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学究说三阮撞筹① 公孙胜应七星聚义
话说当时吴学究说:“我寻思起来,有三个人义胆包身,〖是贼胆?还是义胆?〗武艺出众,敢赴汤蹈火,同死同生。只除非得这三个人,方才完得这件事情。”晁盖问:“这三个是什么人?姓甚名谁?住在哪里?”吴用说:“这是亲弟兄三个,姓阮,在济州梁山泊旁边的石碣村住,以打鱼为生,也曾经在泊子里做私商勾当。〖宋朝盐酒都是官卖,因为获利丰厚,是国家达到固定收入。所谓“私商”,大概就是贩运私盐、私酒这些勾当。〗弟兄三人:一个叫做‘立地太岁’阮小二,一个叫做‘短命二郎’阮小五,一个叫做‘活阎罗’阮小七。小生从前在那里住过数年,〖吴用住在渔村干什么?大概也是开学馆训蒙童吧?〗和他们相交。他们虽然都是不通文墨的人,但见他和人结交,真有义气,都是好男子,因此和他们有来往。如今已经好几年不曾相见了。要是能让这三个人来入伙儿,大事必定成功。”晁盖说:“我也曾听说这阮家三弟兄的名字,只是不曾相会。石碣村离这里只有百十里路程,何不请他们来商议?”吴用说:“着人去请他们,怎么肯来?必须小生亲自去那里,凭我三寸不烂之舌,说(shuì税)他们入伙儿。”晁盖大喜说:“先生高见,几时去合适?”吴用说:“事不宜迟,今夜三更我就去,明天晌午可以到那里。”晁盖说:“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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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撞筹——“筹”是计数的码子。撞筹就是凑数,有“入伙儿”的意思。
当即叫庄客安排酒食来吃。吴用说:“北京到东京这条路,小生也曾经走过,〖可见吴用不是一个长期居住在农村的教书先生,而是一个走南闯北的江湖人物。不然,怎么会认识远在江州的戴宗?〗但不知这‘生辰纲’从哪条路来。再烦刘兄莫辞辛苦,连夜到北京路上探听起程的日期,弄清楚他们究竟从哪条路上来的。”刘唐说:“小弟今夜就去。”吴用说:“等等。蔡京的生辰是六月十五日,〖《大宋宣和遗事》说蔡京的生日是六月初一;这里改六月十五,是因为可把时间放长?还是查到了蔡京生日的真正日子?我查过《宋史·蔡京传》,可没有他的生辰!〗如今还是五月初头,还有四五十日。等小生先去说了三阮弟兄回来,那时再有劳刘兄去。”晁盖说:“也是。刘兄弟就在我庄上等候吧。”
当天吃了半晌酒食。到三更时分,吴用起来洗漱,吃了早饭,讨了些银两藏在身边,穿上草鞋。〖一百多里路呢!又是走路去。晁盖庄上,应该有马吧?〗晁盖、刘唐送出庄门。吴用连夜投石碣村去。
走到晌午时分,来到石碣村中。吴学究本来认得路,不用问人,直接投阮小二家去。来到门前一看,见枯桩上缆着几只小渔船,篱外晒着一张破鱼网,倚山傍水,约有十几间草房。吴用叫一声:“二哥在家么?”只见阮小二走了出来,头戴一顶破头巾,身穿一领旧衣服,赤着双脚,出来见是吴用,慌忙声喏,说:“教授哪里来?什么风吹到这里?”吴用说:“有些小事儿,特来求二郎。”阮小二说:“有什么事儿?尽管说。”吴用说:“小生自从离了此间,又两年多了。如今在一个大财主家做门馆。他要办宴席,用着十几条重十四五斤的金色鲤鱼,因此特地来求足下。”阮小二笑了一声,说:“小人且和教授吃三杯,再说。”吴用说:“小生也正想和二郎吃三杯。”阮小二说:“隔湖有几处酒店,我们就坐船荡过去吧。”吴用说:“最好。也还要和五郎说句话,不知他在家不在?”阮小二说:“我们一同去找他就是了。”
