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张美丽、熟悉但却扭曲、狰狞的脸。
“妈!别打哥了!”一阵稚嫩的男孩哭声。
世界仿佛是天旋地转的,伴着此起彼伏的哭声。眼睛仿佛被装进了照相机,却怎么也不能聚焦。在豪华绚丽的背景下,四周响起鬼魅般的嘲笑声,“这个孩子!”无数双眼睛紧紧盯着自己,像是一群乡巴佬看见一件精美绝伦的陶瓷瞬间坠地,透露出惋惜,但随即又庆幸自己亲眼看见了那难得的瞬间。
“哇哇哇!”男孩啼哭声……
“你对得起我吗?你又见那个贱女人!”这是女人独有的哭诉与嚎啕。
回声伴着豪华蜿蜒的欧式楼梯充斥在金碧辉煌的别墅,巨大的水晶吊灯如繁星闪烁。
钢琴声?鼓声?总之耳边很嘈杂。
一阵虚惊袭上心头,李孔怀睁开了眼睛。房间漆黑一片,窗外的闪电偶尔会把房间映亮,特别是他那双炯炯有神的眼。但光转瞬即逝,随即是隆隆的雷鸣。
好久没有做这样的梦了!李孔怀躺在床上心中感叹,也许因为昨天去了宝婴福利院,恰好又遇到雷雨交加的夜晚。心里沉淀的往事又泛了上来。
李孔怀床头的台灯亮了,灯光下有一块银色的腕表,时针刚刚指向五,秒针不紧不慢地转圈。
柔和的灯光和窗外糟糕的天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李孔怀起身来到窗户旁,这是一扇立地玻璃窗,自己与外面的风雨只有一层玻璃的间隔。雨顺着玻璃奔腾而下,窗外的灯光被雨水稀释,晕开。
孔怀感到有些口渴,想去楼下喝杯水。
这是栋三层别墅,孔怀住在二楼。他出了自己的卧室,旁边住的就是弟弟孔杰。他还在酣睡,对孔杰而言,这雷声充其量只能算摇篮曲,断不能扰他的美梦。
楼道墙壁上的几盏灯相继亮了起来,墙壁两侧挂着几幅油画,拐角处还有两尊大理石天使雕像,在柔和的光线下,雕塑表面闪着光晕。
李孔怀的脚步并没有放轻,在这奢华的别墅里只有他们兄弟二人,父母都在外地拍戏。
他来到大厅,喝了一杯水,看了看窗外的雨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于是顺手从柜子里拿出一本杂志,漫无目的地翻了起来。
大厅正面是一副巨大的颐和园景色油画,足足占据了墙壁的大半部分。大厅一角摆放着一架黑色钢琴,与之对称的一角有扇门,里面便是厨房。厨房门旁边是几个檀木组合柜。上面摆放着几个相框。
其中有几张全家福,这是个幸福的四口之家。这几张照片,见证了一家人在十几年的变化,也见证两个孩子的成长。离现在最近的那张是去年春节照的,秦莉和李宇都是影视界的巨星,二人虽已步入中年,依旧魅力无限。秦莉没褪去一丝美丽,倒平添了几分端庄。李宇的眼角有了几道皱纹,却更多了几分成熟男人的魅力,正应了“男人是酒”的比喻。他们一个穿着唐装,一个穿着旗袍,坐在椅子上,后面站着两个风华正茂的儿子。孔怀的脸只能用精致来形容。他的眼睛很亮,仿佛能看透一切,洞悉一切,浓黑的眉毛微微向仰,高挺的鼻梁,棱角分明的轮廓,既高贵又亲和,加上寸短的黑发,总让人一望便知这是个聪明、睿智、干练的人。孔杰的轮廓和他有几分相似,但却长着一双爱笑的眼睛,且清澈无比。他留着长发,举止笑容都还像个孩子。
两兄弟长得一样高,不知情人的可能会误以为这是双胞胎,其实没有人知道孔怀到底比孔杰大多少,因为他来自于孤儿院。
二十年前,中国改革开放有几个年头了,娱乐也渐渐形成了圈,同时也出现一些耀眼的明星,例如李宇和秦莉夫妇。他们夫妻年纪轻轻,却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幸福美满的婚姻更是羡煞旁人。两人也不负众望,除了在自己的事业上打拼之外,还积极投身公益活动,也就是在那一年,他们荣膺市“关爱孤儿形象大使”,也就在那一年他们从宝婴福利院收养了李孔怀,年底的时候,他们的亲生儿子孔杰也出世了。
那一年,这幸福的一家四口照了一张穿着传统服装的全家福,而这张照片在春节的时候,登上了千家万户的挂历封面,被人戏称为“第一明星家庭”。此后,他们照全家福成了一个传统。
两个孩子渐渐长大,孔怀自从记事,就感觉妈妈偏爱弟弟。这种偏爱有时候很明目张胆,他记不清自己挨了妈妈多少打骂,每次妈妈爸爸吵架后,他总会被捎带着打一顿。后来,他终于知道了原因,至少是真相。
那件事发生在他十岁那一年,却一辈子都历历在目。
