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金风玉露白竹婆娑舞动,月色下说不出的迷离温柔。罗凡和宋堇团并肩漫游,回到了客厢庭院。
宋堇团让阿乌围绕着自己小范围地扑翅翻飞,气质高贵自得,脚步轻快,轻轻哼着一首宫廷乐府。
罗凡是位温和的男子,他高大的身影倒映在地上,在宋堇团娇小的影子旁,像座让人安心的靠山。
罗凡转头看着自己的女伴:“你看上去心情很好。”
“那是当然啦,”宋堇团嫣然一笑,“我们已然足足十日未曾见过星月夜空了。我从来不知晓,落日后的一层天界,是如此美好。”
罗凡口拙,不会与人畅谈月亮,表露情绪,但他踏踏实实地认真倾听。宋堇团兴致勃勃地仰头看星辰,他也始终作陪。宋堇团要去白竹林中穿梭,他便自觉跟着。宋堇团提起华美的裙摆涉水,他便在那人工凿成的浅溪旁等候。
两人玩得分外开心。
“你快看~!”宋堇团也像一只翩翩飞舞的青鸟,她双眸一亮,纤手指向两人身侧。罗凡的目光顺着她白玉般的指尖滑过去,不由得怦然心动。但见白竹林的尽头却立着一面照壁,两人的倒影被月华拉得很长,双双映在壁上,栩栩如生,自有一股难以言说的灵动。似乎有人提笔点上双目,便能活脱脱地挣扎出墙,成人化物。
两人一瞬间都安静了,许是方才目睹傅安莲娓娓道来无怨无尤的情话,许是那仙女的神情太令人印象深刻,宛若她曾去过一处极乐世界,非同道中人无法感同身受。许是十日来的考验让仙人的意志力如强弩之末,居然撩动了那一池凡心里的春意。总之此时他们无人开口,但心中满足,沉浸于微妙的氛围。
许久,又是宋堇团先打破了静谧,在他们之中,罗凡几乎处处以宋堇团为先。宋堇团小脸一扬,颇有得色道:“哼,我会捕风捉影之术!”
罗凡挑了挑眉:“哦?”
“这是高等仙法了,上仙中能做到的人也不多,你等着大开眼界吧~!”宋堇团得意地往照壁前进一步,口中默念要诀,捏出繁复的指法,周身一凛,暗自控制气息吐纳,一股仙力自四肢百骸逐渐运转汇集。
罗凡目不转睛地看着那身着华服的娇小背影。
慢慢地,宋堇团的灵力在她掌中凝成一团小球,金灿灿的光芒澄澈明亮,似手捧一轮月亮,和空中明月遥遥呼应。她娇喝一声,全力施术,那团灵光便陡然扑入那照壁上,撞出的瞬间光华让两仙都眯起了双目。说来奇怪,照壁上的人影居然开始生生浮动,似水波,更像纸张被人抖动,不消片刻,居然平面里飘下薄薄一层画,正是被宋堇团捕捉下的两人的影子,宋堇团扬手接住两道影子,再看那照壁之上,光滑如镜,月色下什么倒影也没有,空荡荡得好生诡异。
罗凡的击掌声在夜色下分外清脆:“捕风捉影,真让我害怕自己的影子再也回不来了。”
宋堇团微微喘息着说:“这是窥人私隐的利器,不是下降头的,你的影子,丢不了。”
罗凡上前扶住她的肩膀,触感温暖:“高级仙法将体能消耗得厉害,你何苦无故累了己身。”
宋堇团面色苍白,却因气喘吁吁而泛出两颊潮红,虽已身心累极,还是不改娇蛮:“我愿意。”
许久,两人又相视而笑了。坐在玉石上休养生息的贵族上仙,与关切看着她的憨实男仙双双欢笑。心中有什么地方在长久的扶持相伴中悄悄改变,他们都感觉到了。
“两位客人,塌下可能安眠?”翌日清晨,早有仙侍送来换洗之用的清水巾皂,止戈亲自着仙侍来送清粥点心作为早点。
宋堇团和罗凡各自出门相迎:“我们是来打扰凭吊的,只觉居室雅致舒适,宾至如归。”
止戈眉目转兮:“如此甚好。”末了又细细打量了二仙一遍,举袖掩唇道,“看来你们昨夜睡得很好,个个神清气爽。”
