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知道六皇子这几日已经成什么样子了,他们这些做侍卫的,不当值的时候就要去操练,有几个被寻到错的,军棍伺候。
天知道这些天他们有多盼望六皇子妃回来,这样六皇子就不会拿他们出气了。要知道这老胳膊老腿的可经不起那么大强度的训练哪。
钟离渊这几日冷静得出乎意料,脸上冷漠的和白子谦有一拼。然而微微颤抖的手暴露了此刻他心里的激动。
别误会,他不是心有灵犀未卜先知之类的人,而是昨天深夜童阳跳窗给他拿来林立的禀报。浅浅,要回来了。
那侍卫太激动,进门的时候被门槛绊了一脚,险些摔个嘴啃泥。他哆嗦着看了一眼钟离渊,然而后者只是淡淡扫了他一眼,这才放下心来。
“六皇子,皇子妃回来了。”五大三粗的男人此刻犹如一个胆怯的幼童,不敢随便说话,生怕自己哪里说错,就被责罚了。
许久等不来回应,侍卫抬头一看,书桌后哪里还有人影。
钟离渊走的腿都要搅在一起,身旁伺候的人十分不忍,想要告诉他,主子,其实您可以用跑的。
原本束起的黑发已经披散开来,凌乱地搭在脸上,一眼看过去,竟是只见黑发不见脸。然而钟离渊依旧一眼就认出她来,她瘦削的肩,她盈盈一握的腰。
可是,蹭地,他的火就熊熊燃烧起来。“皇子妃在地上,你们竟也不知道扶起来吗?本皇子养着你们,就养了这么一群蠢奴才!”
侍卫们战战兢兢,怕的很,可是没有人不服气,没有人敢戗声,这错,委实不是六皇子火气大的问题。
他们看着皇子妃趴在地上,居然忘了扶,哎呀,苍天哪,谁来救救他们的脑子。
她瘦弱的身子抱在手上一点重量也没有,轻飘飘的。钟离渊收紧了胳膊,像是怕她被风刮走。
童阳诊过脉,擦擦头上的汗:“谢天谢地,小姐的毒已经解了。只是奔波劳累,好好补一补就没什么大碍了。”
钟离渊低头凝视着她紧闭的眼,并不开心:“可是,那她为什么还昏迷着呢?”
童阳眨眨眼,清咳一声:“嗯,是这样的,小姐她这几日没休息好,现下正在休息呢。”
“你是说,她睡着了?”
童阳摸摸鼻子,点点头,以为他会开心。然而钟离渊这厮眼中瞬时柔得能掐出水来,满满都是心疼的意味。
空气中浓稠的情意憋的童阳透不过气,赶紧出去配药了,留他一人守着浅浅。
终于睡了一个好觉,浅浅醒来的时候都觉得自己刚刚香甜的睡梦还在鼻息之间。熟悉的窗,熟悉的门,熟悉的花瓶,床沿熟悉的人,浅浅终于安下心来,浑身觉得累得很。
疏星几点,秋月笼纱。帝都,我回来了。
窸窸簌簌的布料摩擦的声音惊醒了钟离渊。浅浅失踪这几日,他忙于这样那样的事情,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空荡荡的床将他从睡意中一下就拉出来,直到眼角看到窗边的倩影。浅浅转过身来看着他,微微一笑,什么也不必说了。
钟离渊借着月色看到她嶙峋的锁骨,下定了决心。“你这几天好好养身体吧,有什么想吃的就叫云舒给你做。我可能有点忙,不能常常来陪你。”
浅浅点点头:“我知道,你去吧。”她清冷的嗓音因为沙哑而略显甜美,撩拨着钟离渊的心。黑夜中丝丝缕缕的韵律在空气中流动,组成一支美妙的歌。
外头灯笼次第亮起来,似乎有若有若无的饭菜香味,浅浅的肚子一下就饿了。云舒恰巧进来,福一福身子,笑说:“六皇子,小姐,你们睡了这么久,想必也饿了,云舒自作主张给你们上了晚膳。”
浅浅贪婪嗅着饭菜的香气,欢喜地走到桌边,等着她们布菜。云舒抬起头,方才平稳的声音下却是一张泪流满面的脸。
浅浅拉着她略显粗糙的手,拿出帕子给她擦眼泪:“别哭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云舒又哭又笑,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
用过晚膳,钟离渊识趣地离开,把空间交给浅浅和云舒。这时候不像夏夜那样虫鸣阵阵,只有清风拂面倒也别有一番情致。