两人来到泊岸边,把枯桩上缆的小船解了一只,扶着吴用下船。树根头拿了两把划桨,荡了开去,往湖泊里划。正荡间,见阮小二把手一招,叫一声:“七郎,看见五郎了么?”吴用一看,只见芦苇中摇出一只船来。那阮小七头戴一顶遮阳黑箬笠,身上穿个棋子布背心,腰系一条生布裙,把那只船荡着,问:“二哥,你找五哥做什么?”吴用叫一声:“七郎,小生特来和你们说说话儿。”阮小七说:“教授恕罪。好久不曾相见。”吴用说:“和二哥一起去吃杯酒。”阮小七说:“一向不曾见面,小人也想和教授吃杯酒。”
两只船相跟着在湖里荡着。不多久,划到一个去处,团团都是水,高埠上有七八间草房。
阮小二叫一声:“老娘,五郎在么?”那婆婆说:“说不得!鱼又不得打,连日去赌钱,输得没了分文,〖下层社会的人,闲着没事儿就赌钱,几乎是当时普遍的生活方式。〗刚才讨了我头上的钗儿出镇上赌去了!”阮小二笑了一声,就把船划开。
阮小七在背后的船上说:“哥哥也不知怎么了,赌钱只是输,可不是晦气?──莫说哥哥不赢,我也输得赤条条的!”吴用暗想:“中了我的计了。”〖这里应该说:“我可以用计了。”因为阮家兄弟输钱是吴用用计的机会,而不是吴用用计的结果,谈不上“中计”。〗
两只船相并着投石碣村镇上来。划了半个时辰,只见独木桥边,一个汉子,提着两串铜钱,下来解船。阮小二说:“五郎来了!”吴用一看,见阮小五斜戴着一顶破头巾,鬓边插一朵石榴花,披着一领旧布衫,露出胸前刺着青郁郁的一个豹子来,扎起裤子,上面兜着一条间道棋子布手巾。吴用叫一声:“五郎,得彩么?”阮小五说:“原来是教授。好几年不曾见面。我在桥上望你们半天了。”阮小二说:“我和教授到你家找你,老娘说,出镇上赌钱去了,因此同来这里找你。且来和教授去水阁上吃三杯。”阮小五慌忙去桥边解了小船,跳进舱里,拿起桨来一划,三只船就相并着。
划了一会儿,到了水亭下的荷花荡中。三只船都缆了,扶吴学究上了岸,进酒店里来,到水阁内拣一副红油桌凳。阮小二说:“先生,莫怪我弟兄三个粗俗,请教授上坐。”吴用说:“使不得。”阮小七说:“哥哥只顾坐主位。请教授坐客席。我兄弟两个先坐了。”吴用说:“还是七郎性子痛快!”四个人坐定了,叫酒保打一桶酒来。店小二把四只大碗摆开,铺下四双筷子,放了四盘菜蔬,打一桶酒放在桌子上。阮小七说:“有什么下酒?”小二哥说:“新宰的一头黄牛,花糕也似好肥肉!”阮小二说:“大块儿切十斤来。”阮小五说:“教授莫笑话,没什么孝敬的。”吴用说:“倒相扰你们。”阮小二说:“别这样说。”小二哥把牛肉切做两盘,端来放在桌上。阮家三兄弟举杯相让,吴用吃了几块,就吃不得了。〖可见吴用平时的生活水平比渔民强多了。〗那三个狼吞虎咽,吃得津津有味。
吃了一会儿,阮小五动问:“教授到这里,有何贵干?”〖先头只顾吃,吃够了,这才问。〗阮小二说:“教授如今在一个大财主家做门馆教学。今天来要对付十几条金色鲤鱼。要重十四五斤的。特地来找咱们。”阮小七说:“要是往常,要三五十条也有,莫说十几条,再要多些,我兄弟们也包办得;如今就是要重十斤的,也难得!”阮小五说:“教授远道来,咱们怎么也得对付十几条五六斤重的相送。”吴用说:“小生带有银两,价钱随便算。就是不用小的,必须得十四五斤重的才好。”〖十四五斤的大鲤鱼,有一米五长短,根本无法整条上桌,依旧要切开来做菜,实质上和五六斤重的味道和效果完全一样。吴用这样要求,无非是给人家出难题,好用话引话。〗阮小七说:“教授,这可没地方讨去。就是五哥许下五六斤的,今天也不能够;还要等几天才有。你的船里有一桶小活鱼,就拿些来吃吧。”阮小七就去船内取一桶小鱼上来,约有五六斤,自去灶上安排,〖五六斤小鱼,安排起来,至少要半个时辰。〗盛做三盘,端来放在桌上。阮小七说:“教授,胡乱吃一些。”