不知为何,宋堇团偷偷流露出了娇羞之态。三人照礼寒暄落毕,用过餐点,便由止戈领着往女贞府各处一一见过,止戈颇有口才,对殷长哭生平及其熟悉,描述得如女元帅在世一般历历在目,罗宋两人知了殷长哭平日爱吃些什么,不喜理财和命妇间的应酬,却很有杀伐决断的才胆,生平恪尽职守,吃穿用度一概从简,待手下将领佣仙却是极其仁厚。平日也不太去上林苑打猎斗蛟,但一旦随天帝或同将军一起出手,便能满载而归。
朱阁游廊一一走过,又知道了殷长哭常在这间阁里处理军机要务直至深夜,凡办公之时,无关人等一概屏退,其余侍卫文官后退若干步以候,便是病逝前一日也不曾有断。而那屋宇之内又是几个自荐星师登门接见之处,罗凡心心念念的琅邪朗在一百一十年前就在这里初见殷长哭。他日后居然成了少有的百岁还能胜任星师的翘楚,不过殷长哭已无法亲眼看见爱将的成就了。
又见过了殷长哭的神宠——醉醺醺的猫——爱神出鬼没的几栋最高的建筑的屋顶,知道了殷长哭爱擦拭摆弄各种法器兵戈的殿堂,听止戈讲了沙场上的元帅,家中的元帅,朝中的元帅。又听到了殷长哭亲自将一个讨厌的小子改名叫“当哭”的典故。止戈浅笑:“女贞元帅那日对哭天抢地的那厮道:‘再嚎就如你所愿收了个哭字,改叫你当归可好?’,那厮几乎要晕阙了。”
如此将大殿游了大半日,午间和止戈同席而食,还远远见到了傅安葵,罗凡和宋堇团对星师夫人行了礼,那端庄的女子观之可亲。两仙愈发对已然登陟的殷长哭满怀敬畏。罗凡目光深深,目送傅安葵的背影极其端庄地缓缓离去,心中一动,问止戈:“不知元帅命里的姻缘司又是何种造化?”
止戈不太情愿地下垂了长长的睫翼,闪烁其词道:“女贞元帅还是小将之时,便嫁入了银汉东的河君家,不过婚后不到一年,夫君便仙游了。”
罗凡的眼眸中露出精明的光。宋堇团暗自观察止戈的神情不豫,便朝罗凡使眼色,示意罗凡非礼勿言,罗凡却视若无睹,依旧口气谦卑地询问道:“真是慧极必伤,情深不寿。女贞元帅一生豪迈,上苍却如此狠心,拆了一对神仙眷侣,从此天人永隔。想必女贞元帅一生守节,定和丈夫感情极深吧?”
罗凡此言一出,宋堇团便瞧见止戈的表情更加不愉悦,尤其听到“情深”“感情极深”等字眼,这位倾城之姿的女子已然一脸不快,宋堇团暗焦急,心中想,说也奇怪,罗凡平日里呆头呆脑,是个一等一地不会说话之仙,为何总有时候脑袋里头神经搭错,说错话来自己拦也拦不住,上次直呼女贞元帅为“殷长哭”,这次又要口口声声提女帅的先夫——如若感情深切,女贞元帅怎会提也不提,世人几乎不知这段情事。何况堂堂一座女贞府,一点缅怀先夫的痕迹也无。
不过宋堇团的腹诽焦急没有时间持续太久,她也没有想过自己平日高高在上,为何会为了一个寒碜下仙如此大急。止戈刚蹙着一双远山眉开口道:“其实……”本专注聆听的罗凡突然周身一凛,抬头望着天际。
与此同时,止戈脸色一变,她展开双臂腾空移到两位客仙身前,瞬间便自云袖中接连劈出两道电光,厉声道:“谁人如此大胆,居然破了罢也罢山的障,直闯女贞府!”
同时整个女贞府各就各位,一切防御之阵眨眼便设置好,难怪女贞元帅驾返蓬莱之后百年府邸上下平安,果然早已计深远,气象非凡。
止戈心下却大疑,暗自忖道:为何醉猫没有到位……
宋堇团不亏将门相女,反应也是极其沉着快速的。她抢先拉开结界,一把将自己与罗凡妥妥护住,阿乌怒鸣而冲,小小一只青鸟,此刻尽去娇憨,果然是一只利战之兽。
宋堇团光滑乌亮的发丝拂过罗凡唇角,罗凡闭上眼,脑海中依稀记得罢也罢山之上遇见铁痴大仙,这年轻女子也如此保护过自己。
止戈雷厉风行的夹怒之电没有劈中那位惊慌众仙的不速之客。一层天的天穹黑压压地涌过一团云雾,越压越低,渐渐看出是一位腾云驾雾的玄衣之仙,他身形微动,便将止戈的电光轻轻巧巧收了进去。着实是令人震惊的修为。
四边八方阵法大作,傅安葵的声音抢先响起:“再不报上名来,往前一步便要伤你性命!”
