颊上的那滴热泪,以及手中传来温实的感觉,像极了开败的花,苦苦涩涩的舞落在芣苢的心田。这种别样的感觉几乎要令芣苢深信,深信这根本不是梦境,分明是在重演历史。
而这种想法又是多么的可笑,可笑到芣苢就真的以为,自己便是那女子,所以才跪在了她的位置上,握着是她该握的人,更替那女子含了笑,替那女子在她心爱的男子面前抢言求罪: “帝尊威严,请容下仙放肆。下仙心念从夷,又因从夷飞升,故此立下宏愿,此生升仙修神,以嫁从夷为志。可是天不佑我,从夷糟奸人算计,陷身火融石洞内受苦,下仙只恨力薄智浅,非但寻不出证据替从夷平冤,反而听信他言连累从夷不安思过之罪。若帝尊被谗言蒙蔽降罪从夷,下仙心有不服,唯随从夷同去,他若灰飞我便湮灭,至死不渝!”
一席话从善如流,惊愕了上坐之人的同时,也惊愕了芣苢自己。然而面容上,却看上去如此坚定果断。
“好一个胆大如厮的小仙。从夷一事本在追查之列,然从夷即使被冤亦是有错在先方叫奸人有机可趁,本尊罚他与火融石洞内思过亦属大惩小戒。然而火融石上,你区区小仙,若无神力相护,以你的灵力何以避过天兵耳目?违抗天旨乃重罪难饶,本尊念在你们一枉情深将且成全。司法听命:剥夺从夷司正要职,与仙子芣苢一同贬落往生池,历劫自醒……”
耳边的话未完,周身场景忽得一片浓雾迷蒙。
芣苢站起身来,透过迷蒙的雾境,四下环顾,其他人都凭空消失,甚至连那威严壮丽的殿堂也不知所踪。
然,尚未来得及去迷惑,旦觉脚下一空,便在将掉未掉将将要掉之时堪堪觉得腰身一紧,似有什么圈住自己。芣苢忙不迭底头查看,却是一条臂粗的根藤。
此时的芣苢脚下空空如也,目力所及之处均是茫茫一片雾霭萦绕,冷风寒寒,深不见底,也幸有这根藤圈住她,使她稳稳悬在半空而不致跌入万丈深渊了。
正当惊惧之际,忽闻头上有人问话:“芣苢,你这是意欲哪般?”音色自讶然中带了些许沉痛。
芣苢诧然抬头,只见头上老树根盘,根藤晃动不休,而晃动的弧度便似荡在水中一般随意。除此之外,瞧不见有人,芣苢不禁疑神暗道:这是谁在说话?可是与殿中之人是一路的?
正当疑惑之际,但闻耳边传来凄凄而然的声音:“老槐爷爷莫管了,芣苢自有道理。”
芣苢转头寻声而望,才知道左旁与她不远处亦有一女人被根藤缠腰悬在那里。而这女子,这女子竟是殿中所跪,被称为“芣苢仙子”的女子。
芣苢无不骇然,以为眼花,几番揉眼,那女子确确悬在那里,真真切切作不得一点含糊。只见其口中碎碎念诀,双手飞快布印。随着诀印而起,自女子的印堂入渗出青色的烟雾。
烟雾初时色浅而量少,渐浓渐亮,不稍半盏茶的功夫,青色烟雾团团围住女子。而又不过几息时间,青雾乍消,却已不见女子行踪,本圈住女子细腰的根藤上,束着一株枝嫩叶绿的芣苢草。
芣苢心中不由的一阵唏嘘,然那阵唏嘘还未呼出口去,又不觉的拧紧的心神再与那株芣苢草忘去。却见一屡青光自芣苢草根心处幻出。与此同时,芣苢忽觉心脉一痛,紧接着随着那青光愈浓而心脉愈痛,仿若就是有人将你的心生生掰开两瓣,撕心裂骨,痛不欲生。
芣苢捂着胸口蜷曲着身子,额头豆汗滚滚,只盼那青光可以停止,好结束这种抽魂夺魄的巨痛……
梦便断在这里。心在颤,手在抖,芣苢醒来时,额边的汗仍还冰冰凉凉的挂着,心脉还在不紧不慢节凑有力的跳着。手仍无意识地纠紧着胸前的衣襟。许是为了要安抚颤抖的心,可那里还是隐隐传来阵阵余痛,令人苦苦涩涩的甚是抑郁且迷惘。
旭日初出,天边霞光万道甚是绚丽。芣苢曲膝侧卧,单臂支地,眸光讷讷的瞅着燃尽的那堆星火,尚且闪烁着挥发余力,火堆旁架着芣苢昨夜穿得衣物,被晨风撩起衣角飞场,自主怡然不知主人苦。
“剥夺从夷司正要职,与仙子芣苢一同贬落往生池,历劫自醒……”
清泪不觉的滴下两行,带了几分惆怅与可怖,碎碎念着,将字符逐字逐句一一跳过心间,留下不深不浅的迹印与震动,胸口又有余痛传来,如针扎。
“你醒了?”
