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怪力乱神我昂头挺胸地被请回来之后,琅邪郎对我因抱歉而非常客气,倒是我的醉猫自顾自地追尾巴,并不怎么搭理我。我的怨气在这只油光发亮的大黑猫面前并没有持续多久,不过半个时辰,我便已经磨磨蹭蹭,巨没骨气地贴着它,一边伸手去抚摸它,一边轻声道:“我饿了,我给我们俩做晚膳吧。”
它的脊梁骨有漂亮流畅的弧线,正对着我。它停了停,忽而“喵”了一声,后肢着力,前爪去抓我雪白袖子上的粉色蝴蝶,我吓了一大跳,尖叫着站起来,忙把我的衣袖藏好,很害怕被弄脏。醉猫扑了个空,灵巧地跳上桌子,优哉游哉地无声爬走了。
我闷闷不乐地朝琅邪郎道:“你们这些修为高的天人,辟谷就和玩儿似的,很难感到饥饿。但我这种不成器的下仙,却对食物很依赖。醉猫一定是又嫌弃我了。”
“怎么会,方才醉猫很喜欢听你说要吃饭呢。”裹在黑色长袍里的琅邪郎的声音笃定温和,他对我道,“我们以前认识一位故人,她的仙法修为在九天中也是顶尖的,可她也很爱吃东西,几乎每餐都不肯放过。”
“是吗?”我急忙抬头去看琅邪郎的表情,肯定他说的是实话而不是安慰之言后,顿时雀跃起来,道,“那,那我现在去备酒菜。”
当我把一盘蘸着醋的饺子和一碟清酒放上桌子的时候,醉猫果然轻轻巧巧跳上来,我们主仆对吃,这样平凡的相处便已经让人很满足。我道:“醉猫,好几日不见,我很想你啊。”
它乖乖巧巧“喵”了一声,又温柔又附和的样子。我一下就笑了,然后吞下一个饺子。
一夜无梦,我睡在床上,醉猫蜷缩在地上,床前明月光,睡得极香甜。比良好质量的睡眠更香甜的是梦中那熟悉的呼唤,“樱儿,樱儿”,我翻了个身,耳边还是那低沉的男子的嗓音,他说,“樱儿。”有手穿过我披散的长发。
第二天我居然醒得比醉猫还早。更天的清晨还没有破晓,我却回过神来,在床上侧躺着,手紧紧抓住枕头一角,黑暗里,心中越来越冰凉。
醉猫清醒之前,已经感觉到我醒来了,它不可置信地抖抖胡须,睁开眼睛,便看见我在床上睁大一双空洞的眼睛,直勾勾望着它。它试探性地哼哼了一声,站起来,朝我走过来,这双犀利的绿色猫眼映入我的瞳孔中,它一偏头,我便觉得一阵心酸。在胸闷中我涩声开口,轻轻道:“原来,你就是他。”
这只威风健康的成年公猫僵硬了片刻,但很快又淡定下来,我们大眼瞪小眼,它显然是按兵不动等着我开口抖出所有的想法。我讨厌它这么高的心智。我继续道:“那几天你不在,梦中喊我名字的男声便也不出现,我是那时候起了疑心的。昨日你回来,昨夜他也回来了,原来每天晚上,在我睡梦中温柔喊我名字的那个人,那个守候在睡梦中的我的身边,轻轻触碰我的男人,就是你。你不是神兽,你是个足够变出种种法相的仙人。”
醉猫的表情看似没什么变化,但分明是懊恼自己大意疏忽,我虽然比谁都愚笨迟钝,但我就是能看出来。我提高声音,问它:“你究竟是谁?我们在什么时候有过交集?难怪你们没问我沈樱的名字便喊我樱儿,难怪我们一见面你就要带着我走。我们从前有过什么?我救过你的命么?还有那梦中的语气,是那样柔情似水,分明温柔。你为何不告诉我呢?”
