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宋明溪皱眉开口道:“你家那孩子去了前线,我阻止不了,抱歉,阿银。”
“你说什么!”手忽然被无水握住,任我怎么挣扎都无法挣开,“卿卿为什么去那种地方!”
“他说,他不能一直在你的保护圈下活着,他也有想要守护的人,所以一定要变强。”看着我情绪不稳,宋明溪半眯起眼,扇骨抵着下巴,又道:“他想守护你,阿银。明月城而今并不如表象看起来那般平静,被帝姬攻破那是迟早的事,他知道你有多依恋那个地方,只要是你想要的,他都会去守护。阿银,不必担心,凤卿不小了。从他口中说出这番话的那刻,便已经不小了。”
我忍着心底的怒火,道:“去了多久?”
“从你让展刖带走的时候开始,回到明月城,他去了找凤朝离,然后躲在青梅酒庄不再出来过。那日我在城门外,刚好看到,那孩子眼底的倔强怕是任谁也无法说动,我便没再阻拦。”宋明溪看了我一眼,幽幽道:“阿银,将一个人保护的太好也未必是一件好事。”
只是,时常能在卿卿身上看到那时候的自己的影子,那种感觉只有自己才能明白,可此番话,我又如何不明白呢。
喉咙一滞,“我知道。”
忽然,无水手臂一用力,将我带入怀中,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阿银,有我在。”
将头埋入无水的胸口,“嗯。”
“阿银,难得见你也有小鸟依人的时候。”突兀的声音忽然想起,我猛地抬起头,却见宋明溪风骚的摇着那把描金山水扇,嘴角越弯越深。“不打扰了,那阴森的女人并不打算收手,阿银可得小心了。”
那袭石榴红华丽的消失在眼前,我心里一片繁乱。金菁,或者说锦华,时隔千年,竟还不愿意收手么?
阿银,你若是死了,这往后在明月城,本公子可得寂寞了呦!所以呀,你一定不可以死。
临走前,宋明溪微抬下巴,扇骨有一下没一下敲着自己的手心,淡淡看了我一眼这样说道。我不知道他在明月城的事情可有解决,千里迢迢跑来此地,只是为了传个话么?我微微挽起嘴角,这倒是像极了他的作风。
傍晚之时,船靠了岸,来到一个与雪阳国交界的镇子落脚。
花楹镇,对于外来之人,镇子里倒也没太多在意,此镇是重明国与雪阳国边境的分割线,两国百姓皆有定居。
看着血红色的夕阳,想起那日在明月城朝离的叮嘱,心下有些不安,不经意抬起头撞进了一双深邃而温柔的眼中,那抹不安瞬间消失殆尽。
“阿银,前方有个客栈,今晚便在那儿歇息吧。”无水低头看着我,冰凉的手一直与我交握着。
我微微笑了笑,“嗯。”
翡翠先我们一步前去打理,依旧低眉顺目的面容,怎样看着怎样舒心,全然没有那日的淡漠和冷情。事情倒是越来越有趣了,与其让危险在自己未知的地方游离,不如放在身边心安,我低头这样想。
进了客栈,吃过晚膳,无水接过影卫的书信便离开了。
“翡翠。”我坐在窗前,只手撑着下巴望着窗外,问:“你可知道世间何为相信,何为忠诚?”
正在铺床的翡翠闻言,微微愣住,眼中流转过一道光,不似以往没有色彩,转而低下头道:“相信只存在各自手中有一定筹码的基础上不会被背叛,而忠诚是对被握住自己命脉的人妥协。”
“那么,你呢?”指尖划过杯沿,我勾起嘴角道:“你是属于何种?”
“奴婢属于后者。”
夜幕渐沉,风也带着沁人的寒意。
“这样啊……”
“是。”翡翠淡淡应了声,俯下身道“主子,天色不早,床已铺好,安寝吧。”
“今晚可还会有梦靥缠绕?”我看着跪在地上的翡翠漫不经心问道。
柔顺的眉眼微微抬起,“不会,奴婢的任务是让鲛族公主苏醒,并且保护公主的安危,在此间,不会做出伤害公主的事。”
“你真是个奇怪的奴婢。”我扯了扯嘴角,翻身躺下。
昏黄的灯点上,脚步声轻轻退下,门阖上。
脑海中思绪百转,无论是在梦中之城还是那晚,那时候的不明白如今已渐渐清晰,过去并不是不存在了,哪怕是轮回转世不再记得,它依然存在,存在于那些拥有它的人心底。
依旧忘不了金菁那双眼底的怨恨和狠毒,窗外一声轻响,一道银光闪过,我敏锐闪过,手臂上还是擦破了一些皮,温热的血液渗出,我皱眉。
“谁?”
