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云袅袅,金猊吐雾,屋子中央的小几上咕嘟咕嘟煮着羊肉,炉上温着酒,乍一看,和寻常富贵人家并无两样。细细一闻,才知这香却是沉香府秘制的沉香木,王侯之家,富贵如离国,也轻易不舍得用。
软榻上搭着烟罗缎制成的锦被,这烟罗缎需得五十个琼州最好的绣娘一同绣作一年,才得十来匹,每匹不下千金之数。地上铺着从蛮族寻来的上好兽皮,洁白无瑕,即使是在冬日里光脚踩上去也十分温暖。
而这小几上的铜炉小锅,精巧无双,便是出自哲西一族的手笔,更不必说那套上好象牙瓷的杯盘碗盏。
大陆上最富庶的当属宛州,可若要问是谁掌握了宛州的财富,天下人都知道,卿家幺女卿浅浅。
宛州,卿府。卿浅浅拥着锦被,慵懒地靠在软榻上,长长的黑发披散开来,除去额间那枚红玉雕琢的坠子,和皓腕上的碎玉手链,再无其他金银珠翠。
浅浅目光随着莫雅往羊肉锅里加调料的手飘移,似是在看莫雅调味,却又仿佛在回忆些什么。羊肉的浓香弥漫了整个屋子,浅浅滑下软榻,如玉的双足落在雪白的兽皮上,显得分外好看。
摸摸炉上的酒已经烫好,她倒了一杯梨花酿,抿一小口,美酒入口甘甜清冽,不易醉人。拿起象牙箸,捞了一块羊肉上来,略吹一吹便放入嘴中,羊肉入口即化,辛辣的汤水从舌尖划过,香浓可口,辣的整个人都暖起来,不一会儿,鼻尖上就沁出细密的汗珠。
门外有人踏过松软的积雪,一路行到门前,早有仕女为来人打起门帘,脱下大氅。浅浅看向来人,招手示意她过来一起。女子依言坐过去,喝了一杯酒,暖暖身子,这才开口道:“安临君接了请帖,已向宛州来了。昨日过了依云镇,想来不过三日功夫便该到了。”
浅浅递给她一双玉箸,略一沉思吩咐道:“继续看着吧,璇珠。”唤作璇珠的女子点头应下,低头细细品尝鲜美的羊肉。
门外一阵喧嚣传来,似是有人兴冲冲跑了过来。门帘倏地掀开,一阵冷风吹进来挟裹着冰雪的气息,三个女子不禁缩了缩身子。莫雅抬头瞪着娃娃脸笑的一脸灿烂的大男孩,璇珠也忍不住开口:“童阳,你明知小姐畏寒,还敢这般,看小姐怎么收拾你!”
童阳缩了缩脖子,反应过来自己这般似是有些不妥,便吐了吐舌头赔着笑往浅浅身边靠去。浅浅看着童阳,歪着头笑起来,似是喜欢见他吃瘪。童阳看到浅浅并不生气便笑呵呵地坐到浅浅旁边,自发自动地拿起筷子,莫雅一把拍掉他的筷子,恶狠狠道:“说正事!”
童阳嘿嘿一笑,对着浅浅说:“青浦那边还没有动静,即墨家一切如旧,即墨斐虽得了密报,却似乎一点反应也没有,但是也动身往这里来了。”浅浅喝着汤点了点头:“接下来准备好迎接安临君和即墨家吧。”璇珠和童阳一起应下,眼中激动暗涌,这么些年,终于要了结了。
刚下过一场大雪,天还有些阴沉沉的。园子里遍植红梅,火红的花枝裹在晶莹剔透的冰雪里,冰清玉洁,艳丽无双。浅浅裹着厚厚的白狐裘坐在廊下,仰头望着天,又是这样天寒地冻的天,冰雪又积了厚厚一地。
自小她就体弱,终日药汤不离口,自会吃饭起就会吃药,寻尽天下名医也无法根治这先天便带上的毛病。因各位名医嘱咐不可多沾荤腥,虽生在富贵之家,她自小却只能吃素菜,少沾荤腥。
九岁那年的除夕,再过月余便是她的生辰。白家阖府齐聚,山珍海味不提,只是那翠微居有名的用鲜羊肉炖出的浓浓的汤,香气四溢,显得格外温馨。她因着病中,只能呆在闺房,闻到羊肉香,格外地馋,便让侍女去央求大哥答应让她尝一尝羊肉汤。
她独自在房中欢欣地等着,却久久不见人来。她偷偷溜出去寻人,来到大哥书房附近,只听得里面族中长辈说:“自小便是个病秧子,在她身上花了多少银子,费了多少力气,还是活不过十二岁。她生来又是个与咱们白家相克的命,已克死了老家主和夫人,倒不如早些将她杀了,否则接下来不知又克着谁。”
她年纪尚小,一向被大哥护着,安心养着,不知道这些事情,一时竟有些傻了。
不知道里面又说了些什么,她兀自想着大哥是家主,是名满天下的安临君,定会护着自己,便安下心来,回神去听。里面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不讲话了,如此安静的夜,她一个小姑娘,有些胆怯起来,刚转身想走,却听得大哥沉稳的声音传来,脚下一个踉跄,仓惶逃回自己的屋子。
时至今日,一字一句,依然清晰无比,“既然如此,那就由我亲手了结。给小姐送碗汤过去罢。”