醉猫深深地看着我,叹气一声,然后我的心中就听到了它的人声,果然和梦中的一个样,这想必是他真正的,声音。他说:“太较真的女人不讨人喜欢。”
我猛然间没有控制住自己,眼泪就这样滚出了双眼,我直觉地想遮掩,却又一瞬间想通,女人本来就是脆弱的,我为何要因为醉猫不喜欢就勉强自己坚强呢,于是便将手缩了回去,我从床上坐起来,看着醉醺醺的猫,脸颊上是一行泪。
“你在梦中明明那样,温柔……”我哽咽,于是停下来片刻,继续诉说道,“你只要求我跟着你,不问你不说的事情,只要听话就好,是么?”
更天传来了悠扬的敲钟之声,那是即将破晓的信号。醉猫本来想靠近我,突然声音一凛,道:“殷儿,我有要事去做,回头我一定给你一个解释。”
我还来不及挽留,它已经出门,它要是想要便走得飞快,便是华仪,也追不上。我扶住额头,觉得头痛欲裂,定了定心神,迅速地更衣洗漱,我要去找琅邪郎问出个答案。
琅邪郎今日神情悠远,薄唇抿着,他要思考什么要紧之事的时候,就是这样。琅邪郎性情淡然自持,所思所想极难外露,我们相识不久,可我为什么就是能知道。我冒冒失失地闯到他面前,他眉尖一挑,似乎惊愕于我这张脸的主人会这般莽撞。但很快的,他就像看清楚来者何人那般,神色如常了。我抢先开口,道:“琅邪星师,我和你们究竟是什么关系?”
琅邪郎微微皱起眉头,声音沉静,没有一丝波澜,道:“沈仙子何出此言。”
“我们素未相逢,你们就能喊出我的名字。”我藏不住心事,一五一十把事情都说了出来,道,“而且我发现,醉猫其实不是一只神兽,他是个修为深厚的男仙,是不是!”
琅邪郎下意识地看了看天,此刻阳光普照,已经半点星子都无,不然他是会先占占星辰,再做回答的。我为什么能看穿琅邪郎,我自己也不知道。一定有什么故事,我和醉猫,我和琅邪郎,一定有。
琅邪郎很冷静也很彬彬有礼道:“在下回答问题之前,可否先请沈姑娘让在下相相手相。”
我一心想打破沙锅问到底。便很爽快地将右手伸给了这精通相术占卜的星师,琅邪郎温暖干燥的手掌托起我的手,细细观看,沉吟片刻,道:“沈仙子,我们和你素未平生。”
我被他放开手,刚开口道:“可是——”
琅邪郎打断我,那俊美的容颜上依旧也无风雨也无晴,他定定道:“可是仙子长得像极了我们的一位故人,那位故人离开我们很久了,我们都很想念她。我们并不知道仙子芳名,只是喊了故人的名字,那位故人姓氏为殷。”
“什么……”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琅邪郎话中的意思,瞪着一双眼珠子忖度了一会儿,才觉得一种真相特有的残酷从心中点点破裂。一些被我忽略的琐事此刻当头棒喝一样地连缀成线索,我不由失声道,“所以,所以羽药子会喊我小殷子!他也认识你们那位故人!还有昨天那对看见我后便怪怪的夫妻!”
“沈仙子,”琅邪郎道,“你与我们那位故人容貌相类,也并非什么独一无二的事,这是我们的缘分。在下从未将你与她混为一谈。沈樱自然是沈樱。她也自然只是她。”
“……你当然不会把我弄错……你们那位故人定然是个万分了不起的仙子,所以你们这么优秀的仙人,一个个都恋恋不忘。”我觉得步下绵软,惊吓之余,涩声朝琅邪郎道,“原来如此,只是,醉猫喊我,我是说,他喊她名字的时候那样温柔……”
琅邪郎温和看着我,但却开始心不在焉起来。他们今天一定有什么动作,所以昨日那对华服夫妻才会与他们密谈,所以今早醉猫这样行色匆匆。他们不会告诉我,我被他们带在身边,最开始只是因为我长得像另一个仙人。
我想我该停止打扰这位身负重任的星师,我却想起了另一件事,在我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之前,我已经失态地叫了出来:“是了,我们初次相见,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依稀听见醉猫和我讲过一个故事!你们那位故人是不是个女将,她有一个丈夫,但那丈夫却是个断袖!”
