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哪儿?
心中疑惑着,眼睛却不愿意睁开,意念深处明白地知道身在何处,脑中却固执地勾画着自己曾经租住的小小公寓的模样来。
将视线打开一条细缝,看见四月早晨忽明忽暗的阳光透过白色窗棂羞涩地投射进来,风鼓起半边白色窗纱,窸窸窣窣的声音让人觉得怪舒服的,白色贵妃椅上空无一物,前一夜临睡时分明摆着杂乱无章的衣物,苏珊娜已经来过并悄悄打扫了吧!空气中传来热黄油的甜香,我终于不情愿地承认自己确实身在异乡,英国,伦敦,郊外的一栋别墅里。
LJ坚持不让我与他同住市中心的公寓,他那里整天各式人等往来穿梭,不胜其烦,他不想我去应付这些无关紧要的人,所以打发我到郊外来居住。
遗产的事?该怎么说好呢?一切都如LJ开始料想的那样,大半还有利可图的资产都被悉数瓜分,剩下的是让人焦头烂额的不堪局面。有人劝说他将产业处理掉,然后一门心思回国内发展。LJ经过痛苦的抉择,最终还是决定保留他父亲白手起家创业得来的这一切。公司的未来谁也没有把握,好在他的身体在强烈的意志支撑下得以慢慢恢复,精神也比前段时间好了很多。
与姑姑一同看望了父亲,LJ一直隐忍着,回到家中抱着我痛哭失声,我好像是第一次看见他哭得这样伤心。姑姑分得优厚的遗产,选择隐退养老,我是第一次见到这位老妇人,她优雅并且含蓄,并不像电话里那般咄咄*人。对于我们的复合,她一句也没有评论,看来是下定决定自此不问世事吧!
玫红一直帮助LJ处理国内的公司,她的能力不容小觑,一切都被打理得井井有条。紫苏一家原定好的英国之旅没有成行,因为四位老人身体欠佳需要人时时照顾。我呢?更是不敢给自己丝毫空闲时间。通过语言大关之后,申请了伦敦的一家享有盛誉的设计学院,专心学习美术。
每天乘坐地下铁上课下课,还是不喜欢地下铁,每每看着黑暗玻璃上自己的倒影打发时间,不过有时提着沉重的绘画用具走上长长台阶的时候,会有很绅士的男士来帮忙,总还是让人有些欣喜。LJ忙到天昏地暗,有时我会心血来潮去公司看他,要么在开会,要么外出不知何时回来。画画的时候虽然是心里最为安静的时候,但是那些情绪和回忆却一股一股地如地下热泉那样不断地涌上来。我还是没办法画出人物来,因为只要拿起画笔,脑中就会浮现出那双细长的眼睛和似有千言万语的眼神。即便是风景画,也没有鲜亮的颜色、清晰的轮廓和丰富的层次,一切一如我的内心世界,无限模糊黯淡的一片。老师们看着我的画,经常的动作都是一再摇头。
我不得不承认,我完全迷失了。
我明白,这与别人无关,更多的是自我怀疑与否定。我不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不知道一直以来为之付出,努力想要达到的目标最终是不是自己希望得到的。即使LJ没有忽视我,时刻陪在我身边,也无法弥补这个心灵上原始的缺口。
为何这种类似于青春期的迷茫直到这个年龄还是会出现?
惊喜出现在四月初,这个城市已经下过第一场春雨。下课之后走在学院宽阔的楼梯间,忽闻头顶上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声,大力喊着我的名字。
“江心屿!”
这一惊非同小可,异国他乡,怎会有相识的人?还是用中文叫起我的名字来。四下寻找,然后一个身影从楼梯上方迅速地向我飞奔过来,我定了定神,终于用了几秒钟的时间认出了那是谁。
“典典?真的是你吗?天哪!我以为自己看错了。”我忍不住去抓她的肩膀,他乡遇故知的心情还真不是一般的高兴。
典典曾经在国内的一家造型工作室工作,我是她的客人,心里却拿她当成朋友。与LJ分手之后,典典说要去国外发展,自此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世事怎会这样凑巧的?
从黄昏一直到华灯初上,我们聊得不亦乐乎,大多数是她在讲这些年来的故事,游历多少国家,见过多少风情,从何时开始因为何种契机开始笃信佛教并成为坚定的素食主义者和环保主义者,她聊她的事业和梦想,烦恼和挫折。我听得津津有味。
这是个高挑白皙的中国南方的水乡女孩,但是骨子里却有着北方人的豪气和勇敢。她留着时尚的短发,露出可爱小巧的耳朵,身上穿着充满印度风的纯白色棉布长褂,胸前的老式盘口十分惹眼,窄脚裤和一双草编的凉鞋,刚刚初春,她已经是一副盛夏的打扮。
“你现在在读的设计学院,在法国巴黎和意大利米兰都有分院,我现在就在法国就读,感觉这两个地方的艺术氛围相差很远的样子。”典典说,“你怎会选这家学院的?”
