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的曙光方是稍稍显现,花间叶下还凝结着昨夜里的露珠,晨光洒落园中,满园的花草树木在这晨光一缕里显现出一种略显静谧而不失明媚的美丽。
清鹭站在后花园里,躲在一数株藤蔓垂成的青翠帘幕后面,合拢了双眼默默地吐故纳息,清晨里清新的空气伴着植物特有的清香吸入肺腑,瞬时整个人顿感清爽了许多。
离开谷中也有小半年时间,久不习武连耳力目力都有所松懈,好不容易逮着玉府后花园这么个清净清爽的地方,她怎能再不抓住机会好好练习一下。昨夜里聊得太晚,因此无欢是睡得极熟的,她本有武功在身,因此轻手轻脚地起了来也是没有惊动无欢,这后花园又离客房不远,因此轻车熟路地便来到了这里。
清鹭睁眼,鼻息里一叹,再过短短数日便是隆冬时节了,到那时她便是又要向上加上一岁。离及笄还有三年,定是一切都还来得及吧。清鹭又是闭上双眼,继续着吐故纳息。
“二殿下早。”一女声于不远处柔柔响起。
清鹭睁眼一看,藤蔓疏影间,从园口相继进来两个人,现下里正在距自己不远处停住站定。一个一席粉色纱衣,背影聘婷,此刻正福下一礼还未起身,一个一身兰色衣袍,长剑在侧,此时方回应着问安的女声转过身来,远远看去,一个似是空谷剑兰,一个似是出水嫩莲,气质身姿,无一不相契合。来人的面容虽是隔着细密的藤蔓看得不大真切,可凭着那一声“二殿下”她也知道便当是玉柳和雾骓两人,她于是收回了身形,又忙调整了气息,索性细细看着事态的变化。
“柳姑娘免礼。”雾骓道。眼前的女子正是昨夜里宴席上城守的独女,昨夜里一身翠色若柳扶风,今天换了一席粉红纱衣,转眼便又是如曼妙芙蓉,显得格外妩媚轻柔,雾骐不由心头眼里与闪动了一下。
清鹭看在眼里,心头上一阵难过,暗自气恼道,是了是了,她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翩翩公子如是,怎么能不心动如是佳人呢,便是合该如柳儿那样的袅袅少女,才能更入得他眼中心中罢。
“昨夜里柳小姐差人相邀此地,说是要单独相见,有要事相商,不知有何缘故?”雾骓问道。身为二皇子,他大皇兄和沿途官员们的那点心思自己怎会是不知,但这无情无意的婚姻他便最是反感,非到不得已之处,他绝不会强揽着不相干的女子入怀。
“殿下多虑了,小女子不过是有几句话要向二皇子说明。殿下们一路巡行,怕是不会久留,再回来时是否逗留此地又是未可知之数,若是不说明了,柳儿只怕终身抱憾。”柳儿起了身,仍是微微低着头道。简简单单几句话里透着大胆明快,却又不失礼数。
清鹭垂眼看看柳儿的双手,那边已是在不自觉绞着手中的帕子。像这般独自近前地面对自己心仪的男子,但凡女子能有几个不心如鹿撞的,且遗岚此地,虽是民风开放,但终究是男女有别,一个女儿家要如是强逼着自己首先向对方表白,心里怕更是如石在胸、如兔在怀,焖而且惊了罢。清鹭心里又是一叹,便是就凭着柳儿这般的敢作敢为,雾骓之情,柳儿已是足足配得拥有。
“不知姑娘所言何事,雾骓可否相助以一臂之力?”雾骓闻言又是说道,一面不动声色地问着,一面心下里已是做好了婉拒的准备。
玉柳儿姿容俏丽,行动得体,家室背景亦俱是足资嫁与皇室,两次见面他也确是都有眼前一亮之感,但终究无法触动他心,并非能为他心中所爱之人。想到此清鹭的小小身影又是在他的眼前一晃而过,雾骓不由嘴角挂上几分笑意。
柳儿抬头迎视雾骓,只见他嘴角一抹微笑拂起,一双眼眸正含笑看着她,仿佛柔情早许、蜜意已生,玉面俊容里仿似早将她心事堪透,此时正脉脉含情只待着她一番陈情。
