,回过头来,见他这般光景,不由得“嗤”地失声一笑,才把幼恽出窍的灵魂重又招了回来,却已经惊得一身冷汗。那倌人听见厚卿失笑,也回头一看,见方幼恽虽然衣衫鲜艳,却土头土脑,又见他那双眼睛对着自己目不转瞬地呆看,被刘厚卿一笑,又惊得直立起来,张皇失措的,傻气十足,不由得也微微一笑。方幼恽的灵魂方才被厚卿一笑提了回来,如今又被那倌人一笑,连三魂七魄一起飞出顶门,飘飘荡荡地不知落到了何处,傻在那里坐也不是,立也不是,浑身不得劲儿。厚卿见了,几乎又要乐出声儿来。
① 安垲第——1892年,张叔和在张园新建一高大洋房。英国工程师以英文Arcadia Hall名其楼,意为世外桃源,中文名取其谐音“安垲第”。安垲第楼分上下两层,开会可容千人,它又是当时上海最高建筑,登高东望,申城景色尽收眼底。
幼恽定了定神,回头低声问厚卿说:“那个倌人叫什么名字?你知道么?”
厚卿哈哈大笑起来:“你们俩对看了半天,怎么连姓名都不知道么?要不要我来给你们做个媒人哪?”
那倌人脸一红,瞟了厚卿一眼。厚卿就对那倌人说:“这位是方少大人,常州有名的第一首富。”〖先亮明“有钱”。〗回过头来又对幼恽说:“你以为她是谁?她就是‘四大金刚’第一把交椅的陆兰芬。啊哟,你的眼力居然不错嘛!”
幼恽听说她就是陆兰芬,心中更加得意了,暗想:“她是上海第一个名妓,尚且有情于我,何况别人?”在陆兰芬的心中,却又是另一个念头:“起先我看他是个乡下土鳖,所以才对他一笑,并不想勾搭他;既然他是个有名的富户,看在银钱的份儿上,只好降低一点儿身份,迎合着去拉拢拉拢他。”于是就放出手段来,用她那双能勾魂摄魄的媚眼接连飞了幼恽几眼。尽管幼恽是个风月场上的门外汉,不过媚眼总还是懂得的,不禁乐得手舞足蹈起来。陆兰芬见她已经入彀,就算了茶钱,站起身来对厚卿说:“我先走了。”又向幼恽微微一笑:“呆会儿一起请过来。”临走又似笑非笑地看了幼恽一眼,方才姗姗而去。〖妓女到张园,目的就是勾搭嫖客。目的达到,自然要回去了。〗
幼恽眼瞪瞪地看她出了安垲第,回过头来正要向厚卿打听她的住址,却见厚卿竖着大拇指似夸似奖地说:“好运气!第一次相遇,就吊你的膀子。看你不出,倒是个老手呢!”
幼恽没有听懂,就问什么叫“吊膀子”。厚卿笑得打跌:“你到上海来访名花,连‘吊膀子’都不懂么?”就细细地告诉了他。俩人一面说着话,一面出了大洋房,寻着马车坐下,照例在四马路兜了两个圈子,到了掌灯时分,才叫马夫在清和坊前面停车,俩人跳下车来。
厚卿带着幼恽进了清和坊,走不多远,就是张书玉家。厚卿也不让让幼恽,竟自当先走进,幼恽还有点儿奇怪。走到楼梯口,又听见打杂的大喊一声,也没听清喊的是什么,〖一般是喊“客人上楼喽!”如果是熟客,则喊“某老爷、某少爷上楼喽!”或“三小姐、四小姐见客喽”等等。〗倒把幼恽吓了一跳,站住了脚,不敢上去了。厚卿上了楼梯,向他连连招手,幼恽方才跟着上去。只见左边一间房间,高高打起绣花门帘儿,张书玉满面春风地站在门口,叫了一声“刘大少”。厚卿一面点头招呼,一面跨进门去。幼恽跟着走进,厚卿让幼恽在烟榻上坐下。