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苏正如张琦所说,她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了自我疗伤。恢复之完整也让人叹为观止,如果没有人再提及此事,她就会永久性地选择失忆。
前提是,她没有内伤的话。
从小到大,紫苏想做的事情就一定可以做到。我曾经非常羡慕,也非常困惑,是幸运女神特别地眷顾她吗?也许没有。是她的强烈愿望跟宇宙的运行达到了某种契合吧。现在的我,反而会比较认同这种听起来玄而又玄的星象学观点。
真的,就算我再如何努力去做一件事,到头来好像也跟“热情”两字毫无关系不管是事业还是爱情。我的勤奋显得机械又呆板,没有单纯的和不顾一切的强烈欲望去获得大汗淋漓奋斗时的快感,遇到困难时总是咬牙忍着,因为我永远搞不明白的是在逆境中究竟要怎样还能抱着一颗享受和愉悦的心。
我是自己领地独一无二的领主,我勤奋、自省、任劳任怨,始终保持内心领土的完整与纯净;却因此固步自封,使外人无法踏进一步。在与LJ这段失败的婚姻中,我究竟该付多大的责任?这是与张琦的那番对话后我反复思考的问题。爱本身没有对与错,只是爱只是一个前兆,随之而来的,却是压倒一切的沉重负担。保持自己的独立精神和为婚姻和爱人作出牺牲之间究竟隔着多远的距离?它们是不是必须拼个你死我活呢?
我害怕,所以逃跑了,因此也放弃了它们之间彼此调和的可能性。一言以蔽之,我太任性,以至于根本不愿为他人去放弃什么。
离开我家的前一晚,紫苏对我说:“心屿,不要总是回忆过去。不管是多么久远、多么美好的过去,它之所以被称为过去,就是对现在和未来没有价值的东西。人们总是带着有用的东西上路并开始新的旅程,不是吗?”
她这话像是为了慰藉自己而说的。
“夏海——他代表的是你的过去,你对他留恋,其实就是对过往的人和时光的留恋,不是吗?”
是啊,这样兜兜转转的,父亲走了,儿子又来,在谁看来都很好笑吧!
“我们不会怎样的,别*这个心。”我争辩。
“谁又猜得准明天的事?你跟我又不同,你最多算个冷面,我的冷心恐怕你这辈子都学不来吧!”
一直想要做个也许外表柔弱但是内心刚强的姑娘,结果造化弄人,这两个因素在我身上整个颠倒了。
“心屿,要是那个孩子顺利地生下来,应该比玉儿还大了吧!”
“嗯。比玉儿还大两个月呢!”我回忆着。
“跟LJ复合吧!我看重他的,是他对你始终如一地重情重义。感情这回事,根本没有你想象中的坚不可摧,一瞬间至亲至爱就可以对簿公堂变成敌人。我知道你对他不是没有感情,一起生活,再生几个孩子,你觉得不好吗?”
她说话,活生生的老太太口吻。也许是经历了一些事之后才领悟到的吧!
这个冬天不知何故格外的冷,一个人的黑夜亦变得格外难熬,我只能靠看无休无止的纪录片打发漫长时间。讨厌过年,讨厌所有的节日,大概是因为路上每个人都行色匆匆地赶往目的地;只有我姗姗而行,不知所以。侯远死了,在即将结婚的前夕,尸体仍然没有找到,这样的殉葬方式也许没有什么不好。我们每个人都没有被征询个人意见就被带来这个莫名其妙的世界,所以离开时,也不用一一告别了吧!
很想找个人抱抱,孤独又寒冷的夜晚,不管有谁在身边相互取暖都是好的。紫苏说的对,如果当初生下孩子,如今考虑的该是上哪所幼儿园好,如果换个轻松的工作以便能按时接孩子回家,*心的是哪些东西经常吃对孩子的健康有损害,大量采买新鲜食材然后花时间精力亲手烹饪。
因为死,而想到了生。
不,即便孩子根本就没有存在过,如果抱着这样简单纯净的生活理念,像植物一样在适当的时候开花,在适当的时候结果,也是可以获得内心深处的平静的吧!那种平静不正是我一直追求的吗?