四个人又吃了一会儿,看看天色渐晚。吴用寻思:“这酒店里可难说话。……今夜必得在他家歇宿,到了那里再说。”阮小二说:“今夜天色晚了,请教授在我家住一宿,明天再想主意。”吴用说:“小生来这里走一遭儿,千难万难,幸亏你们弟兄今天在一起。眼见这席酒你们是不肯让小生还钱的了。今晚,借二郎家歇一夜,小生有些银子,相烦就在这店中沽一瓮酒,买些肉,村中寻一对鸡,夜间共同一醉,怎么样?”阮小二说:“哪里要教授花钱?我们弟兄自会去整理,不怕没地方对付。”吴用说:“早就要请你们三位了。要是不依小生,只得告退了。”阮小七说:“既然教授这样说,且顺人情吃了再说。”吴用说:“还是七郎性直爽快。”吴用取出一两银子递给阮小七,就问主人家沽了一瓮酒,借个大瓮盛了;买了二十斤生熟牛肉,一对大鸡。阮小二说:“我的酒钱一并还你。”〖一并还你,就是说都在这一两银子里面支付了。可见当时一两银子能买多少东西。〗店主人说:“最好,最好。”
四个人离了酒店,下了船,把酒肉都放在船舱里,解了缆索,划了开去,一直往阮小二家来。到门前上了岸,把船缆在桩上,取了酒肉,四个人一齐都到后面坐下,就叫点起灯来。原来阮家兄弟三个,只有阮小二有妻小;阮小五、阮小七都不曾婚娶。〖但是老娘却住在小五家。〗四个人在阮小二家后面水亭上坐定。阮小七宰了鸡,叫阿嫂同一个小孩子在厨下安排。
大约一更左右,酒肉都搬来摆在桌上。吴用劝他们兄弟吃了几杯,又提起买鱼的事儿来,说:“你这里偌大一个湖泊,怎么竟没有大鱼?”阮小二说:“不瞒教授说,这样的大鱼,只有梁山泊里才有。我这石碣湖狭小,存不下这样大鱼。”吴用说:“这里离梁山泊不远,一脉相通,怎么不去打一些来?”阮小二叹了一口气,说:“别提了!”吴用又问:“二哥为什么叹气?”阮小五接着说:“教授不知道,早先这梁山泊是我弟兄们的衣食饭碗,如今绝不敢去了!”吴用问:“这么大地方,总不至于官府禁止打鱼不成?”阮小五说:“什么官府敢来禁止打鱼!就是活阎王也禁不得!”吴用问:“既然官府没禁,怎么绝不敢去?”阮小五说:“原来教授真不知道,且和教授说说。”吴用说:“小生真不知道。”〖装傻。〗阮小七接着说:“这个梁山泊,真是难说!如今泊子里新有一伙儿强人占了,不容我们打鱼。”〖梁山泊历代都有强盗,不是从王伦开始。而且强盗只抢商旅富人,并不制止渔民捕鱼。〗吴用说:“小生却不知道。原来如今有强人了?我那里可不曾听说。”阮小二说:“那伙儿强人,为头的是个落第举子,叫做白衣秀士王伦;第二个叫做摸着天杜迁;第三个叫做云里金刚宋万。以下还有个旱地忽律朱贵,现在李家道口开酒店,专们探听消息,〖阮小二怎么知道的?朱贵开酒店,属于绝密的“情报系统”,外人是不可能知道的。要不然,不但过往客商们不会去喝酒吃饭,就是官府,也早把他抓起来了。〗这也不打紧;如今新来一个好汉,是东京禁军教头,叫什么豹子头林冲,十分好武艺。〖可见林冲落草以后,也颇干了不少打家劫舍的买卖。〗——这几个贼男女聚了五七百人打家劫舍,抢掳来往客人。我们已经有一年多不敢去那里打鱼了。如今泊子被他们霸占,等于绝了我们的衣饭,我们都快走投无路了!”吴用说:“小生实在不知道有这么一节。官府怎么不去捉拿他们?”阮小五说:“如今那官府,只要有一处行动,就祸害百姓:一声‘下乡’来,倒先把好百姓家养的猪羊鸡鹅都吃尽了,还要盘缠打发他!〖这就是老百姓不欢迎官军下乡“剿匪”的真正原因。〗如今正好让这伙儿人来奈何那些捕盗的人!他们哪里还敢下乡来!那上司官员差他们来缉捕,都吓得屎尿齐流,怎敢正眼儿看他们!”阮小二说:“我们虽然打不到大鱼,倒也省了许多徭役。”〖有了土匪了,连官府的差役也不敢下乡来了。〗吴用说:“这么说来,那厮们倒快活了?”阮小五说:“他们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官府;夏天穿绸的,冬天穿皮的;大碗吃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银,怎么不快活?我们弟兄三个,空有一身本事,怎么学得了他们!”〖羡慕土匪生活,就是说有了当土匪的心思了。〗吴用听了,暗暗地欢喜:“正好用计了。”