一个老妈子过来对幼恽说:“大少爷宽宽马褂吧。”幼恽慌忙站起身来,脱下了马褂,递给了老妈子。 这时候,张书玉手端一盘西瓜子走了过来相敬,一面问他尊姓。幼恽见书玉前来应酬,急忙又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回答一声:“我姓方。”双手就去接书玉手中的盘子。〖敬瓜子,只是妓女接客的过场,嫖客可以拈起几颗来,也可以谢谢不用。〗书玉忍不住掩口要笑,那接了马褂的老妈子已经笑了起来。幼恽这才意识到自己错了,涨红了脸,把手往回一缩。书玉不妨他缩手,一个脱空,把一个高脚玻璃杯子跌在地上,打得粉碎,惹得一房间的人都笑了起来。厚卿也忍不住要笑,见幼恽的脸涨得通红,红中泛紫,紫中又泛出酱色来,怕他老羞成怒,更其有失体统,连忙摇手止住众人说:“打碎一个盘子,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你们也要笑成这样!”众人这才住了笑声。一个小大姐儿就过来拣起碎玻璃,把地上的瓜子也扫干净了。书玉还在那里“嘎嘎吱吱”地笑个不住。厚卿急忙向她使个眼色,又跟幼恽说些闲话,天南地北地扯了一阵子,幼恽方才转过脸色来。
厚卿叫老妈子取过请帖和笔砚,让幼恽帮他写帖子请客。幼恽替他写了五六张帖子,请的是纱厂买办①金咏南、轮船买办陈少东、招商局提调②祝华封、电报局文案③何令仪等,交给打杂的分头去送。不久打杂的回来说:客人都答应来,一会儿就到。厚卿满心欢喜,靠在烟榻上,一面烧烟,一面跟书玉说闲话。
又过了一会儿,厚卿请的客人陆续到来。大家见礼坐下,通过姓名,听说幼恽是常州的富户,都肃然起敬。厚卿提笔写局票,知道幼恽刚到,并没有相熟的倌人,只在张园见过一个陆兰芬,就张罗着给他叫了兰芬的局。幼恽当然求之不得。局票发出,客人已经到齐。厚卿叫起手巾,邀客入席,张书玉就提起酒壶,给席上客人斟了一巡酒。
① 买办——从本质上讲,就是经纪。“买办”一词,为葡萄牙人康白度(Comprador)最早使用,原意是采买人员,他翻译为“买办”。清初,买办专指为居住在广东十三行的外商服务的中国公行的采购人或管事,后来逐步发展为特指在中国的外商企业所雇佣的居间人或代理人。买办是一个特殊的经纪人阶层,具有洋行的雇员和独立商人的双重身份:作为洋行雇员身份的买办,得到外国势力的庇护,可以不受中国法律的约束;作为独立商人的买办,又可以代洋行在内地买卖货物或出面租赁房屋、购置地产等。
② 提调——类似于官名。提举调度的意思。清末各新设机构常置此职,系处理事务的高级人员。其职权大小,因机构而异。
③ 文案——衙门里草拟文牍、掌管档案的幕僚,其地位比一般属吏高。电报局当时属于国营企业,按衙门制度管理。
叫的局,却是陆兰芬第一个先到。进了门,那几步路走得就像风吹柳树、浪摆荷叶一般,袅袅婷婷地走到幼恽身边,扶着椅背款款坐下。客人们不由得喝起彩来。
兰芬坐下以后,自拉胡琴唱了一支小调。厚卿笑着问她:“你的胡琴有两三年不拉了,今天怎么破例起来?”
