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今我往矣我暂且顾不得灵犀,一心去看我的孩子,他是个健康的男婴。虽然这并非我初次接触刚生下来的幼儿,但面对自己的亲生骨肉,百感交集,大是不同。许久,我克制住欣喜之情,虽然柔柔被灵犀拥在怀中,却还是低头虚虚行了个礼,规规矩矩道:“多谢陛下赐名。”
我缠绵病榻多时,方才生育之时又几多嘶喊,此时嗓音呕哑嘲哳,甚是低沉,竟似出自一名中年妇人之口。
灵犀一滞,他举起手,似乎想要拍一拍我的头,但迟疑良久,终于只是轻轻抬起我的下巴。我温顺地抬起头,低眉顺眼任他端详——端详我那张酷似殷长哭的脸。
“朕以为从了你,叫我们的皇儿公子繇繇,你会很高兴。”
我答道:“比公子权要合臣妾心意得多,臣妾自然是很欢喜的。”
“是么?”灵犀轻轻问道,他虽只是新帝,却十足像极了他那早逝的先帝父王,只这么不温不火的两个字,便满满都是不怒自威的慑人气势。
我豁然抬头瞪住他。我想问他,反正我在他心中至始至终都是殷长哭的替身,我是否真欢喜又有什么意义呢。但他换了装扮,一身华贵的天帝锦袍,头戴龙冠,明黄金线,鞋上镶着硕大的两颗夜明珠,整个人更显得无上的高大威严。我转眼却又泄了气,一味俯身低头不言不语。
他本就不喜我的愚钝,现在见我低眉耷眼一副怂样,更是龙颜不悦,转身走了,只留下什么“王后劳苦功高,好生歇着,朕自当常来陪伴你和公子繇繇”之类的场面话。
他踏出宫,一袭碧色长裙的素昙仙子早已守候多时,就这样与世无争地微微笑着。他惊讶道:“素昙?你怎么在这?”
“王后生产,陛下定然担忧,故而臣女在此守候陛下。”素昙盈盈一拜,道,“恭贺陛下得一公子。”
灵犀本就喜怒不形于色,随口道:“嗯。”
这些话隐隐约约飘到我这里,贴身仙侍难免又忿忿起来,道:“有些话现在说难免扫兴,但奴婢为公子与王后着想,不得不劝一句。凡帝那已故的宋后有例在先,应当警惕为前车之鉴。”
“无妨。”我一心逗弄着繇繇,漫不经心道,“只要本宫有这一张脸在,什么事、什么人都碍不到本宫。”
他既然爱的是殷长哭,所以我争宠也争不到我自己的恩宠。因为他爱的是殷长哭,所以我不争宠也自然有我的恩宠。糊涂了这么多年,我算是明白了。
其实我这一生,从来都由不得我,不祥之人生生世世要受到宿命的诅咒,而我这一辈子,刚过了懵懂无知的年岁,便被灵犀一把拖进了他的世界,他既没有问我的意见,也容不得我拒绝,我必须在他身边,无处可逃,就像他养的一头忠诚的神宠。我的身份,我的仙阶,我的法器都是别人给的。就连我的容貌,我也无从选择。唯一能做主的一颗心,居然也在这稀里糊涂之中,给了屡次三番把我当替身的灵犀。
我轻轻对着眼睛还睁不开的繇繇唱着歌谣:“锦绣衣裳白玉楼,最繁华处最忧愁。而今一朝都抛却,与君同作逍遥游……”
成天新帝与他那当年不顾一切都要迎娶的王后的感情,纵然喜得公子,也不咸不淡起来。而在银汉之下,凡帝却盛宠倾国夫人,好似已把心心念念的宋后放下。烽烟已停,这一直征战的君主终于可以好好地尽享太平,美人幼子,何其快哉。
