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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十章 公式
书名：各自远扬 作者：夏天的卡农 更新时间：2016-12-12 23:02 字数：4990
次日，我特意早早就在张琦单位的大门口等他下班。看见他之后笑着，大力挥手，他看见我也忍不住牵动嘴角，只是看起来有些勉强。
“怎么这么有空？”
“想跟你吃顿饭。”我说。
半小时后，餐厅温情脉脉的灯光下，我看见张琦的衬衫袖口有些脏。紫苏在家务上有洁癖，因此平日里张琦的白衬衫无论何时看上去都干净得熠熠生辉。紫苏刚刚离开一天，他竟然已经开始现出落魄的样子来。
“玉儿和紫苏跟我住两天，”我说，“这几天变天了，紫苏让我叮嘱你别着凉了。”
他只是疲倦地笑笑。
“我们喝酒吧！我陪你。”我故作欢快地语气。
“不用这样，心屿。你知道我情绪低落的时候从来不喝酒。我只喝高兴的酒，不会借酒浇愁。”他像看着玉儿那样看着我。我只好点点头。
“你会不会……”张琦踌躇着，像是不知道要如何表达，“你会不会觉得——我这个人其实很无趣？”
这次轮到我笑而不答。
无趣吗？也许吧！在通常的意义上看张琦确实不是个有趣之人。但是，有没有趣又是谁规定的？
“张琦，跟我说说看，如果你不是做了政府的公务员，如果给你重新选择人生的机会，你会去做什么？”我兴致勃勃地问了这个很久之前就想问的问题。
“我会去做个流浪歌手。”他完全没有迟疑，这个好像万圣节面具一样怪异的答案从他嘴里脱口而出。
“真的？”
“嗯。怎么？不相信？”
难以想象。张琦？流浪歌手？
“要是没有父母、没有紫苏、也没有玉儿，我也许会去做个流浪歌手。怎么，很难接受吗？还是觉得我很幼稚。”
“没有没有……”我摆摆手，把口中的饮料迅速咽下去，“只是我从来没想过你会有这样的……怎么说？遐思？”
“高中的时候我跟另外一个人还组过乐队呢！你不相信吧！”
这还真的让我刮目相看。
“不去想明天或者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在地铁过地下通道或者广场上唱喜欢的歌，把放吉他的盒子摆在过往行人的面前，也许赚到的钱根本不够吃顿像样的晚饭，睡在公园的长椅上，跟流浪汉聊天或者一整个月不跟任何人交流，可能吸毒，可能嗑药，可能病倒然后就这样死去。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也许。”
“怎会……别说笑。你如果这样我真的会先崩溃，连唯一的精神支柱都没有了。”我半开玩笑半认真。
张琦大概自己也觉得好笑，“其实一个人很难真正地去了解另一个人。我和紫苏，你和LJ，本来相互理解是一件很难得事，但是最难的是大多数人没有这个意愿去了解别人，一切习惯都才成了自然，接受变化可不是你我想要的，所以都选择将错就错了。”
“我不得不承认，我确实不了解LJ；而且我也不觉得他了解我。”
“LJ的父亲病危，估计去世就是最近的事情了。因为他私生子的身份，所以不被其他家人允许回家探望。若是老人家过世，财产争夺大战即刻上演，他身边没有任何人是他强有力的支撑。加上最近新公司的事不太顺利，有精神压力在所难免，喝酒成了家常便饭。”
“他父亲，快要不行了？”
“嗯。你有没有见过他父亲？”
“只见过照片。”我说。
这么短的时间内听到两个人的不幸，无论他们是否跟我有直接的关系，都让我心情低落。
“有天我跟LJ一起吃饭，你猜他跟我说什么？他跟我说想抛弃眼前的一切，然后在他从前旅行过的某个地方开个旅馆或者去寺庙修行，你不知道他现在很认真地研习佛经吧？”
LJ，研习佛经？
这世界是怎么了？
“他不像你看起来那么坚不可摧，神经衰弱已经很严重，我真的有些担心他，看起来随时都会倒下去。”张琦说。
我会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吗？深深的自责再一次啃噬我的五脏六腑，连胃也开始不舒服起来。LJ，我不愿成为你的绊脚石，已经离开你远远的了，为什么你一定要像蜘蛛结网般地与我产生联系，发生羁绊呢？
“心屿，我最近一直在想。你觉不觉得？其实每个个体的悲剧，都是社会环境和个人性格双重作用下的结果。”
“换句话说，”张琦接下去，“个人无法脱离历史背景单独存在，大环境下每个人都难免被打上时代的烙印；但是人的某种能动性也在起作用，那些顽强、进取、有创造力的人往往更容易达到人生目标；而软弱、胆小和因循守旧的人却往往适得其反。”