兰芬报以一笑,并不说话。她今天穿一件湖色绣花袄,系一条黑色缎裙,梳妆淡雅,态度温存,坐在幼恽身旁,口脂芬馥,吹气如兰,加上她有意勾引,眉梢眼角,卖弄风情,把这个初入花丛、未进柔乡的土财主迷得神魂颠倒,好似雪狮子向火,融化了半边,张大了嘴巴,一时间合都合不拢。
兰芬见他如此形景,更其来劲儿,搜索一些话题来跟他兜搭,引起谈锋,两个人在一边唧唧呱呱地说个不了。直到客人的局陆续到齐,主人要打通关①,方才打断了话头。
出局的倌人陆续走了,兰芬却依旧坐着不去。打杂的拿进一大叠局票来,大约有一二十张,来催她转局。兰芬嗔着说:“有什么要紧的呀?我还要坐会儿呢!干吗这样一次次地来催,哇啦哇啦地吵个没完没了!”〖这是妓院的“虚张声势”,表示妓女的局多,以抬高自己的身份,也借此表示对嫖客的多情。〗
一番话,说得打杂的不敢再开口。在座的客人都羡慕幼恽的艳福。陈少东打趣说:“啊唷,俩人这个恩爱呀,连分开一会儿工夫都舍不得呢!”
兰芬却正色地发话说:“陈老②,我跟你一向客客气气的,从来没有说过笑话,你可别以假当真的,胡说八道起来。方大少可还是第一次叫我的局呢!
陈少东碰了个钉子,不好意思起来,红了脸,正要分辩,厚卿笑着说:“兰芬说的倒是真话。方幼翁③果然还是第一次叫兰芬的局。少翁④也不必动气,咱们还是来划拳吧!”
陈少东也就趁势收科⑤:“我不过随口说句笑话,不料兰芬倒真动气了。我可根本就没有生气。”
兰芬见陈少东自己转弯,就也笑着说:“我是不会动气的,陈老么,也别找我的碴儿才好。”
厚卿说:“好了,好了!你们两个都没有动气,我来做个和事佬吧。”随手取过酒壶,斟了两杯,一杯递给少东,一杯递给兰芬。
兰芬站起来笑着说:“谢谢你,不敢当!”随即接过酒杯来,一口干了。陈少东也干了这一杯,就和厚卿划起拳来。兰芬却咬着幼恽的耳朵,悄悄儿地问他:“你今天扰了刘大少,也应该还他一个东才是。我看等会儿就翻①到我那儿去,请他一请吧。”
① 打通关─—划拳方式的一种:由一人摆庄,跟在座的每一个人划一拳或若干拳,输者喝酒。
②③④ 陈老——不一定年纪老。二三十岁的嫖客,也可以叫“某翁”。例如本例的“方幼翁”、“少翁”。妓女。嫖客之间这样叫,只表示自己和这个嫖客很熟。
⑤ 收科——“科”,本来是戏曲剧本中表示动作的专用语,例如“笑科”、“哭科”等等。后来流传到戏曲界外面来,变成了习惯语。五四以后,又逐渐消亡,只剩下一个“插科打诨”偶尔还用
幼恽听说,正中下怀,〖虽然生性吝啬,但是在妓女面前,也不得不愣充大方。〗就给厚卿说了,托他代邀在座诸位,等会儿务必赏光,翻台面到兰芬家中去。众客人一齐应允。这时候,打杂的又拿了十多张局票来催兰芬转局。兰芬皱着眉头,对幼恽说:“这个短命的堂差,真叫讨厌!把我的脑袋都要吵炸了!”