星师夫人的警告没有奏效,众仙只觉得头顶上传来一阵轻蔑的轻笑。那人速度丝毫不减,须臾已看到一条银光四溢的长龙,张牙舞爪,威猛异常。此人的神兽居然是一条真正的苍龙!而龙背之上,却有一男仙长风傲立,黑袍加身,帽檐下的脸庞英俊如画中之神。
傅安葵一听笑声便周身移动,如今更是且喜且悔,颤声道:“你……回来了。”
原本剑拔弩张之势顷刻已转换为欣喜之局,止戈仰头,又是那位言笑晏晏的绝色之仙:“琅邪星师,君问归期未有期,岂料回家得如此心急呀。”
“这个改日再谈。”龙背上的琅邪朗一跃而下,对止戈笑答一声,扭头尽满目肃杀之色,掌有灵光,急速朝云面俯冲,因杀气腾腾而将用料精贵的黑袍吹拂地猎猎作响。
宋堇团和罗凡刚喜悦地盯着琅邪朗,尤其是罗凡,得见他早已崇拜的星师,已是喜不自禁。时局变中有变,宋堇团还来不及收起结界,便觉得强大的气流直冲他们而来,琅邪朗一掌便劈开了宋堇团最坚固的结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紧跟着便飞起袍带将宋堇团拍到一边,阿乌想扑过去,却被苍龙一声龙吟用龙尾挡回。
琅邪朗脸色铁青,俊美之仙此刻冷峻非常,招招见血封侯,对着罗凡就朝天灵盖下了杀招。一切都似无可转回,好在罗凡却傻人有傻福,方才结界被破之时他定力太差,被激流卷起,正好躲过了琅邪朗的毒手,差之毫厘,罗凡已经滚倒在止戈身边。
琅邪朗冷如冰山,一击未中,又转瞬来到止戈身边,对着惊魂未定的罗凡又高高扬起了手。
罗凡云山雾罩,惊恐欲死,众仙也大为不解,琅邪朗素来冷漠自持,是受人敬仰的年过百岁的星师,为何终于回家,却一心要取名不见经传的罗凡之命呢?
而那长袍如夜的美男已冷着五官盯死了罗凡,两指一并,欲图点死罗凡的命门。
罗凡的惨叫骇然响起:“止戈姑娘救我——!”
止戈阻下琅邪朗,急道:“星师,就算你有理由痛下杀手,也不急于一时,到底何事?”
琅邪朗看了看挡着自己的止戈,手诀并未丝毫放松,复狠狠盯住罗凡,冷冷道:“我刚感应到有客仙过了罢也罢山,就为女贞府占星一测,岂料这次上山的仙人中,一位并无不妥,另一个却是混世魔王。”
傅安葵和老夫人等人此刻也都赶到了事件中心,一听此言,齐齐一惊。
如果说殷长哭是将星在世,已属天纵英才。但与混世魔王一比,便毫不罕见了。所谓混世魔王,必是水深火热之星而降,主的是无穷戾气和无穷灾祸,此星一旦发光,必定搅得九天六道长无安宁,万年才得一颗,一颗已能逆天。
众人对琅邪朗的占星预言素来深信不疑,但罗凡实在是个太平凡无奇的老实小仙,说他就是未来当世的混世魔王,着实太难接受。
琅邪朗极冷静道:“万幸他送上门来,让我及时逮住。止戈,你快点让开,这次放虎归山了,他日魔王在世,众生皆入地狱。”
罗凡道:“太荒谬了!星师误会了!冤枉无辜,草芥性命,你枉女贞元帅一片栽培啊!我常听闻星象深不可测,便是大贤也有计算出错的时候,你岂可以莫须有之名取罗凡项上人头!在凡间,三国时期有位诸葛孔明,也是不世的神侯,他曾相错魏延反骨,以后必反,不听刘玄德苦劝,便是离世前也要人杀了魏延。可怜魏延效忠蜀汉,直到被错杀也从无谋逆之举啊!罗凡今日情状,恰如凡间魏延!琅邪星师,你万万以孔明为前车之鉴!”