我仔细琢磨这话里的含义。
“举个例子，比如侯远。”
“侯远？”
“嗯。我只是拿他来举个例子。其实你我身边的每个人都可以套用我刚刚的那个公式，或者说模式。”LJ喝了一口杯子里的茶，“我觉得，曾经侯远有很多机会可以从我的手里追回紫苏，但是很遗憾，他一次也没有尝试过。”
“就算侯远主动出击，我也不认为紫苏一定会动摇。”我摇摇头。
“不要说不可能，任何事都有可能，也许这可能性很小，但仍然存在。站在侯远的角度去看，不管几率多小，但是事关终生幸福，也值得去拼一次好让自己在生命行将结束时不后悔，不是吗？”
“当他知道我跟紫苏结婚的消息后，他再一次地选择了逃避。而且，更进一步讲，他本来可以依靠家人的帮助在本市找到一份不错的职业；然而为了躲避情伤，他抛弃了父母，独自一人离开家，去做了一名海员。当然，我并不是对这个职业有偏见，相反，做海员是每个男孩年少时的梦想。只是，我并不认为侯远是出于发自心底的向往才去的，他是为了逃避这一切，所以决定远走高飞，一了百了。”
“说实话，他走了之后，我终于放下一颗心。我的潜在威胁消失了，或者说，威胁减轻了。我知道他和紫苏平时还会或多或少地保持联系，但是我丝毫不会在意，这对我和紫苏的感情无疑是件幸事，他的离开对我们三个人都是一种了结。但是从内心深处讲，从一个男人对另一个男人的角度讲，我对他在这件事上的做法不敢苟同，我甚至会轻视他。”
我看着张琦，他的表情怎会如此平静，像是在谈论一件刚刚从报纸上得知的，与他和紫苏都无关紧要的新闻一样。
“为什么你不认为侯远是真的爱着紫苏，是真的希望她幸福才放手的？尽管我这样说很失礼，对不起。”我说。
“是啊，这种想法大多会在女孩子心中出现，是因为这样更符合你们脑中和心中存在一生的浪漫因子。我估计八成紫苏也是这样想的。但是我不认同，知道为什么吗？记得以前我跟你说过，心屿，幸福的感受是差异化很强的一种意识，就是说，你认为幸福的事，在其他人眼中可能很平淡，甚至变为痛苦。如果你真的认为侯远是因为深爱紫苏而放弃了紫苏，好吧，也许是这样，毕竟现在也无法求证了。那么你就是先验地认同了紫苏跟我在一起很幸福的这个事实，但是真实的情况你又怎会知道？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呢！换句话说，如果紫苏跟我在一起生活不幸，那么放弃紫苏的侯远就是个彻彻底底的傻瓜！”
紫苏真的幸福吗？侯远又真的是个傻瓜吗？
“那么你说的那个公式又是怎么在侯远身上体现的？”我皱起眉头来。
“首先，紫苏之所以选择了我而不是侯远，很大程度上是遵从了她的父母之命。她从小到大所受到的各方面的教育，家庭的、学校的、社会的，都使她明白门不当户不对的婚姻绝少能够幸福。就像你和LJ，对不起恕我失礼。确实，现实中的大多数情况就是这样，起码从表面上看是这样。这种观念在紫苏那里扎根很深，所以虽然她深爱着侯远，结果还是选择了我。这就是我所说的个体悲剧形成的社会环境因素：社会上多数人的价值认同形成了所谓的道德规范，违背这种既定的规范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紫苏选择了看起来轻松的路，结果白白葬送了爱情。
“至于个体悲剧形成的性格原因，这个就很好理解啦！每个人在相同情况面前都会有不同选择，虽然对已经故去的人不太恭敬，但是我不认为侯远是个内心很强大的人，这从他一而再再而三的逃避中就能看出端倪来。即使是在临死前一刻选择了对钟爱一生的人说出真心话，我仍然认为这是任性的表现。他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也许应该选择将这番话永远埋藏心底，他也许并没有想过说出来的后果。如果他是因为深爱紫苏而离开她，为何到头来又亲手将这一切破坏呢？”
“我这样是不是很残酷？”张琦有些自嘲。
是很残酷，但是仔细想来却是事实。
“无知无觉反而是幸福的，清醒对每个人都是痛苦。”我说。
难道我身边的每个人，都可以套用这个公式吗？藤木澈呢？LJ、夏海和我呢？
“我其实是来安慰你的，结果变成你给我上了一堂哲学课。”我说。
“我只是有感而发，你别太介意。”
“张琦，我真的很想问问，你爱紫苏吗？”
“怎么，我刚刚说的话使你认为我对紫苏的爱并不那么纯粹是吗？”张琦问。
