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海曾说,不管去什么地方,都要告诉他知道,不管去哪里,他都会等我回来。
这一行,我却没有告知任何人。
安宇将旅途中的所有琐碎都安排的妥妥帖帖,落了地,早有专人在机场等候,他开车载我去酒店,对于伦敦的道路,他看起来是轻车熟路。
这个季节雨水渐多,整个城市变得雾蒙蒙一片,亦真亦幻。艺术馆离酒店只有很短距离,我们每天撑伞步行过去,雨实在太大,就躲在店铺外的屋檐下,一人点一支烟,看过往行人街景。
“你不是第一次来这里吧!”安宇问。
我朝他笑笑算是承认。
“英文很地道,跟谁学的?”
我看着雨帘,叹息一声。“我前夫在英国生活很长时间,他为我专门找了老师来训练我。”我说。
安宇只是侧过头来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也许这些情况他早已得知也不一定,这年代大家都喜欢背后调查别人,LJ,夏海,夏海的母亲,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掌握之中,安宇也许也不能免俗。
不是我把自己想的太重要。
男人都是极有控制欲的动物,他们大抵喜欢一切尽在掌握。况且LJ是上流社会的人,那是个很小、消息也传播的很快的圈子。
我不会很在意别人的看法,但是骨子里,我是个多疑的人,我不愿去轻易相信任何人。
行程即将结束,安宇在拍卖会上出手阔绰,收获颇丰,最后一晚,他设宴款待我,只有我。
难得的晴天,被雨水洗刷一净的夜空中缀着点点星光,餐台设在室外,从我坐的位置上,可以看到河水在灯光下泛起的灿烂光影。
桌子很小,我们坐的很近,餐桌下的腿几乎碰到一起。
“我很想知道和合现在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我说。
“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有自己的世界,那个世界很神秘。”安宇回答。
“他为何会听不到?”
“两岁时因为发烧延误了治疗。”安宇并不看我。
“那时你不在他身边?”我问。
安宇沉默。
“他妈妈呢?”我问。
“过世了。他的亲生父母在去年的地震中都死去了,和合被埋在废墟下几天几夜,他听不到任何声音,也没办法呼救,生命探测仪在他被埋的地点几乎检测不到讯号,他一直用石头有规律地敲打墙壁和地面,最后被我和其他几个志愿者听到,将他救了出来。之后我办好手续,收养了他。”
那样平淡的叙述,声音中也不见有一丝波澜,这个离我如此之近却又如此陌生的男人,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我的眼泪落到了酒杯中。
“和合是他本来的名字?”我问。
“是我后来取给他的。和合是民间传说中的神灵。唐代有个人叫做万回,因为兄长远赴战场,父母因为思念常常哭泣,万回就赶往战场去探望哥哥,万里之遥,朝发夕返,被百姓称为‘万回’,他是象征家人和合的神灵,所以自宋代起,被敬为‘和合’之神。”
我听得入了迷。
“为了探望远在战场的哥哥?”我喃喃地问。
“是的。”
“你希望他能够保佑你家人和睦?”
“和合现在是我唯一的家人,我只希望他幸福。”
“看来你也有颇为复杂的故事。”我把他的原话有归还给他。
“我没有那么凝练的语言,我想了很久,也没办法将我的故事浓缩成三句话。”他这样讲,我们又沉默了。
“心屿……哦,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我点点头。
“我这个人,多年来没有束缚,共事的又都是一帮老爷们儿,没那么多讲究,如果有什么怠慢或者疏忽的地方,希望你别介意。”
“是要让我对你消除戒心的意思吗?”我笑笑。
“你对我有戒心吗?”他带着一丝嘲弄的笑,“黄石之后我们还算是陌生人,你还不是让我睡在你家的地毯上,用你冰箱里的鸡蛋来做汤喝。”
“不是这个意义上的。”我回答,“每个人生命中都有什么人出现,何时出现,大抵都是有定数的。他们的到来究竟意味着什么,又能带给我什么,我没有大智慧,我参不透这些,所以总是烦恼着,这在佛教来看,也许是因为没有慧根吧!”
他靠在椅背上,隔着一段距离打量我。
“为何这样看着我?”我问。
“记得我说过,我在为我们的关系寻找一种可能性。”
“记得。”
“现在我很困惑。”安宇说。
我也用一只手支住头,打量他。他的眼神中不再是研究与试探,那里面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鉴赏,有些许的悸动和些许的举棋不定,我分辨的出。
“你可以把这一切交付时间,相对来说,时间给出的答案比较公平。”我说。
“不是公平,是没有反驳的余地吧!”
