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甲板上,凝望身后远去的倒影,船是慕容家的,船上的客人也是慕容家的侍卫伪装而成的,这样的安排,无一不是在说慕容无水早先便已安排妥当。
慕容家业庞大,不止在三青国,连其他十二国皆有店铺。这也是慕容无水无意中说的,帝姬唯恐慕容家独大,对宋家也不似以往那般,睁只眼闭只眼。若是知道慕容家的产业遍布祈凰大陆,怕是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吧。这才有了将金菁嫁入慕容家的一幕,在利益彼端面前,所有的骨肉亲情都会变得廉价。
天上掠过几只不知名的飞鸟,我双手撑在栏上,微微叹了口气。
忽然,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紧着着,身上被裹了一件狐裘披风,我回头。
“不过一些琐事,你怎么又跑到外面来了?”慕容无水低头看着我,深邃的眼眸带着淡淡的责备,唇角抿起,冰冷的指尖抚上我的脸颊。“都说了一切交给我,阿银。”
“琐事至于让眉头拧那么紧么?”我笑着抬手,抚上那冰凉的皮肤,微微蹙了眉,问:“你的身子一直那么冷吗?”
“醒来后就感觉不到了。”低沉的声音似是叹了口气,“阿银害怕吗?”
我微微一怔,手顿了顿,看着他,那双眼幽深无澜,就这样看着我。
风,骤起。
我回过神,低低一笑,抬起手腕,看着他,说:“我必须尽快回明月城,这些鳞片若是被普通人瞧见了,怕是会被当作怪物吧。”
抱着我的手忽然一紧,一直紧绷着的身子渐渐放松,淡淡地问:“回明月城就不会了吗?”
虽然惊讶他的反应,我语气变得轻柔,反拥住他,道:“只有朝离知道如何封印它。我一直都以为自己不过是普通的人类,后来渐渐察觉到体内的变化,每到入冬双腿就会疼的死去活来。直到跳入海里,遇见了朝离,他无意中探知了我的记忆,将我体内的躁动封印,只留下腕间红色印记。”
慕容无水下巴抵在我的肩上,那一瞬,我的心微微一动,弯着眼,听着耳畔的风声。
“虽然,明知道自己不能贪恋人世的感情,从一开始就是。我,是不是很贪心?”许是心底的触动太多,连着话也多了起来,轻轻闭上眼睛说:“曾经,有个人在我快要饿死时将我掠去,醒来时给了我一碗面,向我伸出手。我至今仍记得,那双眼睛很淡,却拥有让我本能无法反抗的力量,甚至,生了不该有的情愫。后来呀,我终于为自己的痴心妄想得到了惩罚……”
“阿银!”身子被紧紧锢在怀里,慕容无水压抑低沉的声音有些嘶哑,几近吼道;“不是阿银痴心妄想,是那个人不懂!”
我掀起眼皮,尽管被箍得很紧呼吸有些难受,但似乎感觉并不坏,我淡淡笑了起来:“是呀,那个人不懂,世间情爱岂是那么容易明白的?不过,也因为那样,我才遇见了朝离,那个眉眼宛如水墨般清雅的温润城主,从他眼里,我竟然看到了那个人的影子,就这样,鬼使神差地去了明月城。风骚跳脱的宋明溪,稳重单纯的阿细,淡漠世事的卿卿,那时的我并不知道,原来我也可以拥有那些奢侈的感情。”
“阿银。”那双手的力量渐渐放松,双手扶在我的肩上,凝视我的眼睛,眼底那抹小心翼翼倒是教我有些意外,“阿银恨他吗?”
“嗯?”我怔怔看着慕容无水,半晌回过神,我笑了起来,抬起头看着他,道:“有爱才会有恨,有不甘。对他,多少有些不甘吧。”
我看见,慕容无水的眼底闪过少许水光,转瞬即逝,快的仿佛是我的错觉。
又再次,被紧紧抱住。
“这一次,绝对不会让阿银笑得那样牵强。”
低沉的声音让我心底一暖,嘴角忍不住微微扬了起来:“本姑娘姓金,单名一个银字。家世背景不明,过往不知,慕容公子可得小心了。”
半开玩笑的话确是我一直压在心底想说没机会说的话,我的过往,那样的我还配拥有这样纯粹的爱吗?我不知道,也不想在自己踏出那一步落个再也无法收场的结局。归根结底,是我太过怯懦罢了。
忽然,慕容无水松开我,捧着我的脸,深邃的眼瞳定定看着我,冰凉的触感愣是让我清醒了几分,却听见那声音在耳边缓缓道:“阿银,我喜欢你,你的前世过往与我无关,我只知道我会守护你的今后。”
我怔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抿了抿唇,抬手覆上脸颊上的那冰凉的手,唇角微微挽起,说:“刚你出来不是说我不能吹那么久冷风吗?既然这样,我们回去吧,反正你也办完公事了。”
看着他错愕的表情,我忍不住笑出声,离开他的怀里往舱内走去。微风拂过垂在衣襟上发,带着点点冷意,心底某个地方升起一股暖意,面上一阵滚烫。
这,是不是李纪生笔下所说的含羞带怯?
