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已是小满时节,天气开始渐炎闷热。傅觉冬扯着领带,洒然解开西装衣扣,脱下外套,递给一侧伫立的田师傅。“替我放到车里,你也随便先去吃点东西。等我电话。”
“好的。”虽然诧异,田师傅还是遵从地接过衣服,转身离去。
祈愿只有咋舌发愣的份儿。
“你你那个活动不去了么?”
傅觉冬垂眸卷起衣袖,“傻瓜们的聚会,少去一次不会损失什么。”
说着他迈步向前,竟是跨步走进一家经久未修的烧烤王店。祈愿惊骇地尾随着他。
他深瞳荡出缱绻的笑痕,“好久没来了。”
“你来过这里?”祈愿满脸惊疑。
“怎么,不像么?”他修眸一斜,此刻身上只一件山本耀司白色衬衣。
即使在如此市井喧嚣的环境,他修姿长身依旧如张大千登峰造极的泼墨泼彩般赫然出挑。仿佛微服私访下江南的翩翩佳公子,举手投足皆是贵气。
“不可能!”她不信,他那样臻求完美、一丝不苟的人,细致到不允许鞋面上有一丁点儿尘粒的人,怎么可能容忍这满是油烟气息,油腻腻的柏油马路?
“是真的。”傅觉冬微微一笑,解毒凉血般叫她舒心而渐消怀疑。已经挑了空位坐下。
“读高中的时候常来。”
祈愿在他对面坐下,瞠目惊问:“你常来?”
傅觉冬从塑料镂空篮里抽出两双筷子,一双递给她,笑起来:“小时候我可没现在那么严肃。”
她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此刻伙计已经将烤炉端上,点点火光开始燃起。
傅觉冬端望菜单,很认真点了些招牌风味。他竟是一点不挑食,荤素葱蒜全都不介。
祈愿觉得像做梦。这种事居然发生在傅觉冬身上。
他的洁癖、他的强迫症此刻竟然弥散而尽,只这样隔桌而望,他竟也并不那么高不可攀,竟也是和她一样正常的。
“小姐,要不要加点普洱茶?”一阵吆喝拉回她遐想,只见一个套着黄马甲的外地小伙子,手持一只长嘴铁壶,一脸嬉皮笑脸的讨好。
“普洱茶?”她怀疑地瞥过男孩,立马精明机警起来,“要不要钱?”
男孩儿果然一脸被识破的傻笑,无力的指指壶游说:“是上等普洱,吃烧烤绝对解热。”可她已经一脸逐客闭门羹表情。
傅觉冬浅浅一笑:“这顿不用你掏腰包,那么好的机会也不狠狠宰我一顿?”
祈愿这才恍然,对啊,她怎么就没想到?干嘛替傅觉冬省钱?正欲反悔,那小伙子已经悻悻而去。真是后悔莫及啊。
一盘盘、一串串烧烤被服务员端上桌:鸡翅、鲳鱼、八爪鱼、鹌鹑、脆骨……
祈愿顿觉胃口大开。
支着炉架,狼烟四起。熏得她一挨近就透不过气。
祈愿正准备开始大快朵颐,却还是难掩心中疑虑,抬头再一次确认:“你真的吃得惯?”
他真的不会嫌不卫生或太廉价么?他可是傅觉冬!
他笑笑,不置可否。低头提起一串鸡翅,刷着油,慢条斯理烤起来。然后道:“高中的时候,有次赢了全国篮球锦标赛冠军,兄弟几个高兴,我就做东带着他们集体翘课跑到这儿来胡侃海喝。”
“你?带头?翘课?真的?”祈愿瞪大眼睛,一连发出四个疑问。着实不相信他傅觉冬也会做出这么出轨疯狂的事儿。她一直觉得他是循规蹈矩的三好模范生。老师、家长都挑不出丝毫瑕疵的好孩子。可没想到他竟也有这么叛逆不羁的时候。
傅觉冬笑笑不语,托起茶盏喝了口。继续烤着。
“那后来呢?回去有没有挨骂受罚?”她关心起下文。
“唉,”他仿佛想起惨痛的回忆,苦笑,“自然是被我爸高压政策收拾了。”
“他揍你了?”祈愿不知不觉整个身体向他贴去。
“那倒没,我爸还不至于那么法西斯,不过一代儒商总有点孔二风范,痛心疾首训斥我大逆不道,不懂父慈子孝!”他微笑垂目。然后提起那串鸡翅审视了翻,“唔,好了!”瞬时香飘四溢,傅觉冬竖手将“成品”递到祈愿面前,“尝尝!这是他们家的招牌。”
“给我?”祈愿大喜过望,幸福的接过,那串鸡翅被他烤得皮肉油滑,受热均匀无比。她太过贪心,一口咬下去,却不慎被烫。
傅觉冬看着她痛苦的表情竟是笑起来,“小心点!”