幼恽反来劝她:“既然你有转局,你就去吧!只要去去就来,不耽误招呼台面就是了。”
兰分还假意坐着不肯走。幼恽又连连催她,方才起身,先叫老妈子回去交代台面,却暗地里把幼恽的衣服拉了一把,口中照例说些“对不起,等会儿就请过来”的客套话。出了房门,还回头望着幼恽微微一笑,这才下楼去了。〖写妓女笼络嫖客的手腕。〗
幼恽被她这一拉,拉得心花怒放,无心饮酒了。众客人和厚卿也因为还要翻台面,多不肯尽量。大家随意饮了几杯,等菜将近上齐,就叫干稀饭来吃过,〖菜上齐了,人也走了。妓院老板就是靠这些并没有吃过的剩菜来招待男女用人的。〗谢了主人,一同出门往四马路陆兰芬书寓走去。
到了门口,方幼恽客客气气让客人们先走。厚卿大笑起来说:“啊唷,老兄怎么这样老实,你还不知道么?上海堂子的规矩,进门的时候主人在前面带路,出门的时候主人在后面相送。你先进去吧,不要再闹你的怯排场了。”
幼恽被他排揎了一顿,觉得不好意思,又害羞,又好笑,方才明白刚才到张书玉家门口厚卿先进门去的道理。 到了楼上,兰芬还没有回来,房间里台面已经齐备。老妈子请大家进房坐下。幼恽就对厚卿说:“这里面的规矩我一点儿也不懂,你就替我招呼招呼客人吧。”厚卿就代客人们写了局票,叫打杂的分头去送,又叫先起手巾。
不多久,兰芬就回来了。〖分明没有“十几个局”。不然的话,三个小时也回不来。〗一进房门,就含笑招呼,执壶斟酒,八面张罗,满场飞舞,应酬得十分周到。这一台酒,主客都吃得十分酣畅,尽醉方休。幼恽被兰芬灌得沉迷不醒,躺在烟榻上昏昏睡去,像死狗一样。厚卿倒还清醒,见幼恽醉成这样,料想不能回客栈的了,只好独自回去。
① 翻——“翻台面”的简称。专指在妓院里吃花酒,刚刚吃完甚至没吃完,就到另一家妓院接着继续吃。是当时嫖界的一种“摆阔”的行径。
兰芬见众客人都走了,时候已经不早,想把幼恽扶到床上去睡,哪里叫得醒他?无可奈何,只好打发老妈子出去,掩上房门,把榻床上的烟盘移开,取一条绒毯替幼恽盖好,自己也侧身躺在他的旁边,渐渐入睡。
一直到第二天早上,幼恽方才酒醒。睁开眼睛,见兰芬就躺在自己身边,玉体横陈,脂香扑鼻,那一种娇媚的神态,真叫人心荡魂飞。连忙坐起身来,想去唤她。兰芬被他惊醒,连忙也坐了起来,低声问:“这会儿你觉得怎么样?刚才叫你不答应,把我吓得……!”
幼恽见兰芬陪他坐起,睡眼惺忪,桃腮微红,又轻声细语地跟他说话,心中更其高兴,就说:“我的酒已经醒了,只是口渴得很。”
兰芬忙说:“我烧好了一壶开水,给你冲碗杏仁露来解解酒,好么?”
幼恽点点头,兰芬就掀开绒毯,掠了掠鬓发,下床去把莲子壶①中烧着的开水提来,取了一只玻璃杯,又取出一瓶杏仁露,冲了一杯,先在自己嘴边尝了尝,这才走到榻床旁边,挨着幼恽的肩膀坐下,把玻璃杯送到他嘴边。幼恽大醉初醒,嘴里又渴又苦,三口两口,就把一杯杏仁茶吃个干净,真如醍醐灌顶一般,舒服异常。兰芬等他吃完,放下杯子,故意问他:“你可要到床上去睡会儿?”
幼恽听了,心中大喜,却也故意问她:“我睡在床上,那么你呢?”
兰芬低头微微一笑,似乎有一种脉脉幽情荡漾出来。不用说,俩人都挪到大床上重新躺下了。这一觉,直睡到下午三点方才起来。〖没有写床上的事情,是作者最值得称道的事情。不然,就又是一部《金瓶梅》了。〗幼恽给了二十块钱的“下脚③”。〖一般说来,二十元的夜度资,对长三堂子的妓女并不算低。因为“明码官价”是三元钱。但是加上给厨师、杂工、老妈子的赏钱,至少也要十几元,何况陆兰芬是“四大金刚”老大。但是对方幼恽来说,则已经是“天大”的数字了。二十块钱,当时可以买一千斤上白好大米!〗兰芬见他出手并不大方,不像个有名的富户模样,心中未免有些不快,还以为自己的工夫没有用到家,所以他不肯拿出钱来,就一连几天不放他回栈房去,倍加殷勤,把那擒纵客人的看家本事全都施展出来,直把个方幼恽弄得神魂颠倒,晕头转向。
① 莲子壶——清代紫砂壶的一种。此壶砂质温润细腻。造型简朴,壶形突出莲子(又称掇只),骨肉亭匀,是紫砂茗壶光素造型中的佳器,看似素面素心,却体现出壶艺家的功力和纯熟深厚的技艺。
② 醍醐(tí –hú提壶)灌顶——佛家语。醍醐,是酥酪上凝聚的油,渗透力极强。佛教用来比喻灌输智慧,使人大彻大悟。例如听了高明的意见使人受到很大启发。也形容清凉舒适。这里指后者。
③ 下脚——妓院里指“夜度资”。
一天,兰芬午后起来,坐在窗下梳头,幼恽就坐在旁边呆呆地看她。兰芬梳完了头,对幼恽说:“我今天要到亨达利去看点儿洋货,再到张园去转转,你和我一起去么?”
