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我没有睡,满脑子都是欣妤的眼睛,那么迷茫,涔涔着泪光。很久以来,对欣妤,从惊讶到闺蜜,她是那样充满活力地活在我的世界里,没心没肺地笑啊,哭啊,逃课啊,满口脏话啊。有时,我会打趣地问欣妤,你这个样子,你妈见了会难过的。可是欣妤告诉我,她没有母亲,她很小很小的时候,母亲就死了。说这话的时候,欣妤叼着狗尾巴草,满脸的无所谓,所以我一直认为,我会那么喜欢她,是因为在冥冥中我们有很相似的地方,比如,都失去了母爱。
欣妤翻了一个身,她说,晓秋,你睡了没?
我说,没。我说,欣妤,我想起你白天说的话,心里就堵得慌,就睡不着。欣妤,你一定要去很远的地方么?别走好么?
欣妤说,晓秋,你是个傻丫头,快睡觉吧,要不明天咱们就没精力到草地上作威作福了。
早晨醒来的时候,夏浩正在给他妈洗脸,晶莹的水珠在他细长的手指中闪着光,钻石一样。不知道他跟他妈说了什么,他妈咧着嘴不停地笑,脸上的皱纹刀刻一样。他看见我和欣妤下楼来,说,你们先去洗洗,我妈已经做好了早餐,面条,赶紧吃吧,那小子还睡着呢,你们赶紧先把肉挑着吃了。说完给他妈擦干脸,夏浩他妈偷偷地拿眼睛看看我,笨笨地笑,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我傻傻地想,其实不犯病的浩妈还是挺不错的。
饭后,我和欣妤大大咧咧地躺在草地上,阳光明媚,晒得我们很是舒服。不远处有一帮小孩在一起玩,他们就像刚从土里钻出来似的,灰着小脸蛋,每个人身上都沾满了泥巴和落叶。他们玩着我们曾经玩过的游戏,单着腿跳,相互对撞,然后倒在一起,有咧嘴哭的,也有咧嘴笑的。
我随手拔了一朵还顽强生长着的小花别在欣妤头发上。云彩懒洋洋地从天空飘过,很久以前,我和夏雨还有夏浩,也和这帮孩子一样在这片草场上厮混。那时候的我们,最开心的就是在夏家村的草场上飞跑,汗流浃背。
我指着那些小孩对欣妤说,欣妤,我就是这么长大的。还有夏浩,他曾经是这个草场上的霸王。
说这句话的时候,夏浩和欧阳承天也来到了我们身边。夏浩仿佛也回到了小时候,说,是啊,看着这些孩子,我仿佛还能听到我妈喊我吃饭时的情景呢。
夏浩这么一说,我们都沉默了。好久,欧阳承天对着天空懒懒地说,真好,就感觉从你们的生命里完整走过一般。
欣妤白了他一眼,特别鄙视地说,你丫能别整得跟个伪诗人一样好么,你当你是尼采么,装了个黑眼睛用来在别人的生命里穿梭不息!
你!欧阳承天被欣妤无厘头的对话给呛到,咆哮着说,那是顾城说的好么!
欣妤见不得欧阳承天一副嘲笑她的样子,嗖地一下站起来,拍拍屁股,走过去对着欧阳承天的大腿上来就一脚,然后灰溜溜地火速逃跑。
啊?!吃痛的欧阳承天只好边揉大腿边去追杀。
我静静地看着在远处打闹的他们,一如既往地不去劝架,他们就是这个样子,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彼此之间也不会影响感情。所以在有些时候,我总是天真地认为,他们是注定的一对,总有一天会在一起的。所以,我错误地以为,欣妤口中的离别,只不过是一个玩笑,抑或是错觉。
直到,欣妤不告而别。
欣妤离开前一天,夏家村又下起了小雨。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个雨天过后,彩虹挂上清水湾,就是我们离别的日子。
当时,欣妤还问我,说,晓秋,有酒不?
我说,夏浩家里估计没有,你要喝的话,我去小卖部给你买。
我和欣妤买了酒后并没回家,而是去了那片草坪。雨淅淅沥沥地下,我们躲在附近的一棵香樟树下,但雨还是淋湿了我们的头发。
欣妤问我,晓秋,你有没有感觉,有些时候,一个人对你越好,你反而会越恨他?
我想了想,摇头。
欣妤说,我的妈妈对我越好,我就越恨她。她多疼我一次,我的心就多疼一次,所以,晓秋,你问我,寒假回家么?我回答不了,因为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或者说我根本就没有家!
说完,她将酒瓶缓缓地举起,我安静地听着,啤酒滑过她喉咙的声音。
欣妤说,晓秋,其实,我并不愿意喝酒,打架,说脏话。有很多时候,看着你,看着班里的同学,看着你们这样的小女孩,我就想,如果,如果,八岁那年,父亲没有离开我,现在,我是不是也像你们一样,剪着清汤挂面似的头发,有一双温暖的小手,见到自己心仪的男生会偷偷脸红?可是,晓秋,这些所有年少的美丽都离我好远好远,我就是见到了自己喜欢的男孩子,也只能像个小太妹那样大咧咧地轻狂着,我身上有那么多不美好的过去。有一天,我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身上沾满了脏兮兮的泥巴,我洗啊洗的,可是任凭我怎么洗都洗不掉,我搓着我的皮肤,直到它们发红,直到它们剥落,我看到了自己的骨头,我才明白,原来,我本身就是这脏兮兮的,不是泥巴弄脏了我,而是我弄脏了泥巴!