冷不丁的淡语悄悄镇住了芣苢的心神,忙不迭拭去颊边的泪痕。对于薄言的问候,芣苢破天荒只回了一个“嗯”字。许是昨夜身临其境的梦境留给芣苢太多的震撼,震撼的胸口余痛隐隐不止。
芣苢委实不敢抬头去看薄言,害怕将他与梦境中的从夷混晓搅乱;更害怕嗅到他脖子上那块晶石的味道,似充满了魔力,叫她陷入混沌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薄言习惯性的蹙了眉,伸手探了探芣苢的额头,与自己的温度作了一个比较,显然是没较出一个温差来。便也不再说什么,蹲在火堆前挖来昨夜烘下的叫花鸡:“填饱肚子后出发。”
触额的温实使得芣苢将心一震,恰恰重叠了与梦中的从夷肌肤相触的温实。
自脚心抽起丝丝凉意一路飙升后脊梁骨,愣是叫芣苢抖了两抖,忙不迭紧了紧身上不甚合身的白袍,悄然往一侧挪了挪。
薄言撕开一只鸡腿递给芣苢,见芣苢屁股挪得飞快,当下僵硬了脸色,颦蹙着眉,握了虚拳置在唇下:“昨夜你不慎跌入潭中,迫不得以方换下你的衣物。”这般解释委实是尴尬了些,但薄言还是清清嗓子作进一步的澄清,“咳咳,摸黑换得,什么都不曾看到。”
芣苢头也未抬只凭着感觉接下那只鸡腿,堪堪送至嘴边还未将咬,便听着薄言的澄清大觉喉间生吞了只苍蝇梗在那里不甚滋味。便忙不迭嚼了口鸡肉连着喉间的苍蝇一举吞下,方道:“不打紧不打紧。”
薄言抹一抹额上的虚汗,松了口气。
鸡肉隐当当的下了肚,芣苢畅了口气补了句:“你胸口的两粒葡萄我辨得极是清楚,左右不甚吃亏。”
经过昨夜似真非真似幻非幻的诡异梦境,芣苢一反常态的遵循了车云子日常在耳边念叨的“清净无为方显大成”,十分的中规中矩不再僭越。这与先前芣苢暗自拟下挺进缘分的目标反差之截然,心里委实也是着急得紧。
可惜薄言身上所携的这块妖石怨念忒重了些,每每与其有所肌肤相触,芣苢心中皆会莫名的苦苦涩涩酸酸楚楚甚是忧郁惆怅,甚至有时会落下两行清泪湿润了衣襟权且排解这股难言的忧郁惆怅。
人在咫尺却碰之不得,作孽啊作孽,真真是作孽啊。
而相论于薄言,则是鲜有的通体顺畅,牵了驮着芣苢的追月徒步行走虽是辛苦吃力却也轻松便捷。没有了压力,没有了迫力,更没有了需要打坐入定狂念清心咒或泡冷水来抵御的诱惑力。但同时,薄言的心中好似缺了什么,空空如也好似嚼蜡无味。凡事总不能如以往般坦然自处,恰如做贼心虚般总需要往芣苢处觑上一觑,见其脸色如常方才安定。
若释重负却抑郁难安,纠结啊纠结,真真是纠结啊。
时间许是这个世间里最最详和诡异的一样东西,摸又摸不得,看又看不清,且不论你多么作孽多么纠结,它只管它的无形无影,你只能凭借日月更替沧海桑田的去感受它悄无声息的飞逝。
这日傍晚,两人一马驻步在一潭碧湖前。
湖静如练,映上了西边落日余霞成绮的同时,少不得又添置了四周层峦迭嶂的青山翠绿,却是一幅难得可贵的秀丽山水画。
芣苢立在湖堤上,敝开心胸尽情领略完这湖光山色后,目光自然而然就落在了浅翔在湖面的肥鱼上,免不得食指大动馋虫蠢蠢发一发感慨:“好山,好水,好鱼。真真是好!”