幼恽这时候一门心思都在她身上,她说什么是什么,听说要去坐马车,当然答应。兰芬就叫打杂的去雇一辆马车来,俩人携手登车,一直驶到亨达利洋行门口停下。
兰芬和幼恽一起进去,先买了些表链儿、香水之类,不过二三十块钱;后来看了一对儿戒指,镶着黄豆大小的金刚钻,要价七百两银子。幼恽听见这么大的价钱,吃了一惊。兰芬却把戒指套在手指头上,笑眯眯地对幼恽说:“方大少,你看这对儿戒指怎么样?”幼恽当然知道兰芬的意思是要他出钱,心里就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地跳个不住,只好随便看了一看,顺口称赞了两声,就想走开。兰芬一把拉住,靠着他的肩头,趴在他耳朵边说:“我没钱,你给我买了吧。”幼恽急得涨红了脸,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兰芬见他脸色不对,追着问他:“方大少,你到底肯不肯买给我呀?”幼恽哪里敢答应?兰芬见是这般光景,登时放下脸来,冷笑一声,对亨达利的伙计说:“东西我先带回去,洋钱明天送来!”〖一般的客人,在这样的场合,硬硬头皮,也要付钱。方幼恽是个吝啬鬼,数目又这样大,自然不答应。陆兰芬无可奈何,只得用上了最后一招。〗兰芬的名气很大,亨达利的伙计们都认识她,哪有不肯之理?兰芬就转身出门,也不招呼幼恽,管自上车坐下。幼恽老着脸皮,只得也跨上马车。车夫忙问:“先到张园,还是一直回家?”兰芬负气地说:“不去张园了,一直回家!”马夫答应一声,把车子直赶回四马路来。
到了门前,兰芬径自下车进去,幼恽没法,只好也跟进来上了楼。兰芬负气发话说:“方大少,你是有名气的大客人,我要你买两只戒指么,拢共才不过七百两银子,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儿,你干脆不答应也就算了,干吗要板着个脸,一声不言语?这种架势,是不是存心要倒我的面子?几百两银子的事儿,对你方大少来说,也不至于的吧?”〖这话说得轻松!〗
幼恽被她说得满面通红,无话可答,恨不得有个地洞钻了进去。只能勉强分辩说:“并不是我不肯答应,实在是我带来的银子不够数儿,恐怕答应了付不出来,你别错怪了我。如今我立刻写信回去汇几千银子来,给你买戒指可好?”
兰芬冷笑说:“谢谢你的好心,只要你少丢点儿我的面子就行了。我穷尽管穷,七百两银子倒还拿得出来。且看你方大少自己心里过意得去不!”
幼恽被她逼得愈加难堪,只得立刻要了纸笔,写封急信回家,叫账房赶紧汇两千两银子出来,并限定日期。写完了叫打杂的马上去寄。兰芬见了,方才有点儿笑意说:“倒不是我稀罕你这几个钱,就怕让人家知道了,会说你方大少连买一对儿戒指都舍不得。别说我丢不起这个面子,就是你方大少的脸上也不怎么好看。方大少,你说对么?”〖敲到了竹杠,还要编派人家的不是。〗
幼恽刚刚被她奚落了一场,哪里还敢驳回?只好含糊答应。
从此兰芬对他就冷落了许多,不过还在敷衍着他。他好久不回客栈,厚卿来看过他几次,见他迷恋着兰芬,整天昏昏沉沉的,也无可奈何。
一天,幼恽还没有起床,方家一个当差的拿了一封常州的来信,带着后马路厚大钱庄的一个伙计,找到了兰芬家。原来是常州汇来了银子,要幼恽亲笔写张收条。老妈子叫醒了幼恽,披衣下床,走到外间。家人取出书信,那钱庄伙计拿出一张两千两的即期本庄票子。幼恽看完了信,进房写了一张收据,那伙计接了自去。走进里屋,兰芬已经披着衣服坐在床上,撇着嘴问:“什么事情,这样贼形怪状的?”