“这个……”我一时不知该从哪儿解释起。
“陈Sir怎么样?”典典问,她一直叫LJ为陈Sir。
“他很好,就是很忙。”
典典不再追问,我突然想到,她所有的故事中,唯独缺少了情感故事。
“你这次来伦敦做什么?”我问。
“学院间有时会有交流活动。对了,我现在主修时装设计,你呢?”
“美术。”我说。
“心屿,反正春假也开始了,不如跟我去旅行,怎么样?”典典提议。
“旅行?去哪儿?”
“我下一站应该是米兰,然后就自由啦!只要想去的地方,都可以去。”
我不禁心驰神往。既然LJ忙到我再次离家出走他也未必知道的地步,又有这么一位有趣的美女相伴左右,旅行又有何不可呢?管他要去哪里呢?
我笑着点点头。
转天早上,我对款款端上早餐的苏珊娜说:“苏珊娜,给你放假,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吧!”
她先是一怔,然后开心地跟我道谢。
“对不起,其实应该我陪你去的。等忙完这段时间……”LJ在电话那头解释着,我一概没有听清楚。
简单准备了几件行李,只用一个30L的登山包,里面竟还留出大块空间。怅然若失地整理好一切物品,就只有坐在扶手椅上发呆。苏珊娜也离开了,偌大的住宅,只有我一个人留守。放逐自己吧!江心屿。我对自己说。有时越想抓住的东西,反而流逝的越快。
为期半月的旅行,一直在围绕着欧洲古建筑展开,好在典典并没有一定要去的地方,只是她的旅行经验显然要比我丰富得多,这一路我都很仰仗她。
米兰停留数日后,典典问我下一站去哪里,我看着黑夜中如同白色火焰般绽放的米兰大教堂说:“巴塞罗那,圣家堂。”
我想见见那座活着的建筑。
虽然不时与紫苏通信,但是我一直不敢开口问夏海的近况,既然如此,紫苏也避而不谈。出国以来,我的心好像一直留在了那架越洋飞机上,又好像一直处于失重状态一般,找不到根基,飘飘忽忽的。
渴望着的到哪怕片言只语,我只想知道他过的究竟好不好。
到达加泰罗尼亚夕阳已经西下,一路上我的手心出汗,心脏乱跳着,说不清楚究竟在紧张什么,脑中一直想着那个鹅毛大雪的夜里,几人围坐于一方暖室,幻灯片的倒影在夏海的脸上一闪一闪,热烈讨论的气氛下夏海那张沉静如说的面庞。思念已经让我不堪重负。这次旅行究竟是不是对的,我又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
夜晚与灯光好似赋予了这栋建筑物坚毅的灵魂,我仰面朝天望着最高点,感觉浑身上下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典典此时一言不发地站在我身边,我明白她也一样受到了震撼。
“西方人的价值观真的很有意思,高耸入云,就一定能够与神产生连接点吗?”半晌,典典说,“你不觉得太有——破坏力了?”
“破坏与重建本来就是生命中的常态。”我说,继续观赏着那些仿佛随时会爬出墙外的墙壁上的浮雕。
“说过你该来亲自看看,感受如何?”
夏海的声音莫名在耳边响起。我的身体猛地颤了一下,回过头寻找熟悉的影子,大片人群,拍照的游客和游走不停的商贩,哪也没有我想见到的那个人。
我蒙住脸站在原地,怎么办?已经开始产生幻觉了。
“没事吧!”典典走过来,忧心地问道。
“我要回家。”我对典典说。
提前结束旅程回到伦敦,我背着行李灰头土脸地走进LJ的办公室,不管不顾地趴在他的肩膀上。他送我回到公寓,我足足睡了两天一夜。
没有开端也没有结局的这段感情,为何这样难以割舍,我为自己感到羞愧。我开始回忆,从十岁那年开始,所有的事,一桩一件摆在光天化日之下,渴望将它们晒过太阳之后,自己也能够冷静地重新审视所有的情感,然后我发现,记忆中好像有一块——很重要的一块,被我遗失了。
究竟是什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然后,我做了那个梦,一切变得像脱轨的火车般,无可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