琅邪郎闻言色变,他加重声音:“沈仙子,你先冷静下来。”
我才不管他,那个时候,汹涌澎湃的感情冲击着我,再不从出口宣泄出来我会受不了,这是我毕生不曾体验过的复杂情绪。也许我在那一刻开始成长,再也不是个孩子。风扬起我的衣袂,而我继续失控朝琅邪郎叫道:“对,那个丈夫爱敌人的将领,而不知情的妻子在战场上把那个将领杀了,随后男仙殉情了!当着天下人的面,这真是个悲剧啊,醉猫说那个男仙是个懦夫,却有令人羡慕的任性!醉猫就是他,是不是!他没有自戕成功,他妻子要么伤心之下寻了短见,要么就是远远离开了,所以醉猫自我惩罚,所以醉猫执念那样深!”
“放肆。”琅邪郎忍无可忍,双手交叠,隔空朝我施了个噤言咒,我便觉得喉咙被无形的链子缠住,双手握着自己的脖颈,却发不出声音。琅邪郎一袭玄色长袍,帽子搭在背上,长长的黑发越发显得一张英俊的脸面如冠玉,剑眉星目冷冷的。不动声色地调整了一下呼吸,他温言道,“沈仙子,你现在应该冷静。你需要休息。”
我觉得自己不需要休息。我瞪着他,和他们在一起久了,态度也渐渐不那样拘谨羞涩。我也不需要琅邪郎的和颜悦色。和颜悦色,要么是给客套的对象,要么是给同情负疚的对象。我无声地用口形说道:“我说对了,我说对了。”
琅邪郎深深看了我一眼,把我此刻的狼狈之态尽收眼底,然后收了噤言咒。他这样终究使我冷静下来,我把头偏向一边,低低说道:“也许,星师把我当沈樱。可是,醉猫并不把我当沈樱对不对。他也知道这样不对,所以,他瞒住我。”
琅邪郎刚要说什么,却见一个腰间系着璎珞彩带的云使行色匆匆而来,朝琅邪郎行礼道:“琅邪星师,我们天帝有请。”
琅邪郎面上的喜色一闪而逝,一副早已料到的样子,朝那云使回礼,垂下眼帘道:“诺。”
他将斗篷的帽子戴上,神秘的高大身影便裹在一身绣着华丽暗纹的乌黑中,露出半张脸,让人看见挺直的鼻梁和那优雅的唇,对面的云使不由面上一红。他们走得飞快,我站在原地,叹息着,伸手一摸脸,掌心湿润冰凉。
醉猫此刻已经在更天的大殿上大摇大摆地走了许久,更天的天官们分列两行,一个个细心地将它打量。另一边,携破骨王子正揽着娆战公主的肩膀,娆战公主将脸埋在掌心,显然受到了非常巨大的惊吓恐惧。高高的金銮殿上,更天天帝身披日光圣袍,坐在太阳椅上,面沉如水。
携破骨王子一面安抚着妻子,一面朝更天天帝据理力争道:“中天天后昔年梦见天狼星坠入更天,然后怀上帝姬。天狼星主凶战,所以将帝姬取名娆战。可见孤的王妃,天生与陛下的更天有深厚的缘分。我们中天羡天素来与更天交好,陛下为何不听我们苦劝?”