幼恽高兴地说:“是我家里汇银子来了。”
兰芬连忙问银子放在哪里。幼恽笑着说:“是一张汇票,凭着票子去拿洋钱,哪里来的现银?”
兰芬说:“汇票是什么样子?拿给我看看。”
幼恽正要在她面前炫耀一番,就从袋中取出,递给她看。兰芬看了看,半真半假地把汇票往自己衣袋里一塞,对幼恽说:“方大少,你的银子汇来了,我的戒指钱可以去还了吧?”
幼恽见兰芬把一张两千两的银票轻轻地装进了衣袋,出于意料之外,急得满头是汗,急忙伸手去夺,已经来不及了。满心烦恼,又不好意思认真,只得勉强装出一副笑脸来说:“别开玩笑!你把票子还给我,那戒指的钱我替你付就是了。”
兰芬见他急得不得了,“嗤”地一笑说:“啊唷,快定定心,吓成了这副样子,难为情么?”又轻轻地摸着他的心口说:“急坏了吧?这会儿心口还在别别地跳呢,真叫作孽!”几句不痛不痒的话,说得幼恽满面羞愧,满心难过,却又不好认真发作。那可笑又可怜的情状,简直难以形容。〖也真亏作者如此真实的形容。〗 兰芬料他发作不出,心中暗暗好笑,继续调侃他:“方大少,刚才是不是吓坏了?我看你脑门子上出了那么多的汗,倒吓了我一大跳。现在好点儿了么?” 幼恽被兰芬颠来倒去地玩弄于股掌之上,就像一个两三岁的小孩子一般,哭又哭不得,笑又笑不出,赌气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走出房去,却被一个老妈子挡住了问:“方大少,到哪儿去?”幼恽也不回答,只想夺门而出,老妈子哪里肯放?正在拉拉扯扯,兰芬已经穿好了衣服下床来,一把拉住他衣角说:“你这个人,真没意思,说说笑话么,就当真的!”
幼恽刚才满心愤恨,只想跑回客栈去,跟厚卿商量一个办法,把银票挖回来,所以老妈子挡他,他依旧往前冲;这会儿被兰芬拉住了衣角,又轻描淡写地说了几句,心头那一把三千丈高的无名烈火也不知消到哪里去了,身子也不由自主地转了过来。兰芬推他坐在椅子上,反埋怨他说:“你总是这样性急,我又不做强盗,怎么会抢你的银子呢?呆会儿自然要还你的。你放心好了。别急坏了身子,倒不止这点儿银子。”
幼恽听说仍旧还他银子,又高兴起来,连忙用话遮掩说:“我是偶然想起一件要紧的事情,所以急着要回客栈去,并不是为着银子。你既然不叫我走,那我就不走了。”
兰芬又跟他温存了一番,口中虽说还他银票,却只是哄着他玩儿,并不真的拿出来。幼恽虽然迷惑于一时,终究“财”字要比“色”字重些,何况两千两银子不是小数,又不好连连催逼,仍急得在屋子里团团乱转,失神落智的,坐立不宁。兰芬看穿了他的心思,只当没事儿一般。
幼恽勉强在兰芬处又住了一夜,却通宵没有合眼,到了天明之后才朦胧睡去。到了八点多钟又醒了,急忙坐起,惊醒了兰芬,拉住了手问他:“急着起来,要到哪里去?”幼恽说:“我有正经事儿要回栈房去一趟,下午就来。”兰芬拉住他的手不放说:“你去一会儿就要来的呀!”幼恽说:“当然就来。”兰芬说:“你这个人有点儿鬼头鬼脑,我可不敢相信你的话。”说着,从他左手上捋下一个戒指来,套在自己手上说:“你去吧,你要戒指么,自己来拿。”
这个戒指,是幼恽的母舅出使美国带回来送给他的,大约也值一千多块洋钱,如今又被兰芬拿走了,更加心痛,可又没有办法,只得忍住了,穿衣起身。兰芬暗笑,也不留他。