阮小七说:“‘人生一世,草生一秋!’我们只管打鱼营生,能学得他们过一天也好!”吴用说:“这种人,学他做什么!他们做的勾当,可不是大板四十下的罪,空把一身虎威都撇了?倘或被官府拿住了,也是自作自受的罪。”阮小二说:“如今该管官府没什么能耐,一片糊涂!千万个犯了弥天大罪的倒都没事儿!我们兄弟倒不能快活。要是有肯带挈我们的,也去了吧。”〖感到当渔民不如当土匪了。〗阮小五说:“我也常常这样想:我弟兄三个的本事,又不是不如别人。谁是识我们的!”吴用说:“假如真有识你们的,你们可肯去么?”阮小七说:“要是有识我们的,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只要能够像他们那样受用得一天,就是死了,也眉开眼笑!”〖口口声声,只想自己快活。多咱想到过老百姓的死活?——这就是所谓的“农民起义”的基本思想状态。〗
吴用暗喜:“这三个都有意了。我且慢慢地诱他们。”又劝他们三个吃了两巡酒。吴用接着说:“你们三个敢上梁山泊捉这伙儿贼人么?”阮小七说:“就是捉到了他们,哪里去请赏?——也被江湖上好汉们笑话不是?”〖这就怪了:捕捉土匪强盗,居然会被“江湖上好汉耻笑”?〗吴用说:“小生短见,如果你们怨恨打鱼不得利,也去那里入伙儿,不是很好么?”〖这一回是正大光明地劝人做强盗——诲盗。〗阮小二说:“老先生,你不知道,我们弟兄商量几次了,要去入伙儿。听那白衣秀士王伦的手下人都说他心地窄狭,安不得人,前番那个东京林冲上山,怄尽了气。〖可见三兄弟和梁山上的人早有来往。〗王伦那厮不肯容人,因此,我们弟兄看了这个样子,心都懒了。”阮小七说:“他们要是像老兄这样慷慨、这样爱我们弟兄,那就好了。”阮小五说:“那王伦要是能像教授这般情份,我们早去了多时了,不会等到今天。我弟兄三个,就是替他去死也甘心!”〖说到这里,其实是三兄弟早有入伙儿的心思,不是吴用的“三寸不烂之舌”起作用。〗吴用说:“像小生这样的,何足挂齿?如今山东、河北,有多少英雄豪杰。”阮小二说:“好汉们尽有,我弟兄却不曾遇着!”吴用说:“郓城县东溪村晁保正,你们可曾认得他么?”阮小五说:“莫不是叫做‘托塔天王’的晁盖么?”吴用说:“正是这个人。”阮小七说:“虽然和我们只隔得百十里路,可是缘份浅薄,只是闻名而已,不曾相会。”吴用说:“这样一个仗义疏财的好汉,怎么不去和他相见?”阮小二说:“我们弟兄没事儿,也不曾到那里去过,因此不能够和他相见。”吴用说:“小生这几年就在晁保正庄上左近教村学。如今他打听得有一套富贵,特地来和你们商议,我们就在半路上拦住取了,怎么样?”阮小五说:“这个却使不得。既然是仗义疏财的好汉,我们怎好去坏他的道路?被江湖上好汉们知道了,还不笑话!”吴用说:“我还以为你们弟兄们心志不坚呢,原来真讲义气!我对你们实说了吧:如果你们真有协助的心,我叫你们知道这件事。我如今就在晁保正庄上住。保正听说你们三个大名,特地叫我来请你们去说话。”阮小二说:“我们弟兄三个,真真实实地没半点儿假!晁保正是不是有一件奢遮①的私商买卖,有心要带挈我们?如果真有这事儿,我们三个要是舍不得性命帮他,残酒为誓,叫我们都遭横事,恶病临身,死于非命!”阮小五和阮小七用手拍着脖颈说:“这腔热血,只卖给识货的!”吴用说:“三位弟兄,不是我坏心术来诱你们。〖怎么不是?分明是坏心术来引诱!〗这可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买卖!朝内蔡太师六月十五日生辰。