只是这样美好的夜晚他却无福消受,他该去的地方,是他的书房,是他的幕僚们现在呆着的地方。
总有些人,在别人悠闲自在的时候,他们神色匆匆;在别人安枕好眠的时候,他们挑灯夜战。幕僚,自古以来,就是这群人的一部分。
六皇子的幕僚府是天元朝开朝以来最为强大的组合,一来是因为六皇子是帝位的不二人选,二来是因为六皇子近来显露的才华着实令他们甘愿追随。
只是这唯一的一点,是他们最不满意的。女人,说的更准确一点,六皇子妃。六皇子妃每次出事,六皇子都会急的失了分寸,明眼人都知道,六皇子妃是六皇子的软肋。
而为人臣子都知道,作为一个帝王,是不可以有软肋的。一旦软肋被人知晓并且利用,那么后果不堪设想。
而现在,幕僚们都阴沉着脸,而上座的钟离渊则是脸比锅底还黑。方才这些人都说了些什么?要他多纳妃子,休了浅浅。
他何尝不知道一旦坐上帝位,便不再缺女人,可是自始至终,他心里都只容得下一个她。那些庸脂俗粉,在他心里,哪里比得上浅浅的一根手指头。
秦正德看不过去,在幕僚们殷切的目光下开口:“这,不如都让一步吧。六皇子妃其他都是很好的,也就不必休了。再多纳些侍妾便是。这样大的六皇子府,只有一个皇子妃,委实不像样。”
钟离渊阴骘的目光逼得他打了个哆嗦,六皇子亲外祖说了这话尚且如此,他们这些做下臣的又能改变些什么呢?
“本皇子不会再纳妃子,侍妾也不可以,这一点,本皇子不希望再重复第二次。”再没有耐心跟他们耗下去,钟离渊一锤定音,结束了这个话题。
转眼便要入冬了,前几天,帝都里刚下了第一场雪。只是雪太薄,一时还积不起来。浅浅被圈在屋子里半个多月,尖尖的下巴渐渐也养得莹润起来,气色不比从前差。
她知道,钟离渊吃过午饭一向有休息一下,放一下公务的习惯。特地挑了这么个时辰,推门去看他。
钟离渊放下手中的书,亲自扶她坐下,端方温良,声线有磁性:“你怎么过来了?这个时辰不是都要午睡的吗?”
浅浅笑一笑,脸上更显得有血色一些:“外头吵,我睡不着。”
“谁吵着你了?”
“这几天,外面说的话不少,到处都在说。”
“什么话?”
浅浅笑着摇摇头:“你不用存心瞒我,我若是想知道,什么事情都躲不过我的耳朵。更何况,这事情已经流言如沸了。”
钟离渊继续装傻:“哦?我怎么不知道,什么流言?”
“外面都说,六皇子妃善妒,狐媚六皇子,令其不肯纳妾,实属悍妇一个。”
钟离渊额角的青筋猛地暴起,态度软了下来:“你都知道了?”
“是,我知道了。你这是何必呢?”呢喃的话语,伴随着一声叹息,飞过钟离渊耳畔。
钟离渊诚恳地望着她那双美丽的眼:“我没求过你其他的事情,就这一件,我求你答应我,我不想纳妾。”
沉默弥漫在整个书房。浅浅盯着他,清澈的眼睛此时瑰丽无比,有晴空的明朗亦有阴雨的暗沉:“好。”
一个字取下他心口的大石,呼吸一下就畅快起来。浅浅喉间似乎有一声叹息,可是终究没有当着他的面。你这又是何必呢?许下这样的承诺,可我不是该陪你一生的人啊。
时光如流水,匆匆不回头。经过那天短短几句话的交流,两人除了用膳几乎没有见面,钟离渊每次都是神色疲倦。浅浅是可以知道他在做什么的,可是她没问,也没让人去查。
到了现在这个地步,还有什么事情能让他这样投入呢?大抵只有一件吧。
永乾四十年十一月初八夜,六皇子钟离渊率亲兵入宫,于金銮殿上跪请天元帝让位。
这样一句话,掩盖了多少人的流血牺牲。那一夜,本该在寝殿里在温香软玉中享受着的天元帝,却破天荒地坐在金銮殿里。与其说是坐,不如说是等。
他等着,皇宫的大门在暗夜中安静地打开,等着金銮殿的大门被自己膝下唯一的帝位人选给推开,等着三千御林军将金銮殿团团包围,等着自己从帝位上被赶下来。
那一夜,钟离渊令三千御林军驻守殿外,自己一个人走进殿内。说来也奇怪,本该侍人林立的金銮殿此时仅剩了帝位上端坐的天元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