祈愿没话反击,抵不了诱惑,这回她小心谨慎一点点试温接近。终于找到突破口悠悠咬下去,果然美味无比,齿颊留香。
她津津有味地啃着,又继续发问:“那你爸罚你,你有没有反抗?”实在很难想象傅觉冬会安分守己的乖乖受罚。
“有,”他优雅一哂,陷入回忆道:“我当时就顶撞他说,只有父慈才能子孝!父不慈,子不孝天经地义!”
“哇,你胆子真大,你爸一定气炸了吧!”
“嗯,是气得够呛。若不是我奶奶最后求情,他非大义灭亲了不可!”
“那从此以后,你一定学乖了吧!两眼不望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祈愿夸张地摇头晃脑,抑扬顿挫吟道。
傅觉冬点点头,“嗯,是学乖了,”蕴笑夹起一片竹笋塞进嘴里,慢慢嚼起来,继续道:“经过那次教训,我知道要想骗人,就得骗得天衣无缝,骗得滴水不漏。做好一切可能发生的意外准备。”
祈愿被他这番话说得一愣一愣的。果然本性难移,本来说说童年记忆多欢快?他一下峰回路转又把她拉回尔虞我诈的商业斗争中。
这个傅觉冬连亲爹都要蒙,真是大逆不道。祈愿心里暗想。
此刻店主的小儿子精力充沛东奔西跑着,顽皮得让人头痛。母亲追在身后一脸疲态无奈,却又满脸幸福欢乐。
祈愿咬着筷,只是不自觉的,又想起言玥。
她长睫一抖,抬头看他,秀净无匹的俊容,动静相宜。
她突然动起鬼心思:不知道傅觉冬是喜欢儿子还是喜欢女儿?
如果是个儿子,是个到处闯祸惹事的小破坏王,他会不会像阿育王一样抱着他坐上王位,教他骑马射击,把自己所有统统毫无保留继承给他?
如果是个小公主,她会撅起嘴来向他撒娇闹脾气,他会不会也像白瑞德对邦妮一样,给她穿银色的小舞鞋和粉红色的蓬蓬裙、搂着怕黑的她安然入睡?
祈愿一手支着脑袋,情不自禁,笑盈盈就开口了:“你喜欢儿子还是女儿?”问得如此随性,仿佛就跟问他要不要添杯茶一样。
傅觉冬却猛地仿佛叫蜜蜂蛰了般,惊愕的一个抬头,眼中聚着深究解析的眸光凝望她。
她虽后知后觉,可一见傅觉冬这夸张的反应,立马意识到自己的这个问题有多暧昧而不合时宜。怎么说她现在还是傅太太的身份。
傅觉冬是如何机敏精明的一个人,一定以为她有歹念,想续约或者附加条款之类。
祈愿被自己的话吓出一身冷汗。
“啪啦哒”一声,她手里的筷子铛然坠落。霞飞满面。
“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她摆着手急切争辩:“我没有要想和你生孩子,我一点点这个意思都没有。况且你要生孩子又不见的要跟我生,你可以找随便什么女人生的!”
老天爷,她都要窘迫得哭出来了,这种过犹不及的解释还不如不解释。
傅觉冬单眉一挑,更加精研不惑地望着她面红耳赤,笨舌口拙的表情。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她还不放弃,接着往黑里描、往牛角尖里钻:“我不是说你放荡形骸,私生活不检点。你要生孩子也不一定要找女人的,现在科学那么先进,像C罗那样找人代孕就行!”
天哪,她在说什么?祈愿连想死的心都有了。什么叫矫枉过正她算是明白了。她真希望他能暂时失聪一下下,耳蔽她刚才一连串胡说八道、不靠谱的解释。可是傅觉冬偏偏还那么认真的望着她,听得一字不漏。
她解释了半天,仿佛是打完仗,觉得自己心慌气短。
“帅哥,我要加水!我要加水!”她死撑着窘笑,抬臂拉住一边持着长嘴铁壶的小伙子。
“那个……你刚才不是说要收钱不要嘛!”那小伙子还不忘笑诮一下。
祈愿急了:“你你你这么那么不机灵,一点推销意识都没有。没看到我们杯子都空了么?”
傅觉冬眸中诧然透出一中虚凌的幻色。就在刚刚,她说话的样子让他蓦地想起一个人。低头只是不动声色轻斟浅酌。
小伙子倒完茶,祈愿蒙头捧起杯子“咕咚”一声喝了个底朝天。
“儿子!”