孩子没有了,竟然也没有太多伤感,只是怅惘着。我想,这大概是因为一开始也不是按照自己的意愿怀上的。一次意外,并不在计划之中,想要生下来却没有如愿,仅此而已。那时心下明白,婚姻已然破裂,小小生命又为何要替我们来承担这份罪过,上天送给我这份礼物,只是时机不对,又将他或她带走了。
现在却后悔了。
如果他或她就在这里,就在我的身边,会“妈妈、妈妈”地叫个不停吧!空气会因为他们变得喧腾暖和,他们是我的分身,是世界上的另一个我,他们会明白我的所思所想,他们的存在也会冲淡我的存在,最终抚慰我的心。
是我没有好好保护这个生命,最终它才消失了吗?
那个普通的工作日晚上,我窝在沙发中昏昏欲睡,脑中一直走马灯地闪过光怪陆离的景象。这一天与以往和将来的任何一天都没有不同,乏味、重复、平淡,想到此,真是让人失望透顶,内心深处想要去破坏掉什么的欲望又苏醒过来。
一直捱到时钟已经指向九点一刻,我走出家门,去超市和药店买了不少东西,之后循着司机老王当初给的地址,来到LJ暂住的地方,那是一栋市中心的摩天大楼,一半是写字楼,一半是高级公寓。
该和解了,总要有一人做出让步。那个人没有必要总是LJ来扮演。今晚我的目的不是破坏,而是修复。
下定了决心,鼓足了勇气,却在地下停车场里,与玫红的车擦身而过。她要离开,而我刚刚到来。我坐在车里思考了十分钟,终于提起几大兜的东西去坐电梯,一路上暗自庆幸着,如果早来一小时,不知道要碰到怎样尴尬的场面。
把食物和药品放在那扇门前,我按了按门铃,然后抽身离开。快步走进停车场,客户的电话却在此时打来。电话还没有打完,LJ已经出现,他穿着普通的家居服,没有外套,脚下趿拉着一双拖鞋。我打开车门示意他进去等,他的脸色十分糟糕,头发乱蓬蓬的。
“你要么就不要来,来了为什么不打声招呼就走?”LJ问,嗓音像是从早上开始就没有说过一句话。
我很想告诉他我刚刚偶遇了谁,但是我没有说出口。
“这栋大厦顶层餐厅做的东西味道还不错,你有没有吃晚饭?”LJ问。
晚饭?我到底有没有吃晚饭?
“你想吃什么?我做给你吃。回去休息吧!你脸色不好。”我说。
标准的公寓陈设,空间不大,所有的东西都放在它们应该在的位置上一览无遗。茶几上散落着药片、矿泉水瓶、方便食物包装袋,电视里正在播放外文频道的节目,沙发上有一床毛毯,呈现出刚刚躺过的痕迹。我走到洗手间去洗手,这里没有任何女人的痕迹。厨房里并没有足够的炊具,好在有电饭锅,但是看起来一次也没有用过。我拿出刚刚买的小米,细心地熬起粥来。
厨房是开放式的,他坐在对面的吧台椅上,一言不发地看着我忙碌。
“你有没有定期去医院检查?”我问。
“唔。”他从喉咙深处咕哝一声,这是他惯用伎俩,意思就是“我根本没有去!”
“不要吃不该吃的东西,也不要喝酒,近期别坐飞机,我担心像上次一样高空压力你受不了。有时间去检查吧!我……”眉头紧皱着,情绪说着说着渐渐激动起来,怕他察觉到,赶紧闭上嘴巴。
LJ还是发觉了,赶快转移了话题。“你们领导有没有继续找你麻烦?”他问。
“没有。”我回答。
我们在彼此的问题上精力已经耗尽,现在谁也不想去收拾情绪崩溃的局面,就这样吧!这样伪装着,起码可以换来双方都想要的平静生活。
饭菜的香味开始弥漫,气氛也缓和了许多,我找出仅有的餐具,食物都很清淡,只是LJ看起来几乎没有胃口,他勉强吃着,现出痛苦的神情。
“我还是陪你去医院。”终于我还是说出口。
LJ抬头看着我,愣了一愣。“不要察言观色,”他说,“我讨厌你看着我的脸色过日子。”
“无缘无故地,说什么东西。要么你找人来照顾你,要么就不要生病,我不喜欢看到你病怏怏的样子。”我烦躁不安,像只被困笼中的暴躁的动物。
“你还开那辆破车,你信不信我找人把人拉到废车场去!”他头也不抬地说。
算了,我忍着,今天不是来吵架的。
“工程的事,你考虑怎么样了?”LJ问。
“什么?什么工程?”