她一路跌跌撞撞回到房中,侍女不见了她,早已哭作一团。一会,有人送来一碗羊肉汤。她嗅一嗅空气中的味道,如坠冰窟,说不出一句话来。
端起碗,假装喝了几口就被呛住,咳嗽起来,趁侍女转身为她取来巾帕把汤倒在痰盂里。又趁侍女回身之际,舔舔唇,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侍女少见她如此欢欣,不疑有他,取了空碗去还。
她喝完汤便歇下了,幽深的夜里,胸口的疼痛一点一点蔓延开。夜深人静的时候,自己收拾了一个小小的包袱,就这样,在除夕之夜逃出府去。以安临君门下遍布天下的门客,若想找一个人,恐怕并不难,可这么久了,从未听过安临君在寻自己的妹妹。
浅浅自嘲地笑笑:“自出生起便这般累赘么?”自她倒在雪地被卿家带回当作女儿抚养之后,便由卿家请大夫治好了病,只是这病无法根治,每到冬日里,须要谨慎不可受寒。
锦州白家白若瑶死在七年前的冬日,今日,只有卿家幺女卿浅浅。
浅浅怔怔地坐在廊下,独自出神。走廊那头,莫雅和薰衣边说话边往这边行来。薰衣无意中转头,眼角瞟到一片纯白的衣角,以暗线绣着朵朵紫色的辛夷花,顿时沉了脸,扔下莫雅就往那边走。
莫雅一愣,似是想到什么,也皱了眉跟着薰衣跑过去。只见薰衣满脸怒气,伸出手将浅浅拉起来,细细为她裹好狐裘,拉着她往房中走。
浅浅回过神来就看到薰衣的怒容,心跳顿时飞快,再看莫雅站在一边,叉腰眯眼睨着自己。卿家家主卿广海一进浅浅的梨花苑所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随即也拧了眉。
浅浅心中暗道不好,忙向薰衣莫雅赔罪:“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你们罚我吧,别生气啊!”二女完全没有理她的意思,倒是背后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是要罚一罚,自小惯着你,竟然也不把我的话放在心上!”闻言,薰衣莫雅放开浅浅,对着来人福了福身子。
卿广海负手立在苑门,脸上微有愠色。浅浅看着卿广海笑的乖巧,刚要提着裙摆去迎他,卿广海皱了皱眉,叫住浅浅,大步向回廊走去。待卿广海走过来,浅浅脆生生叫了一句:“父亲。”
卿广海酝酿了许久的怒气顿时烟消云散,敲敲浅浅的头,“以后不许不拿手炉就这么出去,冬日里自己注意着身子,不可受寒。”便拉着她一起进屋去。
卿广海细细品一品君山银针,再打量打量屋子里一应物品,又端详一下浅浅,很是满意,这才开口:“三日后便是你的生辰,可有想要的?”浅浅低了头,不知道怎么开口。
卿广海也不急,慢慢等着。许久,浅浅盯着卿广海的眼睛,明眸里满是认真的神色:“若浅浅有事瞒着你,有可能给卿家带来麻烦,你会将我怎么办?”
卿广海闻言放下茶杯,“你叫什么?”
“卿浅浅。”
“那便是了,你是我卿广海的女儿,若是你要回去找你的生身父母,父亲便帮你找到他们。”浅浅展颜一笑:“我是卿浅浅,父亲要为我找谁去?只是,浅浅瞒了父亲一些事情,现在还不能告诉父亲,事后,但凭父亲处置。”
卿广海沉吟片刻,点点头:“不伤着自己,便是无妨。”浅浅笑吟吟地点点头。
第二日却出了太阳,白晃晃地挂在中天,十分温暖。浅浅让人搬了摇椅摆在庭院中间,并上几样新式小点心,放在炉上温着,躺在院里晒太阳。
卿家大小姐卿溶月带着侍女一进梨花院便自发自动地拈了一块点心往嘴里送,浅浅掀了掀眼皮,姿势不雅地翻了个白眼。
卿溶月优雅地咽下点心,用锦帕擦擦嘴角不存在的点心屑,开口问道:“浅浅啊,生辰怎么过啊,过了后日你可就十七了。”浅浅撇嘴:“父亲不是安排好了么?”
溶月穷追不舍:“旁的也就罢了,要不,姐姐送你一个好夫婿啊?听说小时候那个即墨斐也要来,恩,考虑一下?”浅浅默了半晌,“过了生辰再说吧。现在谁有那心思啊?”
溶月眼里闪过一丝不安:希望浅浅瞒了这么多年的事情不要太大才好,若是浅浅出了什么事,产业倒不是什么问题,可父亲恐怕就先受不住了,好吧,虽然很不愿意承认,自己也有些受不住,还有,他。看着浅浅安静的容颜,溶月守了一阵,便悄悄出去了。
送走溶月,璇珠又来了,带来安临君行程加快,恐怕明日一早就能到达的消息。浅浅笑笑,却神色轻松,等了这么多年,这一刻终于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