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翔泽醒来的时候,是他出了事故后的第三天。
那天早晨,外面下起了雪,大朵大朵的雪花,在窗外,从空中随意地朝下降落,若是真实地漫天散花,这场景在城市中的高楼大厦间,显得既壮观又浪漫。
天空雾沉沉,好似孩子闹脾气时的脸蛋,远处是高楼大厦,在能见度比较低的情况下,只能看见它们呈山石林立状的影子,影影绰绰。如果将它们画在漫画版上,完全可以营造出一种静谧深邃式的氛围。
这氛围中夹杂着苦涩,像是明知道世界是五颜六色的,但是自己只能看到黑白默片一般。在这苦涩中,有种冲动和渴望去想找个人控诉,然而,却怕别人会取笑自己,最后只能默默地将这份苦涩埋在心里。
这种无法诉说的苦涩,慢慢地转变成了压抑,直接地让人喘不过气来。
房间里静悄悄,刘翔泽一动不动的躺在病床上,他知晓自己出了交通事故,也知道现在自己躺的地方是医院,但是事故后的事他是一无所知。
昏迷期间,他的脑海里一直在回荡着大学时代的事情,那些事情错综在一起,像是万千棉絮杂糅成一团,每一个画面,虽立体但是很模糊。他多次想要伸手去抓,抓住眼前匆匆而过的一幕,唯独身体若似被禁锢住,他动也动不了。
他刚才做了个梦,按理说应该是两个梦。
他站在一条河边,眼前是深幽的花草树木,草木环绕于四周,微风吹过,草木发出沙沙的声响。
他心中无端的对着眼前的地方产生了熟悉感,而这熟悉感很特别,特别之处在于,眼前的地方他是越看越熟悉,只是每当他要记起这地方是哪里时,这熟悉感便会凭空消失,换来的是,阴森森的陌生。
他站在河边,来回窜步,向前迈出一步,下一刻就退回来,自己就好像处在一个交叉路口,哪个方向都一模一样,不知走向何方。
这让他很恐慌,他知道自己每做出一个选择时,就意味着抛弃了其他三个选择,而且,前路无知,是祸是福?他无从知晓。
然,正当他不知所措之时,一个女子翩跹而来,因为离得远他看不清楚女子的模样,只能模糊地看到她身穿着霓裳羽衣,长袖随风挥动着,若似在腾云驾雾。
他揉了揉眼睛,那女子慢慢地向他走来,风一吹,她身上的羽衣飘动,看起来若是天仙下凡。不过下一刻,他就惊呆了。
他向前走了两步,喊道:“和颜。”
然而,女子看都不看他一眼,转身便走,她的背影在月光下,被映照的分外冷清,若是广寒宫宫外的桂花一树,微光下形影相依。他向着她跑,不管他怎么跑,跑的有多快,女子的身影,在他眼前,就像是一层雾气,渐渐四消散去。
他喊道:“和颜,你别走。”
四围静悄悄,他的声音由此而显得很单一,像是被关在一个密封的房子里,即使在四围都是林木的情况下,都带有着空旷中的回声。
他还没有从刚才的画面中回过神来,下一刻四围的景象就变了,这变换出的画面就像是如影随形,他依旧站在一条河边,河边依然有许多葱茏的花草树木,只是树木被修的很整齐,从远处看,就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有一处不同的是,河上有一座小桥,小桥一直通向河对岸,青石休憩的石桥,在月光下闪着微弱的光亮,就连河中的倒影也透着一层古幽之意。