“应该这样……”华美温暖的宫中,罗凡穿着常服,正手把手教倾国夫人做投壶游戏。倾国夫人雪肤花貌,罗凡不免心猿意马起来,握住她的手顺势就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啄。
正在你侬我侬之时,侍者托着空荡荡的一盘上前,行礼道:“陛下,这是星师今日的占卜,送来请陛下过目。”
罗凡又与倾国笑嘻嘻地腻了好一阵子,被推拒了好几下“陛下~国事为重”,方才放开这尤物,踱过去,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侍者弯腰上前,罗凡拿起那小小一张卷轴,解开封印,只见上书“公子,吉”三字,罗凡便不动声色地施法彻底消了字迹,将卷轴放回去,复从鼻子里“嗯”了一声,侍者随即察言观色地退了下去。
身后的倾国夫人仪态万方,笑吟吟道:“陛下,现在这个时候,臣妾该去看望公子了。他若见不到臣妾,定会睡不好觉。”
罗凡转身笑道:“美人去吧,寡人也去宫中随便走走。”
罗凡这随便走走,就走到了观星台附近,他惊奇地远远瞧见他的星师琅邪朗正在花园中和神宠华仪在一起。奇的是这华仪一动不动,就落在地上休息。飞龙在地本也不是什么稀罕之事,只是今日的华仪姿势着实诡异。整个龙身扭成一个“龙”字一般,脖子处尤其僵硬,直直地向后仰着望天,好似落枕,望之滑稽得很。
如此奇景,罗凡不由走上前去,朝矜持行礼的琅邪朗问道:“这是怎么搞的,莫非龙也会落枕?”
华仪从鼻孔里不满地喷出两团威风的鼻息,这种尴尬时刻,也只有琅邪朗还能保持得了那张俊美脸上的万年冰霜,淡淡道:“回禀陛下,并非华仪扭到了脖子,只不过今日是二月二日。”
罗凡何等聪明,略一思量便作恍然大悟状,连连道:“哦哦哦,二月二,龙抬头,龙抬头。”
“……”琅邪朗见罗凡一副还是很好奇意犹未尽的模样,少不得又继续补充道,“自今日开始,一年中的雨水便要转多。九天中所有能呼风唤雨的龙都要在这一日抬头,当然,如陛下所见,因为姿态着实太难看了,龙这种高贵的神兽会觉得非常尴尬,他们通常都会选择躲在一个僻静的地方悄悄度过今日。但是华仪跟了臣下,所以只能被拘在这宫中观星台里……”
罗凡眼见着华仪透过铮铮银色的龙鳞露出可疑的红晕来,连忙强忍住笑,叫停道:“哦,这个,寡人知道了。”
琅邪朗道:“陛下不必勉强,华仪善体人心,憋笑再怎么擅长也瞒它不过的。”
“啊,这个,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啊,哈、哈哈……”
“……”
那时节的四层天歌舞升平,春来不寒,百花齐放,他们君臣并肩而立,琅邪朗虽然还是一副冷面寡言的模样,可罗凡笑声朗朗,所谓春日宴,言笑晏晏。
转眼又过了一个月,罗凡领着一大排人又去观星台,琅邪朗放下手中的图谱,领着华仪匆匆接见:“见过陛下,不知陛下特意前来,有何事要问臣下。”
罗凡笑而不语,招了招手,食物的味道便随着仙侍的上前而飘过来。琅邪朗挑高眉毛,道:“这是……”
“是了,是了,爱卿好鼻子,正是倾国酿的青梅酒。上次没喝成,这回定要与爱卿痛饮,好比人间三国的青梅煮酒论英雄。”罗凡自顾自给琅邪朗戴上高帽,道,“还有荠菜煮鸡蛋,三月三嘛。”
“吃鸡蛋?”琅邪朗是根正苗红的仙人,几乎不用饮食,闻言思量了片刻,才恍然大悟,道,“陛下是汉人?”
