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暻秀告别了同学,背着书包从校园里出来,听见了汽车鸣笛的声音。他以为自己挡住了路,就退到旁边。鸣笛声却又响了一次。
他回过头。身后两米远处停着一辆黑色大众,正驾驶门打开,走出来一个人——是金俊绵。
“俊绵哥。”他走近了打招呼,“你怎么在这?”
金俊绵一笑,“正好路过这里,想起你该放假了,就顺便看看。”他关上车门,也走近了些,“你现在回家么?我捎着你?”
都暻秀摇头,“不用了哥,我先不回去。”
“那你去哪?我没事做,闲着也是闲着。”
“……”都暻秀沉默了片刻,紧紧攥了一下书包肩带,“我想去看看我爸我妈。”
金俊绵也沉默了,一只手扶着车盖,低着头。都暻秀苦笑。他知道这个话题会让人难堪而不知如何接上下文,尽管最难堪的还是自己。一年半还太短,他暂时没办法释然地面对这件事,可事实永远不会通情达理,它就那么*裸血淋淋地摆在那里,任你接受或者视而不见,都是一道触目惊心的疤。
终于金俊绵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也没问题,上车吧。”金俊绵依旧笑得温柔。都暻秀想到从这里到近郊可观的距离,下意识要拒绝,但金俊绵难得态度坚决地要他上车,他无可奈何,道了句谢,然后绕过去打开了副驾驶的门,进车坐下。
“假期有什么打算?”金俊绵放下手刹,挂好档,问。
“嗯……就是好好休息下,准备论文答辩。”都暻秀老老实实地答,随即有点恍惚地扭头看向了窗外。
人群熙熙攘攘,快到中午了,附近公司的白领和学校的学生都在小吃摊间觅食。都暻秀才觉出饿来,恰恰好肚子叫了一声,咕噜噜的,格外响亮,弄得他特别不好意思。金俊绵哈哈一笑,让他在车里等,自己就又下了车。都暻秀就看着他往自己最常去的摊位走了过去。
他垂了垂眼睛,再看向远处时,却发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格子衬衫,破洞牛仔裤,两只手都抄进了裤子口袋,时不时地在小吃摊前停下来,却不买什么,又继续吊儿郎当地前行。
他一直看着他,直到再也看不见他。还出着神,另一边的车门就打开了,金俊绵坐进来,把热乎乎的小吃递给他。
“谢谢哥。”都暻秀接过来。“哥刚刚看见钟仁了么?他从你身边走过去了。”
“哦,是吗?没太注意。”金俊绵向外望了望,“应该也是在买午饭吧。”
“嗯。说不定只是恰好路过。”他又垂下眼睛。
“他和世勋都是明天放假。”
“嗯。”
之后就没有人说话了。都暻秀呆呆地抓着手里的小吃,好半天才想起来咬一口。金俊绵没开车,都暻秀不解地看向他,就听他说,“等你吃完再走,不然一路颠簸的,对肠胃不好。”
“没事,我不吃了。”都暻秀一直把两只手搁在腿上。金俊绵没说什么,转了转车钥匙,引擎就呜的一声。车子又开起来。
气氛还是有些凝固。都暻秀望着窗外倒退的人和景,不久后听见金俊绵把CD打开了。都是些上世纪的老歌,像西城男孩的《MyLove》和玛利亚凯莉的《WithoutYou》。车里被空调吹得凉飕飕的空气和着音符重新流动起来。
“挺好听的。”都暻秀听得很认真。
“嗯。老歌比现在的流行歌有味道。”金俊绵勾起唇角,“歌词也很不错。”
都暻秀眨眨眼,“听不懂……”金俊绵又笑出了声,撤下方向盘上的一只手搓了把他的头发。这力道也是温柔而节制的。都暻秀有点郁闷地把翘起来的几缕头发按回去,继续认真地听。
沿途的人渐渐少了。金俊绵也关上了CD。都暻秀的心情再轻松不起来,随着车子越来越开进狭长的过道,他感觉仿佛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越来越用力地压在了他心口。
进了墓园,车子更加放慢了速度,最后在路边缓缓停下。
“我下去了。谢谢哥。”他闷声道,微微颔首。金俊绵看着他,身子动了动,他忙道,“我想自己去。哥你要是有急事,就先走吧。我可能要在这待一阵子。”
“我没急事。我在这等你。你去吧。”金俊绵坐回来。
都暻秀应了声,向他借了只打火机后下了车,只身一人走上光滑的石阶。
已经是正午了,毒辣的太阳光穿透了云层打下来。墓园里很安静,没有哭哭啼啼为亲友送葬的人,没有已然悲伤到麻木的上坟的人,连看守都不在。都暻秀喜欢这个时候。他可以跟爸爸妈妈说几句悄悄话。
他们合葬的墓在最高的地方。他们生前一直是住在平房里的,现在搬到了高处,都暻秀知道他们一定会很开心。
他走到墓前,拂去上次烧过的纸钱的灰烬,坐了下来。
“爸,妈。我来了。”他抚摩着墓碑,注视着上面灰白色的刻字。“我放假了。这学期也考得很好,因为去年都学过差不多一遍了。其实课也不难。”
他摘下书包,从资料夹里抽出成绩单来,对着墓碑。他挨个指着上面的字,“这是A……A就是优秀的意思。这也是A。然后这里是导师的评价,他说我是个很用功的孩子。你们看吧,不用太担心我,我会尽力做好的。”
他打起火,看着火舌被纸面吸附过去,随即丢掉了成绩单。
噼噼啪啪的声音只一会儿便消失了。他颓然地坐在那里,再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想哭。