幼恽满心焦躁地回到栈房,一直走到厚卿的房间,谁知却锁着门,人不知何处去了。问他的家人,说是好几天没有回来过了。幼恽心想他一定住在张书玉那里,就不回自己房间,一直找到新清和坊来。
走进张家客厅,竟悄悄地不见一个人影儿;一直走上楼梯,也不见一个老妈子、小大姐儿。张书玉的房门,倒开着一半儿,就蹑足进房。见床上垂着湖色绉纱帐子,衣架上挂着厚卿常穿的一件漳缎①马褂,证明厚卿果然在这里。烟榻上睡着一个小大姐儿,被脚步声惊醒了,急忙坐起,迷迷糊糊地说:“刘大少,怎么不再睡会儿,起来了?”幼恽说:“我不是刘大少,是来看刘大少的,快去请他起来吧。”
小大姐儿揉了揉眼睛,仔细一看,见是幼恽,忙笑着说:“啊呀,认错人了!方大少怎么这么早哇!”说着,下了榻床,去掀起帐子,轻轻地叫了两声,把厚卿、书玉一齐吵醒。小大姐儿说:“方大少来了,要请刘大少快点儿起来,有事情跟你商量呢。” 厚卿听说是幼恽一早跑了来,谅必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连忙起身,穿好衣服,跨下床来,看着幼恽的脸说:“前两天我到兰芬那儿,见你们两个好得就像那蛤蚧②一般,连得紧紧的,一会儿也分不开,怎么今天起得这样早?是不是当差不卖劲儿,被她赶出来了?”
幼恽皱着眉头摇手说:“我正为一件事儿心上十分懊恼,要来跟你商量,你怎么开口就打哈哈?”
厚卿见他神色仓皇,也就不再取笑,正色问他:“你有什么事情,大清早的来找我?”
幼恽怕被书玉听见不好意思,移过椅子来,趴在厚卿耳朵边,轻轻地把兰芬抢去汇票、戒指的经过说了一遍,问他可有什么主意能要回来。厚卿听了,不住地摇头说:“这是你自己不好,汇票和戒指,怎么能落在她的手中?照我看,要去问她拿回来,恐怕是办不到的了。”
① 漳缎——我国传统的丝织品之一。因产于福建漳州而得名。分漳缎、漳绒两种,又分花素两类。素漳绒表面全部为绒圈,而花漳绒则将部分绒圈按花纹割断成绒毛,使之与未割的绒圈相间构成花纹。使用桑蚕丝作原料,也可用桑蚕丝作经,棉纱作纬交织的地组织上,以桑蚕丝或人造丝起绒圈。织造时每织四根绒线后织入一根起绒杆(细铁丝),织到一定长度时(约20厘米左右),即在机上用割刀沿铁丝剖割,铁丝脱离织物,则成毛绒。此毛绒根据纹样的设计,就能使纹样清晰地显示在缎面上,并有光泽。构成织物的纹样有两种形式,一种是绒花缎地,即漳缎;一种是绒地缎花,即漳绒。有单色和双色之分,富丽华贵,可做秋冬衣料或高级沙发套、窗帘等。
幼恽再三要他设法,厚卿沉吟说:“我只好替你到兰芬那里去问她一声,探探她的口气。至于能不能拿回来还你,我可没有把握。” 幼恽听了,略略放心。厚卿让打杂的去叫了两碗鸡丝面来,俩人吃过,略坐一坐,书玉也已经起来,幼恽连连催促厚卿赶紧到兰芬家去。厚卿就叫幼恽在书玉处宽心安坐,等他回来,穿上马褂,匆匆地走了。 厚卿见了兰芬,说了一会儿闲话,就提起幼恽那张汇票的事儿来。兰芬告诉他说:“刘大少,这件事儿,说起来可真叫难为情。我呢,还只当他是个大户头客人,想不到这位方大少,竟是个乡下老憨(gǎn敢)。