他有个女婿,是北京大名府梁中书,即日就要起解十万贯金珠宝贝给他丈人庆生辰。有一个好汉,姓刘,名唐,特来报知。如今要请你们去商议,聚几个好汉,在哪个山凹僻静地方取这套不义之财,大家图个一世快活;〖目的只是图自己的一世快活,不为别人,更不为穷人,甚至连碣石村的兄弟也不给一点点儿!〗因此,特地叫小生装做买鱼,来请你们三个去商量,共同完成这件事情。不知你们的心意怎么样?”阮小五听了说:“罢!罢!七哥,我和你说什么来?”阮小七跳起来说:“一世的指望,今天还了愿心!正是搔着了我的痒处。〖他们的最高愿望,居然就是有人带领他们去当强盗!〗我们几时去?”吴用说:“请三位即刻就去。明天起个五更,一齐都到晁天王庄上去。”阮家三弟兄大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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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奢遮——方言,有巨大、了不起等意思,也用来指人。例如后文武松用来指宋江。
当夜过了一宿。第二天早上起来,吃了早饭,阮家三弟兄吩咐了家中,跟着吴学究,四个人离开了石碣村,拽开脚步,取路投东溪村来。
走了一天,望见晁家庄了。看见远远的绿槐树下面,晁盖和刘唐正在那里等,望见吴用引着阮家三弟兄直到槐树前,两下都厮见了。晁盖大喜,说:“阮氏三雄,名不虚传!且请到庄里说话。”
六个人从庄外进来,到后堂分宾主坐定。吴用把前话说了。晁盖大喜,就叫庄客宰猪杀羊,安排烧纸。阮氏三弟兄见晁盖人物轩昂,语言洒脱,三个人说:“我们最爱结识好汉,原来就在这里。今天要不是吴教授相引,怎能相会!”
三兄弟十分高兴。当晚吃了些饭,说了半夜话。第二天天明,在后堂前面列了金钱纸马儿①、香花灯烛,摆了夜来煮的猪羊、烧纸。众人见晁盖如此志诚,都很高兴,个个设誓说:“梁中书在北京害民,诈得钱物,却拿去东京给蔡太师庆生辰。这是不义之财。我们六人中,谁有私意,天诛地灭。〖抢钱归己,不是私意?〗神明鉴察。”六个人都对天说了誓,烧化了纸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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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纸马儿——本指一种木板水印画,印的是一匹马,本意是给请来的鬼神当坐骑的,有别于“纸马”——纸糊的马。后来泛指各种烧化的纸钱冥币。
② 散福——祭祀以后吃供品。
③ 先生——宋代对医卜星相和教师、道士的客气称呼。这里指道士。
④ 稽(qǐ起)首——道家的常礼:右手成掌,竖在胸前,上身微微弯曲。
六筹好汉正在堂后散福②饮酒,一个庄客来禀报说:“门前有个先生③,要见保正化斋粮。”晁盖说:“你好不晓事,不看见我在管待客人吃酒么?你给他三五升米不就行了,何必来问我?”庄客说:“小人拿米给他,他又不要,一定要面见保正。”晁盖说:“一定是嫌少,你就给他二三斗米嘛。你给他说:‘保正今天在庄上请人吃酒,没工夫相见。’”庄客去了多时,又回来说:“那先生,给了他三斗米,还不肯走,自称是‘一清道人,不为钱米而来,只要求见保正一面’。”晁盖说:“你这厮不会答应!就说今天确实没工夫,叫他改日再来相见拜茶。”庄客说:“小人也是这样说。那个先生说:‘我不为钱米斋粮,久闻保正是个义士,特求一见。’”晁盖说:“你也这样缠人!全不会替我分忧!他要是还嫌少,就给他三四斗嘛,何必又来说?我要是不和客人们饮酒,就去见一面,有什么要紧?你去发付他吧,不要再来说!”
