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我是被奶奶的寻换声叫回家的。那个时候的生日不像现在,不讲究,尤其是夏家村这种重男轻女的小村庄更是不会去给一个女娃子过生日,所以我是幸福的。因此当我第一次记得夏雨的生日并送给她一个画了笑脸的鸡蛋当礼物时,她就记住我了,那一年我4岁,此后的每一个秋天,夏雨都会给我过生日,各种形式的,无论身在何地,都不曾遗忘。
奶奶早早地做了两三道我喜欢的菜就和爷爷一起在家里等我了,见我迟迟不归,才出门来寻。爷爷是村里的老会计,平日里都在村委会那间破旧的黄土房里,父母走后,便过来和奶奶一起照顾我。爷爷是个比父亲更少话的男人,自我有记忆来,就写得一手好字,那天吃完饭,爷爷高兴,就大笔一挥,写了个大大的“静”字当做生日礼物送我,那个时候的我还不认识这个笔画如此繁多的汉字,也不懂什么叫做书法,只是安静地看着这白纸黑字出神,爷爷叹了口气便出去了。
奶奶替我收起了这幅日后将会框在我床头的大字,给了我一贯在生日时候吃的红鸡蛋。我偷偷藏了两个,准备第二天一早给夏浩和夏雨。
那天月光如水。我依偎在奶奶的身边,她单薄的背上传来的温度,温暖我的小腹,一如母亲温暖的怀抱。我认真地听着奶奶均匀的呼吸声,不知不觉便进入梦境。
睡梦中,感觉到奶奶轻微的转身,替我掩好被子。哦,忘了说,我出生在美丽的十月,那个夏末已过深秋未至的十月,落叶开始纷飞纷飞的十月。
第二天上学的时候,夏家兄妹来喊我们。
夏浩一进门就看到我在啃一个大馒头,于是就坏坏地冲我笑,说,晓秋,你就不怕你那仅剩的半颗烂门牙也埋在这大馒头里一去不回?
我给他一记白眼,露着那颗早已到换牙年龄的老牙冲夏雨笑。夏浩不由露出一股嫌弃的表情,冲着我嚷,晓秋,你就不能笑得淑女点么!
夏雨见我不理她哥,说,哥,你别老是针对晓秋啊。
夏浩冷哼,被我一个红鸡蛋堵住了接下来的话茬。我把另外一个红鸡蛋塞给夏雨就拉着她一起出门上学去了。
满夏家村就听见夏浩的鬼吼,夏晓秋,你就不能淑女点!
我想其实夏浩也不明白“淑女”一词是什么含义,只是有一次他听了我母亲对我的谈话后就老跟在屁股后面瞎嚷嚷这个词。而我对于它的深刻理解,不是出于母亲的苦口婆心,也不是来自学堂的尊尊教导,而是来源于我的爷爷,准确地说是我爷爷为了让我“迷途知返”而制定的“铁血计划”。
那天还是和往常一样,我和夏雨先在教室做完家庭作业,等小学部的放学铃声响起后跟夏浩一起回家。
放学路上,由于下过很大的雨,地面上形成一些浅流,我牵着夏雨一步一步地小心前行,夏浩突然停下来,牵着我的小手,说,牵牢我妹了,跟着我小心走。就这样夏浩牵着我、我牵着夏雨,我们三儿跟串带鱼似得在水湾里淌来淌去。在我的印象中,在这条来来回回的上学路上这是夏浩第一次也几乎是唯一的一次对我们施展温柔。
站在村口迎接我的,竟然是爷爷苍老的身影,爷爷特意在等我!
爷爷一如父亲,从小疼我,我不惧怕,但爷爷威严,所以我面对他不像面对父亲般亲昵。
我笑着跑过去,甜甜地叫了声,爷爷。
爷爷脸上的皱纹仿佛是用钢铁雕刻成一般,他没有回应我,只是瞪了一下夏浩和夏雨,抖着嗓子喊我,跟爷爷回家!
我乖乖地跟在爷爷的后面,一句话也不敢说,我知道爷爷生气了,肯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是我第一次单独一个人跪在夏家的灵位堂内,以往只有祭祀时父亲才会允许我进入。灵位堂不大,不过是隔了一间小屋子用来摆放祖先的照片,此刻在我头上方微笑看着我的,正是我的太公和太太公。
周围安静极了,我低着头,不知道做错了什么,但也不敢发问。
爷爷在我身边来回踱了一圈后,便在我身旁站定,没叫我起来也没叫我磕头。
晓秋,知道爷爷为什么让你跪在列祖列宗前吗?爷爷的声音有点沙哑,像是用力压抑着什么。
我摇摇头,又点点头,又再次摇摇头。
爷爷没等我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就继续嘀咕下去了,想我夏家书香门第,后家道中落,无法让你过上大家闺秀的生活,爷爷我也有错,但是再不济,也不能沦落到与混混一般跟人打架斗殴。我们夏家对女孩子向来欢喜,但是规矩也一样,爷爷不能让你们两姐妹成为大家闺秀,但也得是小家碧玉!爷爷已经跟你村长叔说好了,明天开始你就在家里上学,爷爷教你,那些乱七八糟老是不知道好好读书就知道调皮捣蛋的人你也少来往!
说到最后,爷爷的声音竟有点嘶吼。我低头吐了吐舌,其实爷爷说的大部分我都没听懂,但最后几句我是明白了。这村子小就是透着风,什么事情都可以成为八卦,想必那群老是喜欢看人家是非的长舌妇把我们打架一事跟爷爷讲了,也势必添了油加了醋,爷爷是老领导了,在村里还有点威望,平日里我们一家对村子里的人也客客气气,所以版本可想而知是夏浩这个成天调皮捣蛋的赌棍之子把我给带成这个样子,那罪行肯定描述得跟夏浩带着我去杀人放火了一般。
所以就连向来不会看轻人的爷爷也对夏浩有了成见,当然此时的我也不会想到这个莫名其妙的成见会在日后对我和夏浩的人生照成如此大的影响。这些我当然没跟夏浩讲,因为这也是我在很久后才推论出的真相,而那个时候再讲这些,已经变得没有意义了。
就这样,在我5岁生日过后的第二天,我便结束了我短暂的幼儿园生涯,开始了爷爷教育下的学习生活。同时结束的,还有夏家兄妹每天清晨的叫唤和那每个上学日来来回回的吵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