和颜从桥的另一边跑过来,她跑的很吃力,但是就是不肯停下来,几次趔趄要跌倒时,他心提到嗓子眼,跑上前,想要搀扶她,即近时,方看到她满脸的哀容,脸上泪痕数条,下颌处积了几滴珠子大小的泪珠。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的伤心,想要安慰她,却看见河对岸的一颗松树旁,站着另外一个自己,他穿着一件V领衬衫,这件衣服他记得,是他工作之前穿过的,后来就一直没有穿过。
他看见自己站在松树下,抬头看向天空中的月亮,神情中没有快意,只有淡淡的哀愁。
他忽然想起他和和颜分手的那个夜晚,他当着她的面提出了分手,她听到他的话,先是愣了一下,回神时,是一脸的不相信,不过,后来和颜也是这般地从石桥上跑开的。
这个画面和那个夜晚的场景真的很相像,相像的若是镜子内外的事物,他几番回想过后,深信,眼前的场景根本不是好像,而是它就是它。
他的心又开始隐隐的痛着,这种痛不是身体上的痛苦,更像是来自灵魂深处刻骨铭心的痛,他很后悔,当初那么做。
还没待他往下看,之前的画面整个的消失了,随之,便是一片黑暗。
不过,此刻他的脑海里装的,满满的都是和颜哭泣的脸,他的心因此隐隐作痛着。
接着,耳边突然响起了开门的声音,下一刻的他仿佛听见了脚步声。
他微微的睁开眼睛,由于长时间处在昏睡中,眼睛不太适应外界的光亮,眼睛一睁开时,强烈的光亮刺痛了他的眼睛,他立刻又闭上眼睛,随后才慢慢地睁开。因为他是侧着头,头正好面向窗口,入眼的是,弥散着雾气的窗口,透过这薄薄的一层雾气,他隐约地看见天空中有雪花降落,一大朵一大朵的,以远处的高楼大厦为背景,以活物的姿态蹁跹而下。
他知道自己刚才只是在做梦,而且是一个梦紧接着一个梦的做,犹如颠倒众生,人生起伏,它们辗转来回,让他的身心俱疲,内心憔悴不堪。
他想深思刚才那两个梦,可是头微微的疼痛,让它无法这么做。
没人知道他此刻有多想看到和颜,即使他令她伤心难过,自己没有勇气见到她,但是他就是忍不住想她,就像是一年前那样,只是看着她也好。
刘母推门进来,手上端了一盆热水,白色的雾气四下里散开,瞬间消失不见。刘母见刘翔泽醒来,疲倦的脸上终于绽放出三天以来,第一次出现的笑容,她将盆放到椅子上,转身站在病床前,弯着腰,动容的说:“翔子,你终于醒了,急死妈妈了。”
刘母伸手摸了摸刘翔泽的脸,一双手瑟瑟抖动着,眼眶很快便红了,豆大的泪水沿着脸颊流下来。
而刘翔泽是无动于衷。
“翔子,你哪里不舒服?我立刻喊医生给你看看。”
一会儿。
医生很快便来了,见刘翔泽醒了,给他做了一个简单地检查,检查的时间也极短,不到喝一杯茶的时间,医生检查完后,对着刘母说:“病人刚醒过来,不要太叨扰他,要保持他心情舒畅,饮食方面,尽量吃一些有营养的食物,食物要新鲜,像方便面、罐头类的食物,要少吃,最好不吃。”
刘母点头记下。
刘母送完医生后,回到病房,见刘翔泽目光呆愣愣的看着窗外,此时,窗玻璃上的雾气已经很浓重了,除了能见到外边亮堂的白光,其他的,果真是一件都看不见。她不知道自己的儿子,以这种呆愣的目光,在看着什么。
她走回床边,目光中带着许心疼之色,叹了口气,显得有些无奈,她为自己的儿子盖好被子后,便坐下来,安慰自己的儿子。
她安慰的方法,自然是医生告诉她的‘以情动之’,意思是,用情感打动他。
可是她安慰了半晌,也没见到她家儿子有多大反应,最后,她只能作罢。
那天,她无意中打开她儿子手机时,发现她儿子手机里的联系人,只有一个叫‘女朋友’的人,连她和她丈夫的手机号码都没有存储。她当时很伤心,什么时候自己在儿子心目中的地位降了这么多?和陌生人同属一个级别?