“哼哼哼……”诡异的笑声在房内回响,黑雾笼罩之下,一个身着黑袍的白面书生模样的男人从雾中走出,苍白的手指点在唇上,嘴角弧度上扬,心情颇好的模样:“我们又见面了,没有想到,原来你身份还不简单啊!哼哼哼……这样小生报那一剑之仇也愈加有意思了……哼哼哼……”
阴冷的风从皮肤渗进骨内,我稳住身子从枕下抽出一把匕首,冷眼看着眼前的男人。那诡异的黑袍书生正是在梦中之城带走卿卿的魔魅,如今在此出现,心中疑惑生起。
“哦?哼哼哼……还站得起么?可惜不管怎么反抗,还是会成为小生箭下鬼。哼哼哼……”魔魅眼底深红,双手结印,一只红得发黑的箭矢生成,口中得意地笑道:“哼哼哼……今日月圆,正是公主葬身的还日子啊,哈哈哈……无用的,这个房间早已被小生设下结界,外人是不会察觉到的,哈哈哈……”
破空之声传来,巨大的箭矢近在眼前,身体被风定住了般,无法动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一道刺目的白光闪过,等待中的疼痛并没有传来,接着一声闷哼,眼前倒下的身影教我呼吸一滞。
“无水!”红色的血染红了他的亵衣,胸口不停地涌出温热的液体,我跑过去抱着他,点了几处穴道,无水定定地看着我,苍白的唇微微挽起:“阿银……没事吧……”
眼泪顿时不受控制,摇摇头,“我没事,但你……”
“我……没事……”一口血咳出,呼吸又弱了几分。
“哼哼哼……人类竟然破得了小生的结界,果然有趣,就让你们去地府做一对苦命鸳鸯吧!”又一只箭在黑雾中形成,此时,门被推开,一个绿色的身影快速闪过,无数银丝在空中环绕,手中的银丝一收,那魔魅便已倒在以上。
“你是谁?竟敢……唔……”缠绕在身上的银丝又一个紧缩,倒在地上的魔魅不甘地看着银丝的主人。
“无水,你等等,我去找大夫!”恢复了理智,忍着悲痛正欲起身,手却被握住。
“阿银……”
“没用的,凡胎肉体受不住魔魅用极阴之气幻化成的箭,他撑不过太阳升起之时。”翡翠淡淡的声音传来,魔魅化成一团黑雾在她手中无法挣脱,然后推门出去。
“阿银,虽然只有一个月,但我此身足矣。”无水脸上淡淡地笑了,呼吸也不再急促,“阿银,我喜欢你,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那时我不懂珍惜而将你错过,我自责过,悔恨过,千方百计想要去补偿。在漫长和苦等的岁月中,那一幕场景总是在脑海中不断回放,阿银,你能原谅我的过错吗?”
“无水,你在说什么傻话!你有什么过错……都是我……”几近呜咽的声音低泣,悲痛欲绝。
“知道吗,第一次见到阿银,便喜欢上了那双干净幽蓝的瞳孔,明知道自己有目的却还是陷了进去。你说以身相许,心中从未有过的欣喜,而我却背弃了自己的诺言,说好了要好好护着你呀。目睹你化作流萤消失的模样,我才知道自己爱的多深,可惜什么也挽回不了。千年来,我不断责问自己,千方百计想要寻找你的转世,天意弄人,就算找到了,还是由我亲手将你推入深渊,穷我一身也无法弥补自己所欠下的一切……”
看着一脸微笑的人儿,我终于泣不成声,“不要说了……”
“阿银,不要哭……我不在你身边要好好照顾自己,不然就算身在冥间,我也不会安心。”冰凉的手抚上我的脸,笨拙的擦去脸上的泪,“我借慕容无水的身体陪伴在阿银身边一个月,感觉很满足,很幸福。”
“阿银,我要走了……阿银,我喜欢你……”
“阿银,我是梦离呀……”
脸上的手一顿,无力地垂下……仿佛尘埃落定,风肆意拍打着窗棂,宛如一曲哀歌。
我跪坐在地上,抬起头,天边微微透着金色的光,刺痛了我的双眼。身体好似麻木了一般,耳边再也听不见什么,再也感觉不到什么。
眼前白衣翩翩,逆着光,看不清面容,只依稀听的几个字。
千年,终于死了,刺耳的笑声在回荡着。颈边,一柄锋利的匕首,有什么东西流了出来。破门声,红衣翩飞,与白衣交缠,一切好似一场梦,眼前一黑……
“阿银!”伴着那声急切的呼唤,我失去了意识。
醒来已是三天后,翡翠将晚膳端上,静静站在一旁,眉眼温顺。
“梦离在哪里?”许久未说话,声音有些嘶哑。
“他很好,只是回不来凡间。”
“宋明溪呢?”我接着问,失去意识前,那声音不会错。
“他的魂魄被锦华的妖铃所伤,我已经点灯为其镇魂,七日后我也无法。”
“我知道了……”执起筷子开始吃东西。
“凤朝离也许有办法救他。”将东西撤下时,翡翠忽然这样说。
外面已是初春,阳光明媚,一路花香。我站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裹着厚厚的狐裘,一身孤寒。
慕容无水被侍从用寒玉棺带回洛溪。而金菁,则因身体承受不了锦华从曼陀罗地狱带回的死亡气息而开始腐烂,一切皆回到原本的轨道。
回明月城那日,我看着好似熟睡的宋明溪,心底划过丝丝痛楚。为了缩短回去的行程,翡翠驾着马车御风而行。
我问翡翠:“任务可有完成?”