说完,她就大口灌酒,然后,就大笑,擦了擦嘴角的泡沫,拿着酒瓶走到雨中旋转。我傻傻地看着她舞蹈着的身体,不知所措。欣妤冲我笑笑,雨水中,她的爆炸头不再蓬松,而是那样温柔的贴在她的耳际。我说,欣妤,别喝了,早知道你这样,我就不给你买酒了。
欣妤把脸凑到我眼前,用手扒着红红的眼睛给我看,她说,夏晓秋,你真讨厌,我不喝酒,怎么能流出眼泪,没有眼泪,我怎么给你讲下面这个悲惨的故事啊。
欣妤将脑袋靠在我的肩膀上,她说,晓秋,你看,我的眼泪都流光了,我得喝些酒,补充一下水份,好流泪。晓秋啊,我来到你们家,我才知道,咱俩真是同命的姊妹啊。你父亲抛弃了你,而我妈却抛弃了我和我爸。
我怯怯地问,欣妤,你不是说,你妈已经去世了吗?
欣妤将酒瓶扔在地上,捞起另一瓶继续喝,她说,夏晓秋,你就一傻妞,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笨啊!说完,她用手指直戳我的脑袋。
我用手揉了揉脑袋,担忧地看着她。
欣妤摇摇晃晃的看着我,笑,她说,晓秋,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么?因为我觉得你和欧阳承天一样,都特蠢特傻特死心眼。
我说,欣妤,你醉了,咱们回家吧,回家等夏浩他们从县上带好吃的烧鸭回来。
欣妤摇头,说,我不想吃,我就想吃我妈包的饺子,说完,她就哭了,她说,晓秋,我宁愿她在我八岁那年死了!这么多年来,我恨她恨她!可是,晓秋,我真想有个妈妈,我想跟她撒娇,跟她要漂亮衣服,让她把我打扮得像你们这些小妞这样清秀……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和鼻涕流在一起。
她说,晓秋,在我离开之前,有个故事,我想要告诉你,不过你可别讲给欧阳听。
我擦了擦眼泪,点点头。
欣妤停止了哭泣,扔掉酒瓶,擦干眼泪,安静地看着夏家村的草坪,她说,从前,有个小女孩,六岁那年,小女孩的母亲跟别的男人跑了,扔下小女孩和她的父亲相依为命。八岁那年,小女孩的父亲患了绝症,在临死之前小女孩的父亲带着小女孩找到了当年抛弃他们的母亲,希望她能看在母女的情分上收留小女孩,但小女孩的母亲拒绝了,小女孩的父亲不甘心,天天去求那个母亲,最后死在了她住的豪宅前。后来,那个将母亲带走的男人看小女孩可怜就收留了小女孩,那时候小女孩的母亲和那个男人的孩子刚出生,是个小男孩。然后后来有一天,那个小男孩丢了
说到这,欣妤不做声了,我傻傻地看着欣妤,欣妤就笑,知道么,小女孩恨她的母亲!小女孩想让她的母亲知道,没有小男孩,那个男人根本不把她当回事儿!小女孩想让母亲痛苦,让她为父亲的死付出代价!可小女孩的母亲竟那么平静地告诉小女孩,孩子没了就没了,只要她在这个豪宅的地位不变就可以,哪怕她知道那个男人一直没有离婚。这个时候,欣妤又哭了,她说,从此,小女孩就开始失眠,整晚整晚听见有婴儿在自己的耳边哭
说到这里,欣妤的眼睛开始迷离。她说,好像就是在那之后吧,小女孩的母亲突然变得很疼小女孩,不但不打不骂,而是对小女孩疼爱有加,并且给她吃各种补品。小女孩天真地认为,母亲开始疼爱她这个女儿了。直到有一天,那个男人来到小女孩的房间,让小女孩叫他爸爸
欣妤说爸爸这两个字的时候,声音抖动得一塌糊涂,她说,那个男人的妻子生不了孩子,所以他把小女孩的母亲包养起来,也就图小女孩的母亲可以给他乖乖生一个男孩。但现在小女孩的母亲因为生小男孩时大出血,再也生不了了,所以为了可以继续住在这座豪宅里
说到这里,欣妤突然不哭了,就这么安静地呆在雨里,像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那么长的沉默,我说,欣妤,一个悲伤的故事而已,忘记它吧。
欣妤不说话,又是那么长的沉默,她说,其实,我一直都想问问她,她每每在享受荣华富贵的时候,想起年幼的女儿,会不会难过?
说完,她转头看着我,一瞬间,表情变得异常复杂。
我转身,只见,欧阳承天愣愣地站在我们身边,雨水从他发梢滑落,悄无声息,手里拎着两大包东西。昨天,欣妤对他抱怨不想吃方便面了,所以他今天一早就屁颠屁颠地跟着夏浩去县里给我们买烧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