自从几年前她执意让她家儿子与她同学家的女儿处对象,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的儿子和她都没有什么话说,她还清楚地记得,有一天她家儿子冲自己大吼:“现在不是古代,没有什么父母之命必须听从的道理,您就不要为我瞎操心了!”
她自然知道,现在的社会进步了,没了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是那毕竟是她同学临死前,她答应她同学照顾好她女儿的希望,她认为,那个女孩嫁给她家翔子自然是最好的,只是没想到她家儿子有那么大的反应。
后来,她也没有再要求她家儿子娶谁,也没有插手他什么事情,但是她儿子对自己的冷淡,一直持续到现在,仍没有消融迹象,她着实想不通其中缘由。
刘翔泽没有告诉过刘母他为什么会对她那么的冷漠,但是这却是他心中最深最深的伤痕,若不是他母亲当年逼着他和她的同学家的女儿谈对象,他也不会因为愁绪难消,去酒吧借酒浇愁,也不会有,在杜明娜来找他的时候,他把杜明娜当做了和颜,在酒店的房间里,和杜明娜有了。
虽说大学里谈对象开房这事儿很常见,但是他当时就是无法面对和颜,和颜在他心中,就像是一朵白莲花,这样的他,他怕玷污了她。同时,杜明娜又是和颜的同班同学,他对杜明娜本身就存着几分歉意。
因上面种种,他在经过几天几夜的思索后,断然,跟和颜说了分手。
其后的四年,他活得就像是行尸走肉,每天在痛苦中度过。
就在一年前,他听说和颜到佳杰利上班时,他高兴坏了,每天早上,他很早的到公司,坐在公司大厦一楼的大厅里的座椅上喝咖啡,等着看和颜一面,而且他每次都能见着她,但是和颜却一眼也不看他。
后来,在一次公司的人事调动中,他听到和颜被调到市场部,他便央求他的校友总裁,将他也调到市场部。
这样他便是和颜的上司,几乎每天都能见面。
只是,他有一次在公司楼下的时候,杜明娜来找他,却被走进公司里的和颜看见了,他当时整个人就愣住了,然而,杜明娜却故意地依偎在他的怀里。
他当时想解释,但又觉得自己很可笑。
回想以往的种种,他现在很后悔。如果他当初不和和颜分手,硬是告诉她真实的情况,不管和颜做出什么反应,他坚决不松开自己的手,紧紧地把她禁锢在自己身边,他和和颜也不会像如今这个样子,他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后悔难过。
他慢慢地闭上双眼,想要将外界的事物全部摈除到自己的脑外,于脑海中,只留下和颜的身影,和以往美好的时光。
他把自己想象成东方的日出,带给她的只有美好,而没有悲痛。
刘母看着自己的儿子根本就不想搭理自己,她为他梳洗过后,就离开了。
她离开前,说:“你出事的那天,有一男一女一直守在重症病房的外面,一直到我和你爸到了,他们才走,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他们也没告诉我他们的名字,不过,我想你应该认识他们,哪天你身体好了,亲自去谢人家,这会儿,你心里记着这事,别忘了他们的好。”
要让儿子在最近一段时间里改变对自己的态度,是不可能,刘母很无奈地摇摇头,走出去了。
而,病房里的刘翔泽,在刘母一走出病房,就睁开了眼睛,他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了刘母最后的话,感官上毫无变化的他,内心里却是两重天,一面是他确信看他的是和颜,心口热乎乎的,一面又纠结于刘翔泽和和颜的关系,他记起薛少腾在他面前宣称所有权时的样子,他怕自己在和颜面前已经没有机会了。
说实话,他自己已经意识到自己已经没有机会了。他一想到薛少腾那个霸道的男人,他就气得牙痒痒。如果没有那个男人,兴许自己还是有机会的。
刘翔泽闭上眼睛,窗外的雪还在继续下着,不过窗户上已经被厚厚的一层白雾覆盖,从室内是完全看不清外面的样子。
如果此刻打开窗户的话,兴许可以看见,这一刻城市很安静,远处的电视塔的塔尖直冲云霄,以灰蒙的天空为背景,别是一番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