止戈不再犹豫,柔声劝道:“星师,罗凡并无一丝罪孽,我们不能以莫须有的理由斩杀来客。”
宋堇团脸色苍白,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直勾勾看着琅邪朗和罗凡,胸口激烈地起伏着。
琅邪朗的母亲也开言劝道:“郎儿,这年轻人说得有理,不要枉杀无辜,日后必会后悔莫及。”
琅邪朗心意已决,坚持道:“不用再算了,这几日我心内变色,前前后后算了无数次,都是一样的结果。今日不杀罗凡,我便是千古罪人,岂能斩草不除根。”
止戈等仙苦苦劝阻,琅邪朗浑然不听,眼见局面僵持,罗凡还在惨叫:“罗生今日正如魏延,百口莫辩,星师请勿仿孔明而错杀!”琅邪朗厌恶地扫了一眼罗凡,不再纠缠,道了声:“容我日后解释。”电光火石间捏了口诀,一时间地动山摇,将闲杂人等均震了出去,但偏偏都是平稳落地,毫发无伤。
琅邪星师,果然深不可测。
不过罗凡居然如此不济,也被余震弄得扑身往旁摔了老远。琅邪朗冷言一声道:“还在苟延残喘。”运指如飞,朝罗凡杀去。
止戈眼见大势已定,不忍地闭上杏眼。而罗凡人之将死,居然不再狼狈,满脸都是冷静。
也许真是罗凡命不该绝,正是这要紧关头,一直默不吭声的宋堇团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和法力,居然一脸决绝地挡在了罗凡眼前。
她的长裙上绣有美轮美奂的花纹,铺展在云面上就像一朵怒放的橙色天堂鸟。她温柔扑在罗凡身上,在罗凡耳边小声呢喃了一声:“不要怕,我在这里”。但她转头直视琅邪朗的表情却是那样果敢,罗凡双目一眯,琅邪朗透过宋堇团的脸,不知为何,居然呆了片刻。
宋堇团无比清晰地说:“请琅邪星师放过罗凡。莫须有之罪,实在是千古奇冤,罗凡一介下仙,担不起混世魔王的罪名。”
琅邪朗居然对着宋堇团缓了语气,说:“又是一个求情的,若我偏要杀他,你怎么阻止呢。”
宋堇团朗声道:“你杀不了罗凡,因为我有了罗凡的孩子。”
琅邪朗看了看她,说:“我是星师,你的面相眉目柔顺有序,一望便知你还是完璧之身,此刻姑娘如若愿意露出手臂,定然能看见殷红的守宫砂,何来孩子之说。”
宋堇团道:“可是我只要说我有,我就是有。我和情郎罗凡前来凭吊女贞元帅,罗凡却被琅邪星师冤杀。我伤心过度,也殉情而去。我是宋家最小的后辈,宋家万人之上,出了三帝之丞。星师,如果你非要杀了罗凡,哪怕伤了他一根汗毛,你所担心的生灵涂炭,不用灵验,马上就要到来。——星师,你觉得一位女子,要自己破了自己的守宫砂,是不是举手之劳呢?”
宋堇团居然不惜一切要救罗凡。琅邪朗脸色铁青,终于绝望叹息,转身离去了:“天意如此,非仙人之罪也。”
琅邪朗经过止戈之时,停下来,对止戈道:“方才宋堇团的神态,真和碧儿为了救我而与二层天决裂之时一般模样。”随即前去与母上大人见面,傅安葵连忙上前,连同天空中盘旋的苍龙,一行人往观星台方向去了。
宋堇团扶起罗凡,止戈走近两仙,柔声问罗凡:“我知宋姑娘是情急才会说你们已经郎情妾意。可是罗凡,我问你,你可真心爱着宋姑娘?”
宋堇团也紧张地看着罗凡。罗凡毫不犹豫地执起宋堇团之手,真诚道:“我爱她已深,情有独钟。”
宋堇团娇羞无限地嘀咕了一句:“我可还不一定钟情于你呢。”
止戈这才放心地笑了,又说:“宋姑娘并非美女。”
罗凡道:“我知。”
“宋姑娘性情不算太好。”
罗凡道:“我知。”
止戈最后一问:“那你是从何时对她动心的呢?”
罗凡道:“在罢也罢山第八日,铁痴大仙误会我和团团是双修之仙。团团并无一丝受冒犯之感。她身在高位,骨子里丝毫不看不起贫贱之人,她是最好的仙子。”
止戈由衷恭喜道:“你们会幸福美满,白头偕老。”
罗凡抢在宋堇团之前道:“团团可还不一定钟情于我呢。”
宋堇团“噗嗤”一笑,青鸟欢歌,她满脸都是幸福,因为格外光彩照人。
=============05、金风玉露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