连日来顿顿的鸡肉兔丁蘑菇野菜,不免有些腻胃。若是先前靠山吃山珍,那么此番临湖自然也要吃湖味。十多日来终于有一个改善伙食机会,芣苢俨然是耐不住性子等薄言捡柴回来,欣喜颇有些若狂的寻来一截比较顺手的断枝,磨了尖做成了个简易的鱼叉。
除去鞋袜挽起袖口裤腿,举着鱼叉,芣苢喜滋滋的下了湖,就势要捉鱼拿来将烤。
然而将等了半日,肥鱼倒也有一两只的吮着她的脚丫子游了过去,只是肥鱼虽肥,林林总总的都是些灵活敏捷的。每每在芣苢瞅准时机将要动手之前鱼尾一摆,傲娇地潜回了深水中。这鱼,忒不老实,委实令人失望的紧。
若是芣苢有些水性,自然可以学习游鱼潜在水里说不定还可捉来肥鱼一两只。可惜芣苢是只旱鸭子,比不得那晚中了魔症可以任意在水中穿梭,如今水深没膝已是极限,只得干巴巴的瞅着遨游在碧波荡漾的湖水里甚是自在烂漫的肥鱼流下口水一两滴。
才将气馁回了岸,便见薄言抱了捆柴薪而来。深邃的眼眸往芣苢这边一瞅,恰如碧湖般幽深难测。见芣苢捊袖挽裤赤脚裸腿的将将淌回湖岸,眉棱稍股甚是不满。然而眼角牵了牵最终也未说什么,只埋头犹自选了块适合生火的地方放下柴薪。
芣苢将鱼叉支地倾身而靠,巴眨得杏眼盈亮中充满了幽怨。瞅着三丈外的薄言怡然自得的拂去粘在衣袍上的木屑,几分惬意的掀一掀衣摆单膝下蹲搭起柴堆,几分恣意的掏来火折子燃起篝火。一番动作如行云流水好不熟络,非但不觉粗俗,反瞧着甚是霞姿月韵的别有番滋味。
芣苢舔一舔唇角,碍于妖石当道不敢前去亲一亲芳泽,强捺百爪挠心哀叹连连。委实心焦,心焦的紧呐!
月上中空,芣苢直挺挺的往后一躺,心满意足的摸着圆滚滚的肚子,嗝出一个响当当的饱嗝,鱼腥回舌,绕齿三日而不绝。
仰望浩淼无际的夜空,才知朔月已逝皓月当前。心下多发感念,遥想当年,与车云子同行的惨痛经历,芣苢摇头直叹,真真是往事不堪回首。幸好自己有先见之明打发了车云子去长安,也不知那姮姐姐眼前是否饿着病着可还安然。
薄言斜眼睨向芣苢,对于芣苢不文不雅的举动早已习以为常,也懒得皱眉。起身踱步往湖面走去,负手立在岸边。瞻仰晧月如银,洒入大地却是清清淡淡欲欲寡寡,心念所至眼底流露了鲜少的忧伤,却在眨眼即逝。
月色清清,晚风习习,衣袂飘飘,散发扬扬,颇见几分忧郁之色使得芣苢忘情且陶醉。
托了腮帮蹲在了一旁,芣苢眯着如痴如醉的眼:“秀色可餐,真真是秀色可餐呐。”
耳边拂来泉水叮咚的清冷妙音,妙音虽妙,可在薄言听来,总归是携了那么一丝半丝的诱惑,令其耳边一热红粉敷面。幸叫夜色清淡掩了无踪,方得以佯装出一副赏月赏得入迷非常,闲言碎语均入不得耳的清心寡欲状。但始终抵不住心神颇是羞涩以至脑袋微微荡漾。
不过芣苢倒似未曾发觉薄言的异样,移视当空圆月,将嘴巴巴嗒巴嗒的凭空咀嚼一番,继而道:“那月亮横看竖看就是师叔亲手烹制的手撕饼,若能啃上一口定然十分的美味。”
薄言僵了僵荡漾的脑袋,扶了扶额角,嘴角牵动要笑不笑:“才将吃了几条烧鱼又惦记上了手撕饼,真是好胃口。”
“嘿嘿,哪里哪里,口福而已,口福而已。”芣苢扬手一搭,说得真诚极是谦虚。蹲得久了,挤着肠胃有些难受,便抖抖筋骨正欲起身舒展,哪料薄言面色一凛目光冷冷斜向身后的树影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