前几天我到亨达利去买了两只戒指,只为我自己没有洋钱,就问了他一声。这点儿钱,就是你刘大少,也不好意思不答应吧?可他竟扬起脸来理也不理我,倒也真做得出来。我有点儿火了,埋怨他两句是有的。昨天他家里汇了银子来,我因为没有看见过汇票,问他要过来看看,又说了一句玩笑的话,没想到他脸皮涨得通红,出了一脑袋汗,急得要死要活的。刘大少,我并不是要抢他的汇票,只为他装出这副形景来,实在看不过去,才有心要他难受难受。今天你刘大少到我这里来,正好托你带个口信回去:你想,我总不见得会抢他的洋钱吧?你叫他尽管放心好了。我这里也没有老虎,不会吃掉他,叫他自己只管来拿好了。”〖不当面交还,没指望了。〗
厚卿还没有开谈,就被兰芬一大片话兜头罩住,无法再说下去了,只好自己收场:“他倒并不是不放心,也没有托我向你讨取。我不过听他说起这事儿,随便问问。”说着,就起身告辞,回到了新清和坊。
幼恽见了,忙问事情怎样。厚卿摇摇头说:“事儿没有办成。据我看,你就自认倒楣,舍下这一笔钱算了。如果一定要问她讨取,还得你自己去好好儿地哄着她,或者可以拿得回来。我是外人,不好出头多事。”
幼恽听了厚卿的话,着急起来说:“我的口才本来就不如你,又是初到上海,你不肯出力,我就更没有指望了。”
厚卿说:“不是我不肯出力,实在是上海堂子里的倌人十分厉害,不但敲竹杠、砍斧头不肯放松一点儿,就是花上整千整万的银子在她身上,也不说一个‘好’字。何况你的银票已经到了她的手中,再要去挖它出来,那是休想的了。不如打消这个念头吧。” 幼恽更加着急,厚卿说:“你着急也没有用,还得慢慢儿想办法。倒是你心中憋着一股闷气,可得出去散散。咱们吃过了饭,到张园去转转,给你解解心焦吧。”
厚卿看看钟,已经十二点三刻,就开了一张菜单,让打杂的到雅叙园去叫:一样糟溜鱼片,一样鸡丁,一样炸丸子,一样粉蒸肉,外加一个火腿蛤蜊汤、两壶酒。不久酒菜送到,俩人对酌。书玉梳好了头,也过来斟了两杯酒。幼恽本来量浅,喝的又是闷酒,不多几杯,就有了些醉意。厚卿就不再劝他,叫盛饭上来。俩人吃完饭,又略坐了一会儿,大约三点多钟,才让打杂的去叫马车。因为书玉也要一起去,所以叫了两辆,厚卿、幼恽同坐一车,书玉独坐一辆,往张园急驰而去。
【简评】
这一回,暂时离开章秋谷,另起炉灶,说一个乡下土财主少爷到上海来嫖妓女,被妓女敲了竹杠的故事。
陆兰芬是上海妓女中“四大金刚”的老大,笼络、迷惑嫖客的本事当然大得很;遇上的对手,又是个从来没到过上海逛妓院的“雏儿”。按照上海长三堂子的明码官价,不过出局三元,留宿三元,土少爷出手给二十元,似乎已经和很大方了。但是妓女诈人钱财,绝不能单靠夜度资;出去买东西,是她们的手段之一。到了店里,付钱的当然只能是嫖客。除非你不陪她去买东西。
不过像陆兰芬这样以开玩笑的方式“公开抢劫”,在上海滩的妓女中也不多见。你要真跟她翻脸,她说是开玩笑,你不翻脸,这钱就拿不回来了。
像这样的情节,《海上花列传》中就没有。如果说《九尾龟》多少有一点儿“劝嫖”的作用,这一回,可以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