有的时候他会突然回不过神。想给家里打个电话,结果在听见“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后才意识到,家里那部业务清闲几乎变成了他的专线的老座机,在这间房子的男女主人出了车祸之后,就停用了。
为什么是车祸?都暻秀至今也想不通。不是都说好人会有好报吗,想自己父母那样温和敦厚的人,本该长命百岁,待他娶妻生子之后颐养天年的。后来他遇到了金钟仁,就开始琢磨怎么才能说服这两个宠爱自己的老顽固,可现在这些希望或担忧都显得那么多余。
要是那个冬天,他没有那么容易被想要送他返校的父母说服,就好了。那样的话,他就不会在宿舍里收拾东西的时候接到医院的电话,说他的父母出了一场小型车祸,正在急救了。他自私地想多跟父母待一会儿,却没想到这多待的一会儿,会让他付出整个未来的代价。
他记得当时自己立刻就赶去了医院,两只手空空的,口袋也空空的,也没有背包。路上他心想如果要支付手术费,可以的话,就先欠着。没想到在急救室门口看见了金俊绵。俊绵说碰巧看见了,肇事者又逃得快,他就把伤者送了过来,并不晓得那是他的双亲。俊绵让他不要担心手术费,自己已经把手续都办妥了。都暻秀不知道说什么好,双膝一软险些就要跪下,被金俊绵扶住了。
都暻秀好几次想问具体是怎么一回事,金俊绵都不肯说。
后来他的父母抢救无效。他实在不能接受这个翻天覆地的变化,一连三个月都精神萎靡,有时候竟然粒米不进地度过一天。金俊绵在这期间为他打理好了一切,从父母遗体的火化到安葬,到应他的要求去学校里给他办休学手续,事无巨细。
再后来,他重新去修这一年的学业。因为除了兼职之外就没了其他的经济来源,他连学校的公寓也住不起了。金俊绵告诉他,自己有个做中介的朋友,说不定能帮他联系到租金低廉的房子。果然他做到了。都暻秀搬过来的时候,发现邻居居然就是金俊绵。
这一系列的事情是否巧合,他不太敢去想。他不愿做无功受禄而知恩不报的人,只是金俊绵要的,他想他给不起。
突然刺耳的汽车警报声划破寂静。都暻秀一个激灵,扑过去死死抱住了墓碑。他的爸爸妈妈总是喜静的,虽然老了听觉退化,但声音这么尖锐也了不得。
“爸,妈,”他的嘴唇轻轻贴着墓碑,像贴着老人冰凉的耳朵,“这块地,其实不是我买的,是一个对我很好的哥哥买的。不过你们不要担心,等我读完书,找了工作,一定会如数还他。然后我就带你们去更好的地方住。”
他最后紧紧抱了那墓碑一下,起身。
“爸妈再见。”他深深地鞠了三个躬之后说,吸了吸鼻子,随即转身踏下了石阶。
金俊绵的车已经调好了头。都暻秀走过去,进车坐下。金俊绵看了看他,没说什么,一只手抬起了一半就顿住,终于还是轻轻落在了他肩上。
“我没事,哥。”都暻秀向前坐了坐,让开那只手。“我早晚要自己挺过去。”
金俊绵低低地“嗯”了一声,收回手,好半天才说,“你接下来要去哪?”
“……”都暻秀望着前方,沉默片刻,“…我想去找白白。”
“好。”
金俊绵向右一转钥匙,放下手刹,挂好档。车子缓缓向前开去。
车子在白贤家那幢楼前停下。都暻秀跟金俊绵说不用等了,自己想在这住几天。金俊绵还有点犹豫,但他态度坚决,直到看着那辆黑色车子开始后退、转向、驶出他的视线,他才按了白贤家的门铃,进门上楼。
爬到顶楼,他敲了敲面前的门,却没人应。又敲敲,再敲敲,过了好一阵子门才开,白贤从屋里探出半截身子,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便又把门关上,留他在外面一头雾水。
难道是来了什么他见不得的人?都暻秀皱眉。
终于那门再度打开。都暻秀下意识往旁边让了一步,眼睛却直直盯着那扇门。
有个人走出来。咖啡色软软的卷发,巴掌大小的脸,小鹿般清澈的眸子……竟然是鹿晗。他回头应了白贤的一句什么,正要下台阶,一转头却又看见了站在一边有些错愕的都暻秀,“是你啊,世勋的妈妈。”他调笑着打招呼,又看向白贤,“还不赶紧让人家进去。”
“嗯嗯,好。”白贤连忙点头,一只手将都暻秀揽了进来。“哥再见。”
“嗯。”
然后鹿晗就下楼了。白贤松了口气,把门关上。
“……他怎么来了?”都暻秀很困惑。
“家访呗。”白贤咧了咧嘴角,似乎很开心。他从茶几上拿起手机,按了一两个键,贴到耳边。
都暻秀没听明白地愣了愣,“白白,我能不能在你家住几天?”白贤却没回应他,大概只顾着等电话接通了。都暻秀看着他慢慢踱步到了阳台上。他穿着简单的黑色T恤和短裤趿拉着塑料拖鞋的背影掉进了午后毛茸茸的阳光里。
“喂?”声音带着藏不住的笑意。“你干什么呢。”
“刚刚鹿哥过来了一趟……”
“你觉得呢?他当然是说你多么多么辛苦,现在正处于人气上升期,不能受到干扰,让我离你远点呗……哈哈,骗你的。”
白贤仰着脖子大笑,突然想起来了什么似的,回头看向都暻秀,左手的食指和拇指并成一个圈。
“你这几天有空吗?”他歪了歪脑袋,“说个时间,去好时光吧。”
“……滚,我才不想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