庄客去了没半个时辰,只听得庄门外吵吵得热闹。又见一个庄客飞也似跑来,禀报说:“那先生发怒,把十来个庄客都打倒了!”晁盖听了,吃了一惊,慌忙起身说:“众位弟兄少坐。晁盖去看一看。”就从后堂出来。到庄门前一看,见那个先生身高八尺,相貌堂堂,生得古怪,正在庄门外绿槐树下,一头打,一头说:“不识好人!”晁盖见了,叫一声:“先生息怒。你来找晁保正,无非是投斋化缘。他已经给了你米,为什么还要嗔怪?”那先生哈哈大笑说:“贫道不为酒食钱米而来,我看那十万贯如同等闲!特地来找保正,有句话说。可恼村夫无理,毁骂贫道,因此性发。”晁盖说:“你可认得晁保正么?”那先生说:“只闻其名,不曾见面。”晁盖说:“小子就是。先生有什么话说?”那先生看了看,说:“保正莫怪,贫道稽首①。”晁盖说:“先生少礼,请到庄里拜茶。”那先生说:“多谢。”两人走进庄里来。吴用见那先生进来,和刘唐、三阮到别处躲过。
晁盖请那先生到后堂吃茶。那先生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还有什么地方可坐?”晁盖听见他这样说,就邀那先生到一处小阁儿内,分宾主坐定。晁盖说:“拜问先生高姓?贵乡何处?”那先生回答说:“贫道复姓公孙,单名一个胜字,道号一清先生。贫道是蓟(jì季)州人氏,自幼好习枪棒,学成多种武艺,人都叫我为公孙胜大郎。还学得一家道术,能呼风唤雨,驾雾腾云,〖分明是胡说八道,大吹牛皮。如果真能腾云驾雾,怎么不从天上飞下来、哪至于被庄客所阻?〗江湖上都称贫道做‘入云龙’。贫道久闻郓城县东溪村晁保正大名,无缘不曾拜识。如今有十万贯金珠宝贝,专门送来给保正作为进见之礼。不知义士肯收受么?”晁盖大笑说:“先生所说,莫非指的是北地生辰纲么?”那先生大惊,说:“保正怎么知道?”〖不是绝密消息,你都知道了,别人就不能知道?〗晁盖说:“小子胡猜,不知是不是?”公孙胜说:“这一套富贵,不可错过!古人云:‘当取不取,过后莫悔。’保正的意思怎么样?”〖问题就在是不是“当取”!〗
正说话间,只见一个人从阁子外面抢了进来,劈胸揪住公孙胜,说:“好哇!明有王法,暗有神灵,你们竟敢商量这种勾当!我听了多时了!”吓得这公孙胜面如土色。正是:
机谋未就,争奈窗外人听;
计策才施,又早萧墙祸起。
究竟抢来揪住公孙胜的却是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简评】
这一回书,单写吴用到石碣村去游说阮氏三兄弟来参加劫匪集团,一同去抢劫。
整部《水浒传》,只有这一回的描写最贴近底层生活。当时梁山泊附近的渔民无法生活的原因有二:一是水泊被强人所占,无法打鱼,二是官兵来剿匪,不剿土匪却祸害老百姓。渔民身受土匪和官府两重剥削和压迫,生活的艰苦,可想而知。这种状况,几乎任何一个朝代都一样,当然不是宋代所特有。
在那个社会条件下,像阮家兄弟这样的渔民,所谓的出路,只有两个字:一个字是“忍”,不管是官府来也好,强盗来也罢,只要还能够上贡,就尽量上贡,余下一点点物资,自己勉强度日;实在过不下去,还有一个字:那就是“反”。这个“反”字,不一定就是扯旗造反,上山落草,打家劫舍,也是“反”的一种。