“二殿下人中龙凤,柳儿早有耳闻,昨夜一见,果不其然。柳儿愿一生侍奉殿下左右,与殿下同心同力,还望殿下不弃。”柳儿又是低下头答去。本是打算着直视着心爱之人,勇敢道出心中所想,但未曾想一抬眼便正对上雾骓一双含情带喜的眉梢眼目,于是又不得不又低下头去避之目光。
原来男人不外乎如此,说什么愿得一人心云云,却不过尽都是些风流种子。方还未听得柳儿道出话语,你便是已经言笑如是,方听得柳姐姐一番表白,你那尾巴还不得是已经翘上了天去。清鹭的气恼又是变成了心底里一丝嘀咕埋怨,虽是紧闭着双唇,那埋怨却是顺着眼神直直对雾骓发去。
“雾骓皇室庶子,无才无德,不想竟承蒙姑娘如此抬爱,实在愧不敢当。”待柳儿说完,雾骓温婉一笑,将早已想好的说辞婉转出口道。
“殿下,”见雾骓拒绝得婉转,柳儿仍是不肯放弃道:“殿下一身武艺,才干超群,足资令人仰慕。柳儿也并非贪求富贵之人,而是昨夜里一见,确实为殿下所打动,于是暗暗心许。或许殿下见笑,但臣女虽是一介草民,也确曾心比天高,看不上那凡尘里诸多俗子,也曾想过便如此孑然一生罢了,但方见了殿下,才知这天下竟有如此男子,贵而不俗,武而不粗,于是倾心相待,愿意终身相许。”
好姐姐,清鹭心里又是叹道,便是将心意说出这番大胆已是叫她佩服不已,但便是被拒绝了仍要将自己一身傲骨表明,不肯容对方错眼低看了自己去,这般性情才相当不愧是她芜清鹭的姐姐。
雾骓心里一奇,此女虽是也是出身官宦之家,亦名“柳儿”,却是与上次在烟城的那位女子截然不同,毫无半分深院小姐气,论起来,那一身不肯嫁与凡夫俗子或是堕入侯门,以及总要道明真意、不肯自欺的一番气节却是与清鹭有着几分相像。
话及于此,柳儿心里更发焦急,见着雾骓不言,便是干脆抬起头来,继续道:“殿下虽为庶子,但终究是皇室出身,与我等草民有着天壤之别,便是看不上柳儿,又何必自贬身价。且莫说殿下是皇室庶子,便只是市井小民,只要是如此资质气概,柳儿也愿风雨同舟、一生相随。”柳儿说罢便直直跪下,又低头向着雾骓道:“臣女逾越,还请皇子恕罪。”
“姑娘快快请起。”雾骓忙扶起柳儿道。柳儿起身,抬眼间已是两串晶莹的泪水在颊,清晨的微风拂过,澄澈的泪珠沾染在她的睫毛上,抖动中仿似在倾诉着少女没来由被欺诓的怨恼。
“让殿下见笑了,柳儿别无他事,便就告退了,今日之事,还望殿下莫要挂心。”柳儿对雾骓行礼一福道。言语里客客气气,脸上却是难掩羞愤。道完便是转身抬脚向园口处走去。
见着柳儿转身欲走,雾骓心下责怪他原本错看了人去,于是忙出言解释道:“柳儿姑娘莫要误会,其实柳儿姑娘本是风姿绰约、才情满腹,雾骓两次相见,心里亦早是对姑娘欣赏有加。但情爱之事确是在于缘分,姑娘虽然自是出色之人,无奈雾骓仍是无法对姑娘动情,如此辜负了姑娘,还望姑娘见谅。方才雾骓之所以出言婉拒,本是怕令姑娘平白难看,言语之中绝无冒犯之意。”
听闻雾骓并未是有意将自己与其他官宦小姐等同,柳儿心中脸上都已是平静下来,亦明白情爱之事确如雾骓所言不能勉强,心下于是里了然宽然,转身浅笑答道:“原是如此,是柳儿莽撞了,还请殿下不要见怪才是。”
说罢柳儿转身离开了后园,身影轻盈爽利,像是终卸下了一副重担下去。
清鹭看向雾骓,他神色里亦是平静和缓、别无他状,于是放下了心。这两人若是其中一人为对方所伤,她便是都不会喜闻乐见。她心下又是悲哀一叹,若是换做大皇子雾骐,遇见柳儿这般的姑娘,若不是碍着早有自己做了目标,恐怕便是心中无爱,但凭着一番可耻的把玩心态,也是怎样都不会放过的吧。
眼看着雾骓转身也要出了园中,却是对着身后朗声笑叹道:“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有美投怀而岿然不动,此情可鉴、当真可鉴。”