“是了是了,寡人是汉人,所以就从今年开始,我们这四层天也改一改风俗,过一些我们的节日,与银汉那端的仙人们区分。”罗凡招琅邪朗过来,道,“已经喊丞相着手落实了。”
琅邪朗起先还颇为拘束,慢慢夹起鸡蛋咬了一口,不习惯地咀嚼、咽下。罗凡就像什么也没发现似的,大咧咧地笑问道:“味道如何?华仪也来几口?”
帝王的问话还能如何,琅邪朗规规矩矩回答道:“味道香浓,多谢陛下。”
吃着吃着,这不习惯也就习惯了,到了最后,琅邪朗已经很是老练地卷起袖子,就着青梅美酒下鸡蛋。罗凡离开前状似无意地叮嘱道:“自得星师,星师一直郁郁寡欢。如今战乱已平,寡人希望自己的重臣能与寡人同心同德,共享太平。”
琅邪朗与华仪恭送罗凡离去,自银汉之盟结成以来,罗凡位列凡帝,也属就天帝王之列,他会拥有绵长的寿数,此时的罗凡,与当年女贞府初见也没有多大的不同,还是那样的年富力强。
琅邪朗若有所思,目送罗凡渐行渐远,直到那背影彻底消失不见。
罗凡走后,想起什么,在路上招过自己的内臣,问道:“傅安葵还守在女贞府中苦修,年纪轻轻,这青灯古佛的,有违所道。寡人曾起意,要把傅安葵接到宫中,陪陪星师,这件事办得怎么样了?”
“回陛下,这事臣下与星师大人提起,大人只淡淡道了句当年的事都是他的错,事已至此,不要打扰她。”内臣一五一十禀告,“连星师夫人最近可好都没问一句呀,这事是不是就此罢了。”
“蠢材。他是何等人物,要知道傅安葵过得安好不安好,需要开口问人么。”罗凡闻言道,“不过星师如此说,那这事就当你从没听寡人说过,毕竟韩修的事始终横在中间,不好周全。”
“对了陛下,成天天帝问我们要两个人,说是成天王后产后一直身体不适,想喊米琪尔和止戈进成天陪伴。那两位都是成天王后昔年的好姐妹。”内臣又道,“星师与成天的帝后是故交,成天王后病重的事,要不要告诉星师?”
“哼,”罗凡冷冷一笑,举起手一摇。
内臣马上心领神会,垂头道,“遵。这等琐事,自然不会有人到处乱说打扰星师。”
罗凡满意地颔首,话锋一转,道,“走,寡人要去看看公子。”
自产下繇繇后,我内外攻心,一病不起,起初只是一日要喝三道汤药,到最后便是成日里精神不济、昏昏欲睡,如今已经到了缠绵病榻的程度。我是唯一的王后,灵犀并不肯将大权旁分与素昙或其他任何别的女人,少不得还是我强打精神来打理。虽有好几个乳母伺候着,但繇繇年幼,我自顾不暇之余还要为我的孩子操心,更是让我的病情雪上加霜。
这是心病,宫中的神医虽众,却谁也奈何不得。
素昙暂时没有回去的打算,她时常陪在灵犀身边,他们是自幼一起玩耍长大的情分,灵犀待素昙仙子不亚于对任何一位公主。素昙虽恪守礼仪,但对灵犀情深似海,他们之间究竟有没有发生一些逾矩的情事,我也拿不准。
灵犀常来看我,但与昔年我刚入宫之时的你侬我侬相比,根本不值一道。我们就像曾经的天帝与天后一般,比谁都亲近,却又比谁都疏远。我甚至想,灵犀恨不得我病得更重一点,好让他重新见一见心心念念的殷长哭。他忍耐着喊人为我治病,多半是看在我是公子繇繇的生母的情分上。
但我再也不敢和曾经一样对他大吵大闹。那时候我只是一个小小的采药下仙,他只是醉醺醺的猫,可现在,隔着浮世与成长,隔着威仪与猜忌,我只能不吵不闹,用生病来宣告着我的痛不欲生。
在中天的女贞府内,是灵犀亲口对我说的:“一个月前,醉醺醺的猫无疾而终,它死了。”
我越病越重,总不见好,灵犀便派人从罗凡那里接了米琪尔与止戈来,为我作伴。米琪尔先到一步,她来见我的时候,自己也不太好,金色的波浪一样漂亮的长发已经剪短了,显得成熟了许多。一双蓝色的大眼睛少了几分天真清纯,多了一些忧伤沉静。
她看见我,待我和从前一样,并没有许多繁文缛节,她先是露出大吃一惊的神态,然后扑到我身边,关切地问道:“我听说你不太好,却没想到这样憔悴,你怎么了?”