娆战抬起一张惶恐的脸,也勉力道:“陛下,迁都吧,今日黑猫在殿,已经应验了孤的梦境。凡间有一场战役,国主不信公主木马为凶的梦境,终究让敌人施木马计攻破国邦。孤……”
娆战看了一眼醉猫。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惊骇,再也说不出话来。醉猫冷眼看着这一场好戏,恰如其分地往前飞快地蹿了几步,两旁文武顿时如临大敌,连那高高在上的少年天帝也吓了一跳。
醉猫甩甩尾巴,又安静起来。它的一双猫眼直勾勾望着天帝。更天天帝觉得这只猫凶气外露,怎么看怎么不祥。
“吾皇,琅邪郎星师已经到了殿外。”
少年天帝抬了抬手,威严道:“召。”
“琅邪郎星师,请入殿。”
一阵玄色的风刮过,风停下来的时候,一袭黑袍的琅邪郎已经沉默地站在了大殿中央。除了碧晶,这是九天中唯一在世的年过百岁还在其位的星师,也是九天公认的现世里最优秀的星师。他的瞬移之术已经出神入化,满堂天官,无不敬服。
斗篷下的琅邪郎神秘无比,黑色的袍角无风自动,显得非常深不可测。他高大的身躯一动不动,只不冷不热地低沉道:“中天星师琅邪郎,恭朝更天天帝。”
“琅邪星师,羡天王子携王妃,近日住在寡人天宫中,昨夜王妃遇见梦魇,梦中有修罗恶煞从丹霄入,势如破竹,更天皇都顷刻间变为天上地狱。又梦见黑猫为兆,梦魇里遍唱童谣,说‘黑猫现,皇都陷;儿郎死,红粉怨;母子分,君臣崩;不迁都,天谴见’。王妃受惊,今早天未亮就执意要面见寡人。而最诡异的是,今早发现这只黑猫一直蹲在寡人内殿的屋顶之上,而天宫守卫森严,无人知道它是怎么进来的,何时进来的。”更天的天帝的嗓音还留有少年特有的清脆,但说话一板一眼,威严扼要,“所以请琅邪星师前来,为王妃的梦魇占卜预测。”
——携破骨心照不宣地含笑看了妻子一眼,对琅邪郎道:“有一首诗写得好——宣室求贤访逐臣,贾生才调更无伦。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
琅邪郎心中闪过昨日那种种情景,微微颔首,带着帽子的玄色斗篷还是无风自动,只能听见这逆天百年的星师谨慎道:“遵。陛下,鄙请与天帝密谈。”
满朝哗然,有天官纷纷不畏琅邪郎,上前请奏反对之声。更天天帝沉得住气,未曾表态。此时却有千里眼、顺风耳两位天官在殿外请见。天帝还是一声不辨情绪的:“召。”
千里眼与顺风耳是九天皆设的宫廷官职,官拜天帝内臣重臣,的确都是能目穷千里、耳听八方的大仙。更天的千里眼与顺风耳都不再年轻了,是两朝股肱。他们朝天帝行礼,道:“吾皇,今日皇都里开始传唱一首童谣。”
大殿死一般的寂静中,天帝前倾了身子,几乎是饶有兴趣地,将手慢慢抵在下巴处,头微微一偏,沉声道:“说。”
“黑猫现,皇都陷;儿郎死,红粉怨;母子分,君臣崩;不迁都,天谴见。”
无人注意到,娆战公主躲在掌心里的面容之上,露出一抹暗笑。携破骨在她肩上加重力道,提醒她不要露馅,娆战这才继续敛容。
天官面面相觑,帝王微微一笑,更加显得君心难测。那年少的更天天帝道:“天官暂侯,琅邪星师,你随寡人密谈。”
琅邪郎的声音还是那样神秘而低沉:“陛下,这只黑猫也请一并带着。这只猫与我有上百年的交情,昨夜之前,它还与我在一起。个中原由,鄙只能说与陛下一人。”
============15、怪力乱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