清鹭一愣,原是他本就已是发现了她么?原来她方才心下一气,早就乱了呼吸,露了马脚,只是自己却是不知道。她急急抬手拂起藤蔓出了帘幕,意欲将雾骓一番笑叹反击回去,雾骓却是已经大步流星地出了园子,她便是再张口,又怎奈何得了他。
一点露珠滴落在她眉心,清鹭只得轻轻一叹,仰脸闭眼迎向初升的朝阳,任由一片橘色的红光暖入心扉。她羡慕胆大敢为的玉柳,亦有那随心随性的雾骓,只是不知错过了雾骓,柳儿姐姐日后所嫁的男子那又该是怎样的一个人才得了呢。
清鹭睁眼,便是该回去的时候了,这时候无欢该是已经醒了,再不回去,无欢怕是又是该拉着青桐四下里去找寻她了,便是不知又要生出什么乱子,到时候她还却得再扯了幌子瞒下自己原是一早上都在后园里的事实。
清鹭抬脚出了园子,几步路走去无欢房中。无欢却是刚刚醒来,方适拄起身子,见得清鹭推门进来,朦胧着一双惺忪睡眼便道:“小姐今天怎的起得格外早,这样早便是道哪里去了,怎的也不叫醒无欢服侍?”
“无欢,你赶紧收拾了吧,用罢早饭怕是还要与城守大人一同商议要事呢。”清鹭对无欢道。
无欢赶忙起了身收拾穿戴,对清鹭急急道:“小姐,原是无欢惫懒了,竟然误了小姐的大事。”
“拿你还不快些,快快收拾了。”清鹭道。
“哎。”无欢应着,三下两下穿戴整齐了便要随着清鹭出门。
“你便快去用些早饭吧,我去前厅自然有青桐跟着,他可没有你这般惫懒。”清鹭对无欢玩笑道。
“是。”无欢应下,心下里更是一暖。本就知小姐心地好,没想到待自己除却像待朋友,愈加地像是在待姐妹。不仅不怪她失职,反而多加体恤,要她用过了饭再去服侍自己。
清鹭出了房门,正迎上前来请安的青桐,于是道:“你来的正好,快随我去前厅吧,肚子都饿的咕咕直叫了呢,无欢起得晚,便让她先去用过了饭吧。”
“小姐,你亲自去唤无欢?”青桐惊讶道,方反应过来又是借着更加讶异道:“小姐,无欢还未起床?小姐,你竟是自己梳洗穿衣?”
“青桐,你自己说,你与无欢两个,我何时不是拿你们当朋友相待来着,又何曾没有告诉过你们,职务相分,身份却无尊卑贵贱。”清鹭又是对他解释道。这个青桐,忠心有余,却是每每死守着旧理,真是不知何时才能放弃掉那些个身份、条例,如无欢般理解体谅了她。
清鹭一叹,这个青桐,明明看上去眉清目秀精明少年一个,论着武功也是个中翘楚,怎的就这般的石头脑袋,绕来绕去转不过弯来。
“罢了,你且先随我到前厅去吧,去晚了大家又是要叫大家单等着我了。”清鹭只得对青桐无奈道。
前厅之内,城守、夫人、雾骐已是俱在,独独缺了雾骓没来,清鹭道了早安便落了座。
片刻后雾骓才姗姗来迟,对大家道:“雾骓来迟,叫大家久等了,昨天里来的匆忙,未能见下马儿,今天实在是放心不下,于是去了马厩一遭,这便才来晚了。”
雾骓本是皇子,并无道歉的必要,但大皇子面色不善,恐是骨头里挑着刺也会将他奚落一番,如此,他才勉为其难早早道过了歉。
“不知骓哥哥那匹马儿唤作什么?”清鹭见雾骐面色不善,于是故意向雾骓问道,一面是帮他解了围,免得雾骐出口伤他,一面又是气着雾骐,叫他不能得逞反而因着她对雾骓的好奇相问而干干瞪眼。
“便是多年来一直唤作‘马儿’,并未起过名号。”雾骓答道。虽是有所钟爱,但一匹马儿,终究未曾是起过什么名字,况且终日里‘马儿’‘马儿’地唤着,他也是觉得亲切。
“唔,”清鹭答着,那马儿她也是见过一面,在那刚刚出了岚都的驿站溪边,现在回想起来并无什么特别之处,似乎除了能够拼杀战场而英勇护主之外,在其自身无论毛色还是身形都再无其他出众特点可言,不过,忠勇可嘉便也正是它独独区分于众马之处了,清鹭又是答道:“不如唤它作‘灵勇’,取作‘性灵忠勇’之意,可好?”