眼看就要踏进船舱,忽然,腰被带进一个冰冷的怀里,我抬起眼,看着慕容无水僵硬的脸色,暗道不好。
“阿银方才没有回应我,自己却笑了。”声音有些冷,只是看到我的脸时,那拧着的眉头却又舒展了开来,“原来不是一厢情愿,呵呵……”
心一提一落,耳边低沉的笑声带着几分愉快,我不由朝天翻了个白眼。
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身后响起,紧接着有人喊起来:“公子,属下有事禀报……”
“嚷什么?”慕容无水别过头,看着一脸焦急之色的护卫,英俊的五官不威自怒。
护卫打了个寒颤,跪在地上,“属下忽然发现这湖里的水竟忽然涨了起来,水势渐渐变湍急,照这样下去,无法在午时赶到重明国境内。”
闻言,我挣开慕容无水的手,跑到船头,一眼望去,原本平静的湖面此时却变得有些狞狰,逆流而上,湍急的水冲击着船身。我皱了皱眉,不曾下雨,这水倒是涨了起来,平阳湖连着三国,白泽国,重明国,三青国。只因平阳湖作为三国的水路,均修建了水库,所以平阳湖一直都很平静,即便下几天几夜的雨,湖水也不见涨多少,而今却……
“阿银?”大约是见我脸色不对,慕容无水上前握住我的手,低沉的声音带着关切:“这里风大,你的身子刚恢复,先进去吧。”
我回身,看着慕容无水,点了点头:“嗯。”
送我回舱内,慕容无水忽然说有事便先离开了。我看着他消失在门外的背影,勾起嘴角,平阳湖水流的异常,他怕是早就有发觉吧,那样冷静的模样倒是教人放心。只是,心底却滋起丝丝冷意,那一抹不安又是怎么回事?
视线有些阴影,我抬眼望去,门外站着一个人影,我漾起笑:“翡翠。”
门外,翡翠手中端着托盘,将碗放下,俯身道;“主子,该喝药了。”
鼻尖,苦涩难耐的味道传来,我眉头皱起,别过脸道:“我身子已无碍,这药就不必喝了。”
忽然,翡翠跪下身,手中捧着药碗,一声不吱。
我看着一副倔强模样的翡翠,一阵无力感袭来,扶额哀叹一声:“你这又是为何?”
温婉的容貌,低眉顺目,默默伏在地上。
耳边,风又起。船身渐渐摇晃起来,低头看着固执地跪在地上的翡翠,那碗药任是不撒半滴。
“地上不冷吗?”我起身将她扶起,夺过那碗散着苦味的药碗,眼一闭,一口饮尽。睁开眼,将碗递到她手中,拭去嘴角的药渍,扯出一丝笑;“这回可以起来了吧?”
匍匐在地上的翡翠终于缓缓起身,将药碗放置托盘上,微微俯身,“奴婢告退。”
门被合上,我一闭眼,倦意袭来,这身子真的似乎越来越弱了呢。
四周皆为白雾环绕,渐渐地,我睁开眼茫然看着周身的一切……
敛下心神,淡淡看着眼前所映出的场景。是梦,又似乎不是。
万家灯火,月满西楼。
热闹的酒肆,过往的行人,络绎不绝。河岸的花灯,路边的买糕点的小摊,还有小孩子的嬉闹声,仿佛身在明月城。可是,过往的行人身上只单单穿着入夏的袍子霓裳,各家小姐公子皆携同家仆出来,手中一柄精致小巧的扇子,眼神不经意撞在一起,羞红了脸颊。
路旁的合欢树叶子翠绿,旁边蛙鸣四起,显然是初夏啊。而今的明月城,合欢树的叶子早已落尽吧。
我木然走来人来人往的大街,虚假的梦境,现在的我并不需要。只想,回到现实中的世界。
“啊!快让开!”
下意识地,我回头,一辆马车不受控制地乱窜,直直地向我撞来……
“砰……”
一阵风拂过,我睁开半眯着的眼睛,惊讶地发现,那辆马车早已越过我撞倒在路旁的摊子,一片骂骂咧咧的声音不绝于耳。我瞪大双眼,看着如此诡异的一幕,伸出手,仔细看了又看,安然无恙……
那马车从我体内穿过……不是错觉……
“姑娘,你没事吧?”记忆中熟悉的声音,恍如隔世。心,猛地一紧。
可还是克制不住自己回过头,循声望去,脚下,动弹不得……
白色的衣衫半敞,蓝色的衣带上下飘摇,白胜雪,蓝如烟,温和的眸子带着淡淡的疏离,微笑着将不慎撞到自己的女子扶起,关切的语气,那张惊世绝伦的容貌愣是教那身材娇小的女子看呆了眼。
“梦……离……”我站在原地,喃喃出声,心猛地一阵抽搐。那容貌,我只在梦中城时见到过,即便是容貌不同,那举手投足间的优雅淡漠的疏离,我也只在他身上见过,单单一个背影,我便识得。
“姑娘,可否放开在下?”灯火下,那惊世绝容的脸上笑得温柔。
女子稍稍愣了下,放开了手,低着头,拧着自己的衣袖,“冒犯了公子,真是对不住……”
小小的年纪,眉宇间却散着傲然的尊贵。梦离不由多看了一眼比自己矮上许多的女子,温和一笑:“姑娘没事就好。”
转身离去,白色身影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