那天阳光明媚,秦莉开车送他们上学,孔怀出门前想要去卫生家,秦莉没同意,上学的时间已经晚了。孔怀和孔杰来到教室门口时,班主任正带着一位年轻的女老师在讲台上讲话:“这是师范大学的宋老师,她会和大家相处一段时间,大家欢迎。”教室里响起了掌声。
宋老师是来实习的女大学生,她做着自我介绍,却被一声“报告!”打断。
全班目光顿时集中在孔怀和孔杰身上。
宋老师点了点头,示意他们进来。
孔怀坐在座位上,两腿不停地晃动。班主任以为他不认真听讲,用眼睛警告了他,其实他只想上厕所,看见老师的眼神和新来的老师,只能尽力忍着。
时间越留意就越漫长,孔怀好不容易才盼到下课,然后从教室后门溜了出去,看见厕所便一头扎进去了。
“哗哗哗”响了半分钟,孔怀松了一口气。
正当孔怀准备拉上裤子的时候,他听见厕所进来两个说说笑笑的女人。
孔怀脑子懵得一下,环顾四周后,才发现自己进了女教工的厕所。他机灵地把自己反关在厕所间里。
听着声音,孔怀知道其中一个是班主任王老师,另一个是刚才上课的宋老师。孔怀屏住呼吸,静静地等着她们离去。
两个女人却闲聊起来。
“小宋,上节课感觉怎么样?”
“感觉还行,就是时间可能紧了点。”
“可能今天上课稍微晚了点儿吧!有两个孩子迟到了嘛!”
“对了,王老师,他们是‘星二代’?”
“你怎么知道的?”
“听别人说的,他们是李宇的儿子!一看也是明星的料!”
“这两个孩子长得是挺俊,还有点儿像,都是明星胚子啊!我猜李宇收养孤儿的时候,肯定挑长得好看的,以后可以带着进娱乐圈。”
“哈哈,有可能,孔怀是收养的?”
“是,别人不说,还看不出来,孔怀脸型长得像李宇,鼻子、嘴又跟秦莉一样,虽然不是亲生的,却像亲生的,真是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啊!”
班主任发出感慨后,宋老师附和了几句,两人便出去了。
孔杰怔在厕所里,过了许久才出来。他心里不断重复着:我原来是收养的。
孔杰回到教室,呆呆地坐在座位上,他知道收养的意思,但还是拿了本词典,仔细查了一下,词典上这样写着:把别人的儿女收下来,当做自己家里的人来抚养。
孔怀至今还记得那天自己的灵魂似乎和身体是错位的。
“孔怀来读下一段课文。”班主任厉声说道。
原来还在上课?孔怀木讷地站了起来。
这时,他感到有手指在后背上写了一个“3”,于是读第三段。
“这座桥不但坚固,而且美观。桥面两侧有石栏,栏板上雕刻着精美的图案:有的刻着两条相互缠绕的龙,前爪相互抵着,各自回首遥望;还有的刻着双龙戏珠。所有的龙似乎都在游动,真像活了一样。”
班主任点了点头说:“好,坐下吧!注意认真听讲!”
孔怀坐下后,微微侧头,看见的是弟弟灿烂的笑。
自此以后,孔怀就常常一言不发地望着窗外,眼神里像被注入了一丝的忧郁,或者不是忧郁,但总之他的表情与稚嫩的脸是极为不符的。有时他会露出了大人般的沉思与伤感,这与一旁整天嘻嘻哈哈的孔杰是截然不同的。
孔怀知道真相之后的当天晚上,母亲把他叫到身旁,慈祥地叮咛他不要在外面胡说八道。他猜到告密的人是秦莉的经纪人小娟,虽然她曾答应过孔怀不会告诉母亲。
从此以后,近十年孔怀再也没有和小娟说过一句真话,秦莉倒觉得他乖了很多。秦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孔怀像是比孔杰大了五六岁。他似乎是直接跳过了青春期、叛逆期,转眼成熟了许多。他在任何事情上都会听父母的安排,不仅没有异议,反而会说出一些让母亲更加舒坦的话来。也因如此,秦莉再也没有打过孔怀。
孔怀长大成人之后,为人处世的本领炉火纯青。他的脸总能摆出别人期待的表情。微笑总是他见到人的第一反应,可贵的是,他的微笑还带着一丝真诚。听到别人的不幸,他的脸上又会表现出慰问,但没有一丝矫揉造作,似乎你能够感觉到他的遗憾。因为如此,孔怀的人缘是极好的,没有人见过他生气发怒的样子。即使只有他一个人,他的嘴角依旧能在平静中显露绅士的味道。
现在,他就如此。
孔怀抬起了头,看见外面的雨已经停了。崭新的晨光悄悄露出头来,夏天的雨总是下得很痛快。孔怀换上了运动装,然后跑步去了。
“天晴了真好,要不毕业典礼可就麻烦了。”孔怀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