我身边的仙侍想阻止她,被我制止,我对她浮出一个高兴的微笑,道:“只是生病而已,还能看见你,我真的很高兴。我在你家住过很久,现在你也像在自己家一样,尽管住下。”
她重重地点头,也对我面露一个勉强的微笑。自从艾斯牺牲之后,米琪尔无论怎么笑,都好似很勉强。
我对她道:“艾斯若有在天之灵,看见你能努力好好生活,一定会很欣慰,她会为你高兴。”
“我并不想她高兴,我希望她良心不安,总是记挂着我,不要放心我。”不料米琪尔斩钉截铁道,“起初我能活下来,只是在想,若我还活着,九天里总还有一个人在心里记得她。若连我也死了,十年过去后,一百年过去后,谁还会记得她呢。但这么多年一天一天地熬过来,我想,我也慢慢能适应一些了。”
我望着她悲伤的神情,不知如何安慰。良久,我叹息一声,握住她的手,轻声道:“艾斯虽然英年早逝,但至少她直到死也对你深情不渝,这样好的福气,是多少女仙羡慕都羡慕不来的。”
“是啊,因为艾斯是女儿身,所以我们并不曾真的结为夫妇。我享受了半辈子热恋时候被人捧在手心的感觉,也算不枉此生——”米琪尔的目光变得极其悠远,脸上浮起淡淡的红晕,神态突然极为温柔。忽而她转头问我道,“那你呢?外面都说,天帝待你不似从前一般好了,我总是不信的,今日看见你这个样子,却有几分信了。陛下人呢?”
米琪尔在我面前并不用尊卑之称,可提起灵犀却口口声声都是尊称,可见米琪尔性格虽然直率,但对我和灵犀的态度亲疏不可一概而论。我心中苦涩,却只得对米琪尔道:“虽然罗凡之乱已经停息,可先帝新丧,陛下又刚继位,有许多事都要适应和学习,自然是很操劳的。”
“哼,”米琪尔闻言冷笑道,“这份太平可是牺牲了四层天换取的!这算哪门子的盟约!”
我见她神色激动,一双大眼镜中隐隐约约又有泪花,知道她是想起了艾斯已死换来的从天复辟等事。但我又深知从九天联盟到银汉之盟,灵犀在每一步筹谋中都可谓机关算尽、顾全大局。便出言道,“其实政治斗争,从来都是……”
“放心吧,”米琪尔不待我说把话说完,便突然打断我,朝我道,“艾斯人都死了,这些是非功过就统统留给后世去评说吧!我相信历史自然会有公论。现在你要好好养病,我会陪着你,你不要整天忧心忡忡的,要早点好起来,才有精神照顾公子繇繇呀。”
我望着她,只好朝她面露微笑。
没过多久,止戈也到了宫中,那时候我的病更加深重,灵犀日日都来看我,人之将死,胆子大得惊人,十回之中总有七八次被我以种种理由回绝。灵犀会在帘子外独自安静地站一会儿,有时候也和我说说话,但我总不搭理他。
我默默垂泪,想我与灵犀这一世的孽缘,就这样了结了吧。我终究不是殷长哭,是我不能成全他。而他终究还是把我当成殷长哭的替身,又是他辜负了我。愿我死后,我们永生永世,老死不相往来。
===================================36、今我往矣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