阮氏三兄弟,就是苦日子过不下去,正在羡慕土匪的“快活”生活。他们羡慕的,无非是“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秤分金银”和“夏天穿绸,冬天穿皮”的生活。只要有这样的享受,哪怕只有一天,就死而无憾了。这种想法,当然不是什么“积极的阶级觉悟”,而恰恰是“消极的扰乱社会”,像阮家兄弟这样的人多了,不是在推进社会发展,实际上是在阻碍社会发展。这样的人越多,老百姓受害的就越多。
晁盖是个地主兼保正,本身并不存在遭受压迫和剥削,要劫生辰纲,第一那是贪官搜刮来的“不义之财”,不取白不取;第二是要“图个下半世受用”。阮氏三雄最后决定铤而走险,也不是要和官府抗争,而是“哪怕能像他们(强盗)那样过一天也好”。这样描写,比较符合当时渔民的思想实际。是《水浒传》的优点而不是缺点。过份强调“阶级觉悟”和“革命性”,就是人为地拔高,脱离实际,走姚雪垠《李自成》的创作道路了。
公孙胜这个人物,在《水浒传》中的身份非常特殊。如果我们把书中属于胡说八道的“妖妄”部分全部删除,那么公孙胜几乎就没有什么真正的本事和功劳。在“智取生辰纲”的打劫活动中,他只是一个推车的大汉,所起的作用,还不如白胜。他在山寨上的第四把交椅,根本就没有资格坐。
吴用去石碣村之前,阮家三兄弟,就已经有上山当土匪的想法了,仅仅因为王伦心胸狭窄,不能容人,所以没有行动。正好吴用来告知“有一套富贵”,而且是“不义之财”,不妨取之。何况还有像晁盖这样的“大豪杰”带头,自然就一拍即合,欣然参加了。这里面,吴用的说客作用其实并不是很大,所起的,只是“引导”的作用。但是金圣叹却把“阮氏三雄”的入伙儿说成完全是吴用“善说”的功劳。他的本回评语中有这样一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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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亮说阮,其曲折迎送,人所能也;其渐近即纵之,既纵即又另起一头,复渐渐逼近之,真有如诸葛之于孟获者,此定非人之所能也。故读说阮一篇,当玩其笔头落处,不当随其笔尾去处,盖读稗史亦有法矣。
卓老曰:“刻画三阮处,各各不同。请自着眼。”
又曰:“刘唐固奇,公孙胜尤奇,却又都来寻晁保正,大奇,大奇,即此便可知保正已。”
李贽评:一幅《渔村图》,一首《渔家傲》,智多星口角却铦(xiān先,锋利)于钓鳌钩。
王望如曰:三雄捕鱼为业,其母无断机之教;兄若弟又不知互相师友,无端要求快活,此不得不为盗之势也。智多星缓颊游说,不介而孚。金圣叹以学究“少人做不得,多人亦做不得”之语,可治天下。措大居然宰相才?奈之何不用以说敌国投诚,而说强人入伙也。〖看起来王望如比金圣叹的眼光明亮。金圣叹的吹捧《水浒传》,已经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程度。〗
又曰:晁盖疏财仗义之人?为胠箧摊囊之事,不曰聚利,而曰聚义,真替天行道者耶?啸聚也;〖王望如已经看出“七星”不是“聚义”而是“聚啸”;也就是“图谋抢劫”。可惜几百年来,继续跟进并发展的人不多。我算一个吧。〗以为动关天文,乌合也;以为形诸梦寐,太师生辰纲?果注定是强人七星财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