LJ有些哭笑不得,“你完全就是为了吵架才跟我吵架,到头来连为什么跟我吵都不记得了是吧!”
工程?哦。是W集团的工程,让我去全权负责室内设计的工程。我的脑子是怎么了?
“你听我说,LJ。”我心平气和,“这不是我能力范围之内的事,我真的做不到。你高估我的能力了。”
“我不是让你一个人去做,会有人辅助你工作的。”
“我当然知道不是我一个人,但是问题根本不是出在这里,我真的无法胜任你懂吗?”
LJ一直颇有深意地看着我,我突然间觉得自己丢脸到家。
“当初你离开我,就是为了让我对你刮目相看,你想证明你的实力,你想证明没有我你一样可以生存的很好。这正是一个好机会,你为什么不把握?”
他说话的语气完全没有一丝一毫求贤若渴的意思,反而像是猫抓老鼠一般。
“其实,这份工程给谁做都是一样吧!你们也许并不需要有才华或者有经验的设计师。”
“确实。我不否认。”LJ很快认同了我的想法。“这种机会,你穷其整个职业生涯也未必可以碰上,而且正如你所说,可以胜任这份工作的人,我并不需要才华和经验,我说可以就可以,我说不可以就不可以。”
“说真的,我并不认为你适合做写字楼的室内设计,有点浪费你的才华。”LJ说,“你的性格,老实说,在职场上可是一点都不讨喜。”
“我什么性格不讨喜?”
“你什么性格还用得着我说?不撞南墙不回头,什么时候头破血流才知道吸取教训。没人告诉你不能只是低头做事,还得抬头看人吗?”
“心屿,我看过你拿去参加比赛的那几个作品,我觉得你可以考虑转换一下专业方向,不离开设计这个圈子能做的事情也有很多,如果你想出国进修,随时都可以,我会帮你。”
“其他专业方向又怎样?我不是一样最后还得回到职场。而且,玫红就做的很好吗?”我有点不甘心地问。
“她跟你是完全不同的类型。”
“职业范围还是情感范围?”我打起精神。
“什么?”LJ诧异。
“你不是说我们不同吗?哪方面不同?”
“哪方面都不同。”他含糊地回答。
我镇定着看着他,面容坚硬如铁。LJ深深叹口气。
“玫红自小在国外长大,她的教育背景和生活背景教会她独立并且乐观的个性,而且她非常擅于情感上的自我控制。”LJ说。“你——你是那种不管放在什么地方都不让人放心的那种人。”
我垂下眼睛。有一会儿时间,我们什么都没交谈。虽然只是坐着,相对于曾经那些整日争吵、摔东西、甩门而去的时间,不免让人心生感激。
“你现在仍然很在意她?”LJ问。
我说不清楚。
他叹口气,将手肘支撑在桌面上,一只手的手指在眉毛上来回地划过,这是他遇到难题时惯有的小动作。
“未来有很多可能,你永远呆在井底,能看到的就只有那么一小角的天空。如果你要继续学习画画,我可以帮你开画展;或者你可以留在学校里教学生。只是个建议,你自己考虑。”LJ说。
我突然发现,我无论如何也战胜不了眼前的这个人。不,不单是这个人,这个人代表着这个社会的游戏规则,我是在这种游戏规则面前惨败。只是,这一次我冷静了许多,残酷的事实摆在面前,由不得你不去面对。LJ说的对,是我一直不愿意承认而已,这不是他或者我个人的错,也许是这个世界病了,而且病的不轻。
离开的时候,我说我会考虑。
考虑什么呢?我自嘲着。我的人生不是我去考虑,一切就能变得美好如初,不是吗?《麦克白》里说道:人生不过是一个行走的影子,一个在舞台上指手画脚的拙劣的伶人,登场片刻,就在无声无息中悄然退下。它是一个愚人所讲的故事,充满了喧哗与骚动,却没有一点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