“跟我讲讲你男朋友的事。”安宇说。
我看着他,不知从何说起。
“他看起来很年轻,你们怎么认识的?”
“怎么认识的?”我重复着这个问题,“很久之前就认识了。”
“有多久?”
“大概是上辈子吧!”我苦笑。
“我跟他不该相爱。”我说。
“为什么?”
“因为——我们中间隔着很多人很多事,人与人之间的某些关系,有时复杂到难以想象,有些阻碍,不是单靠意志力就可以逾越。”
“你正为这份爱情而困扰?”
“是,我曾经挣扎,但是没有用,当我把一切都交付命运时,却发现命运原来并不肯放我一条生路。”我回答。
“安宇,告诉我,二十五岁时的你是什么样子的?”
“二十五岁……”他陷入沉思,片刻之后,慢慢地叙述起来:“我平均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以上,浑身有使不完的精力,很黑很瘦,饭量也很大,眼睛里好像时刻都有一团火在燃烧,我很愤怒,也很悲恸,我很浮躁,但是表现出的确是超乎寻常的沉静。”
“交往了很多年的女朋友改嫁他人,他的父母为了女儿终于离开我的身边像是松了很大一口气。我生活的城市时常下雨,我会在滂沱大雨中狂奔,好让自己冷静下来。”
“你是个愤怒青年?”我兴致盎然地问道。
“不典型。”安宇笑。
“没有抑郁吗?或者,没有想到过——死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安宇看着我,微微一笑,“痛苦分隐性和显性,那个年纪不管吃什么都香,有多大的烦心事都倒头便睡,显性的痛苦只是需要发泄的出口。年轻时都喜欢夸大自己的痛苦,其实谁都没有国仇家恨,只是在自我认同的方面有些困惑和模糊而已。至于死,“他端起酒杯饮下一大口酒,“没有想过。”
“一刻都没想过?”我问。
“一刻都没有。很简单,我的生命,并不单纯地属于我自己。”他露出坚毅的表情。
“隐性的痛苦呢?”
“那关乎潜意识,睡也说不清楚。”他拿起桌上的香槟酒,朝我示意,我摇摇头,他又给自己斟了一大杯。
“你可以说我简单粗暴,”安宇接着说,“但我并不认为抑郁是一种病,它只是一种比较顽固的情绪而已,身体健康是精神健康的前提,培养和锻炼自己的意志力,多看看外面的世界,真正的痛苦不是关在象牙塔中就能想象出来的。”
“每个人对待痛苦有不同的方式,有的人选择去细细咀嚼,深埋心底;有的人喜欢外化,当成幽默当成故事讲给别人听,虽然这种黑色幽默也许会让听者流泪,但也不失为一种转化方式吧!我佩服能够苦中作乐的人,他们是有大智慧的人。”
“去年你去地震灾区做志愿者?”我问。
“是。”
“那里是怎样的?”
“人间地狱。”安宇这样回答。
“你有没有信仰?”我问。
“没有。我不算是有信仰的人,我会读《古兰经译解》、《新旧约全书》,也会读《金刚经》和《庄子》,但我不认为自己是个有信仰的人。”
我的心思飘到千里之外,水波上的灯光变幻着,如同色彩斑斓的人生,香槟酒甘醇可口,面前坐着一位翩翩绅士,我所拥有的这一刻,是安详平和的一刻,这一刻,我是幸福的。
“安宇,你喜欢我?”我望着粼粼水面,轻轻问道。
“毫无疑问。”他一刻都没有犹豫。
“为什么?”
他沉默许久,像是在组织语言。
“因为你虽然带着女孩的面孔,但是你是个女人,一个美丽的女人,你有一颗完整丰富并且强大的灵魂。你很富有,不是物质上的富有,你经历了很多,那些过往让你伤心痛苦,但是那些种种不堪却如同蚌中沙砾一般,涵养了你如同珍珠般的美丽和感性。你的坚韧足以感染旁人,你有血有肉,丝毫不会矫揉造作。曾经的你也许很不幸,也可能很幸运,但是这些之于现在的你,一切已经变得云淡风轻。”
安宇说这一席话时,眼睛并没有看向我。
我是怎样的心境?这个男人有没有走进我的心中。我不知道。这样的夜晚,很容易让人产生幻觉。不过那一篇赞美我的话,却让我久久也无法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