“你要明白，虽然我超级超级喜欢你，没命地喜欢，但是一旦出了什么事我还是会毫不犹豫地站在紫苏一方，这种选择跟道德和价值都没有关系，你懂我的意思？”我说。
“当然。”张琦点头。他沉吟了一下，接着说。
“心屿，人在不同的阶段都有不同的使命，在这点上人和植物没什么区别，该开花时就开花，该结果时就结果。我对紫苏的爱，在恋爱的时候已经如数奉上了；走进婚姻意味着爱情阶段的结束，虽然这听起来有些不可思议，但是我认为婚姻中的每个角色都要承担相应的责任和义务，爱情在这个阶段反而成为了多余的东西。”张琦说。
“你的爱好像自来水龙头一样，想开就开，想关就关啊！”我戏谑，“你还是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爱紫苏吗？”
“我爱过他，爱过曾经作为我恋人的她；现在？不。现在的感情在你的概念中肯定已经不叫爱了。我要给她和玉儿丰衣足食的生活，承担丈夫和父亲的责任和义务，这是我对婚姻的承诺，别的我不去想。”
“侯远的事对你没有打击？”我问。
“打击？怎样的打击？作为一个有位青年，我觉得他的过世让人惋惜；作为我妻子的初恋男友，没有，紫苏的反应都实属正常，我认为她的理智足以让她认清现实，然后回归家庭，这个我丝毫不担心，更没有冲击。”
我重新打量起张琦来，好像这许多年第一次把他看清楚。
“怎么？今天的一席话颠覆了你对我的好印象？”张琦问。
“倒也不是，我突然觉得自己的生活像是在扮家家酒。”
“你生活的认真又努力，这是有目共睹的事，怎能说是在扮家家酒呢？”张琦说，“其实，心屿，我自认为很了解你。你跟LJ之间的婚姻破裂曾经让我深思，如果你问我你们分手的原因是什么？我会给你非常肯定的答案。”
我不确定我是不是要听，我的心中也许早就有答案，只是我从来不想去印证它。
“你说说看。”终于好奇心还是占了上风。
“是因为爱。”张琦简单地回答，眼睛并没有看我。“你因为生存嫁给他，如果你一直这样想，也许你们会相安无事地白头偕老；但是突然有一天，你发现你深爱着这个男人——你的丈夫，你的心理失去了平衡，最终导致了你们分手。”
我沉默不语。
这也许是非常浅显易懂的道理，除了当事人，每个人都看得一清二楚。唯一不懂的大概只有LJ。
“你这样说我更加绝望。”我说。
“这也没有什么。我不认为婚姻是唯一一种能够获得幸福的结合方式，事实上现实的婚姻好像跟幸福这个概念相去甚远。要处理工作和生活、孩子的教育、房子车子、婆媳关系……我的意思是说，你们两个——你跟LJ，如果彼此相爱，真的不用顾虑形式。”
“你认为他还爱我？在发生了所有这些事之后。”我问。
“怎么说呢？LJ同我很不一样。虽然在商场上近似于冷酷无情，但是对于生活中的很多问题，他的纯真和热情像个孩子，有赤子之心。你们在某些方面很相似，这也是你们经常吵架的原因吧，大概。你说的对，我认为他爱着你，他没有变心。”
我苦笑着，觉得要是喝酒，真的没有比这更好的时候了。
“其实我困惑的，不是你跟LJ，而是你跟夏海。”
“什么？”话题转移的太突然，我一时有些迟钝。“夏海？”
“这个男孩子有些神秘，不是吗？”张琦说。
“你觉得我们之间不寻常？”我试探地问。
“重要的不是我觉得，而是你怎么认为。”
“其实你已经知道一切，正在脑中组织语言准备批判我吧？”我有些无理取闹，提到夏海，我总是控制不住情绪。
“我刚刚已经说过我很困惑啦！”张琦有些啼笑皆非。
“不是单单你很困惑，我也一样，我相信他也一样。你知道为什么至今流传下来的真正震撼人们心灵的艺术作品大多数都是抒写人类情感的？因为它永远没有答案呀！你甚至可以把飞船送到外太空，或者造出克隆人什么的，但是遇到情感问题大家照样束手无策不是吗？”
张琦笑笑。
“如果我们之间——我是说我跟夏海之间，真的有什么的话，你会不会觉得奇怪？”
“我不会觉得奇怪。”他很肯定地回答我，不知怎的，我稍稍放下一颗心。
“我不会觉得奇怪，但并不表示我对这一切背后的动因没有困惑。心屿，我不相信什么命运之恋，也不觉得爱情没有规律可循，是完全自然发生的。最重要的是，对于你跟夏海之间我不觉得，并不代表我不会担心你。我非常明白你是会为爱飞蛾扑火的人，而我，我想我有责任和义务保护你不受伤害。”
张琦的冷静和理智打败了我，也许他的自我恢复机能强大到我无法想象。不用我苍白的安慰，因为他的烦恼已经不属于世俗的范围，他在思考更加广泛的更具代表性的整个人类的本性，这种思想境界已经不是我能企及的高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