“待主子回到明月城奴婢便会离开。”
“可以告诉我,翡翠真正的主人是谁吗?”我半躺在马车上,抱着手炉问道。
“在梦中,主子早已见过王。”
“原来是这样。”风拂过脸颊,还带着花香,熏人欲醉。
回到明月城,在城主府门前停下。护卫说城主早已搬了住处,在城南最偏僻的那条绯云巷里。
赶着马车来到绯云巷,巷子两旁的灯已点亮,昏黄而温暖的灯像是一种仪式排列。
远远,便看到那熟悉的面容正面带微笑看着我,一袭银色的孔雀袍子在夜幕下圣洁而柔和。身后,跟着一名身着华丽宫装的尊贵女子,手里还提着一盏灯。
“阿银,回来了。”简单的话语透着淡淡的关切,眼底眉梢皆是淡淡的微笑。
我扬起多日紧抿着的嘴角,“我回来了,朝离。”
“时辰刚好,开始吧。”说罢,那名宫装女子席地而坐,手中一把九玄琴。
随着星光的变换,指尖的琴声激昂了几分,像凤凰的尾羽,穿过流光溢彩的幻境,流淌在茫茫的黑夜里。
于是,那些星光也跟着改变。
铿锵的乐声里,流星组成了星阵,变幻无常。朝离如画般的面容瞬间变得妖艳绝美,在星光里浮现。
他手执白羽扇舞于无数星光中,踏着月色,银灰色的长发翩然摇曳,恍若传说中的艳鬼,摄人心魂。
萧声渐歇,琴音终落。
朝离足尖落地,身上的白色狐裘滑落在地面上,像一朵盛开的白莲。
将白羽扇收起,凤眸半遮,看着我,道:“《幻生梦死》已奏完,阿银在今后的每一日将长一岁,直至十日,便是阿银的十年……”
“朝离,谢谢你。”我嘴角微扬,笑的风轻云淡:“这本应是我该还的。”
那一晚,我回到了青梅酒庄,将宋明溪送回去。
翡翠临走时说,人间百态,不过戏台上一幕轮回。
我笑着附赠一句,台下人若是有心,便可察觉到那油彩面下的字字血泣。
其实,只要看戏的人乐和了,高兴了,谁还会在乎戏台上的人究竟是谁呢?
在苍茫而无垠的年岁里,掩盖在尘埃下枯黄的书页,字已模糊不清,被水打湿的痕迹。
“主子,您走后没多久,十七王爷来过数回,说看看十茶可有酿好。”绿袖将手炉递到我手里,“主子您身体怎么比之以往更冷了?”
“不是一直都这样吗?大抵是许久未见吧。”我将手中的书放下,想起去年年末之时说好的十茶,轻柔眉心,道:“十茶材料稀有,跟王爷说尚未收集齐全。”
“这样行吗?”绿袖狐疑地看着我,“那是王爷……”
“就这样吧。”我闭上眼,睁开双眼笑道:“何时变得这般多顾虑了?”
“主子……”绿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却还是什么也没说,连卿卿都未提及。
离开的这些日子,明月城新开了几家铺子,其中以城主和桃花将军开的胭脂铺遗梦轩风头最盛,生意也最是冷清。
隔了些日子,我正在午睡,绿袖从外边带回来一个消息,说宋家公子宋明溪失忆了。除了不再记得过往的一切,性格依旧风流不羁,惹尽桃花,千金买一小盒胭脂只为博其一笑,倒是成了遗梦轩的常客。
这些日子,发觉自己身子极易疲倦,便将青梅酒庄全权交于绿袖打理,酿酒也只是从旁指点。一有时间了,我便喜欢去华元寺祈福,在钟声敲响檀香袅袅之时,心总是特别平静,灵魂的归依之地。
绿袖见我笑时常叹息,后来我敛去无谓的笑。
十日已过,面容虽无多大变化,瞧着镜子里的自己,唯有那双眼睛熟悉而又陌生。
“主子,马车备好了。”焱出声打断我的思绪,我起身,将狐裘替我披上,我抬头望了望天,又是温暖的一日啊。
不知宋明溪又在哪个温柔乡里醉生梦死呢?我眯眼微微笑了笑,既然不记得了,那么就当从未认识过,往后也不会再认识。
那日我去华金寺祈福回来,再次见到了他,擦肩而过的瞬间,宋明溪侧过身,歪头一笑:“姑娘生得好生标志。”
我目不斜视,微微一笑:“公子也生的如花似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