说罢清鹭又是举筷夹起桌上里自己最近的盘中一块糕点边吃边道:“唔,真是好吃呢。”一双眼睛滴溜溜在雾骓和雾骐两人之间已是转了个来回。
雾骓见状,心下里早是明了,于是接着话茬笑道:“清鹭起的自然是上好的名讳,如此,‘灵勇’也终于有了名讳可唤了。”
雾骐见着清鹭一脸的笑意,口中那句“只一匹畜生,有何可谈”的嗤之以鼻之语怎的也不好再出口,于是只得打开扇子,舒缓开了眉头且扇且笑,叫了不知内情的人看去,又是在文雅里自有一番风度。雾骓清鹭两个,却自是心内笑去,由得雾骐罔自憋成了内伤。
抬了眼雾骐又是神色一顿,清鹭怎的处处帮着那小子和他作对,难不成……不,他绝不能让他们两个结为连理,定了心意雾骐又是气定神闲,想从中破坏他岂是无法,到那时便要让雾骓生生气死到骨子里去。
用罢早饭仆婢们撤下餐具碗筷,城守提议道:“不如我们到后园去,先浏览风景,后商议政务,以解众位旅途之乏。”又看向清鹭道:“芜小姐昨夜入园,想必也未能看得真切,不如此番再次赏光,与我们再去后园一游可好?”
“也好。”这次雾骐没有拒绝城守的意见,“那便有劳城守了。”清鹭一笑,也是答道。几人于是前后随着雾骐向后园走去。城守夫人本是妇道人家,议政之事不便随行,但因着要陪伴清鹭这待客之道,于是也便随了他们一同与清鹭走去。青桐则是和几名仆婢规规矩矩跟在后头。
进得城守府第三次入得后园,清鹭却并不觉得乏味,昨晚夜色之下虽是别有意境,但毕竟未能看清所有景物,今早又是遮在藤蔓帘后,她也是未得以好好观摩此园,这下里由着城守本人带着,也才得以更加有序而完满地将一众景致收入眼内,便才不罔负这园子一番巧夺天工、花繁木茂。
“大皇子,下官风闻殿下风度儒雅、文采裴然,不知殿下可否赏光,为鄙人陋园浅吟清诗一首?”那城守入得园中,随着众人移步向前,方走了几步,园中景色大体收入眼中,便上前向雾骐做请求状问道,两只眼睛看看雾骐,又似不经意地扫了下雾骐身后的清鹭。
“你当我们此行便是来游山玩水的么,城守大人,我看还是政务为重。”雾骐轻轻扇着扇子,双眉轻敛,状作不悦道。
这城守身在宦游,也是个精明人儿,昨晚雾骐对着雾骓一番调笑,他早就看出雾骐对清鹭那份心思和计较,于是趁着这般机会,故意讨了巧让雾骐得以在清鹭面前表现一番。雾骐虽然心里眼里早就明白,但公务在身,考虑到自身形象,也是不得不假意推脱。
“下官惶恐,”城守忙知趣圆场,谢罪道:“下官只想一睹殿下风采,也算是此生无憾。不想竟妨碍了殿下公务,实在罪该万死,但请殿下看在属下实在求诗若渴,宽恕下官一时情急之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