“啊?”她还没从窘迫的深渊里爬起来,他的话如冰点漾到她耳边。祈愿抬头,傅觉冬随性的持着一串土豆置放到烤架上,眉宇间都是倜傥的俊逸,“我要儿子!”
“为什么?”她几乎凭着本能就问出来,直接得自己也觉得唐突。可是依旧是好奇。
“女儿多好,女儿是爸妈的小棉袄。”大学时看《乱世佳人》,祈愿有多爱那个不可一世的瑞德船长对女儿没有原则的娇惯和纵容。他多希望有一个像白瑞德一样的父亲,宠女儿宠得全镇出名。
“不!”傅觉冬眸色深凝,暗得发亮的瞳孔有种攫魄的可怖,他幽幽的说:“我只要儿子!”祈愿有一瞬间的窒息感,傅觉冬手中铁棒上,那串土豆被火烤得嘶嘶作响,仿佛低声的哭泣,土豆的边缘已经开始卷缩而发焦。可是他依旧还在炙烤着,就像上帝看着受苦受难的芸芸众生。
不知为何傅觉冬突然不高兴起来。一张脸绷着。祈愿反复在脑海里回放之前的对白,也不知道哪句话得罪了他。
而脱离烟雾缭绕的店外,上海的夜,灯火辉煌。
果腹后田师傅将车驱到傅邸门前,祈愿旋开车门,而傅觉冬只是幽幽坐在后排,冰雕般不动,并没有要下车的意思。她和司机见惯了他这副龙颜不悦的表情,谁也不敢造次往枪口上撞,只是默默的不说话。祈愿孤身下车。
“你下车吗?”最后还是不得已问了句。
“你先进去!”他冷漠的一应。祈愿和田师傅交换了个无奈的眼色,转身而去。
女佣们已经都回房,祈愿精疲力竭的脱下鞋,赤脚踩在印度手工名贵地毯上。她没有开走道上的灯,因为她懒得再跑回来关。只想一路迅速寻到自己房门进去便罢。
终于,她来到自己的房前,低头寻着银质门把,刘海很长了,挡住视线,她抬手向一侧掳去,另一手终于感受到冰冷的门把。只是遽然一道黑影突然从身后一下压上来,祈愿一个心惊身颤,整个包“啪嗒”一声掉在绒毯上,仿佛一声无力反抗的闷哼。
而傅觉冬已经将她整个困进自己的臂膀中,不得动弹。
她被完全唬住,“你你要干什么?”
傅觉冬没有回答,沉重的鼻息顶在她额头,这个男人,连呼吸都是冰冷的。
她想起来自己应该反抗,他已经踢开门,将她粗暴的推进去。
清冷的月光洒进来,镀在她发颤的身体上。
“傅觉冬,你发什么神经?”她很没底气的骂他。
傅觉冬还是不回答,可这次她看清他的脸了。双眼鹰隼般的冰冷的像两把刀。
她倒吸一口凉气,紧张仓惶史无前例涌上心头。脑里冒出一个荒谬无比的理论:他是不是要杀她?
她拔腿要闯出去。却轻而易举被他抓回,傅觉冬真是疯了,将她双肩钳制,用力压到床上。她吓得不可抑止的颤抖起来。
他只是不顾一切吻上她的丰唇。祈愿想躲闪,怎奈他是吃了秤砣般铁了心狠狠咬住她。她感到窒息般难受,凌乱如兰的轻喘,不自觉的张嘴呼吸,他趁虚而入侵占住她芳泽,吮吸、轻啃。
可是她还是不依,卯足了吃奶的力推他,挣扎出他可恶的唇。他的手不规矩的到她身上探索,滑进她的白T恤。直到听到她清幽的鼻音啜泣。
他终于离开被他蹂躏红肿的那两片柔唇。
“怎么,还没做好准备尽妻子的义务?”他指尖划过她下巴,笑起来,却是沁入五脏六腑的冷讽:“我可是刚给了你张支票的。”
祈愿好似被他狠狠刮了两巴掌。她是贪钱,可是还没到出卖自己的地步。潋滟溶溶的眼满是屈愤。咬着唇,一字一字从舌尖吐出:“你给得太少,买不起我!”
他仿佛一憾,然而只是半秒,最多半秒,立即又恢复笃然冷酷的笑,目光竟是不偏不倚寻到角落的那只青瓷花瓶:“那个值多少钱?”
祈愿只觉得脑袋一轰,仿佛被无形的铁锤击中。
他讽刺她?他一针见血提醒她被贺意深夺去的那个吻么?
祈愿整张脸不争气的气红起来。
他总是这样,可以一言击中你软肋,如镭射般精准。
“有些事,我不说,不代表我不知道。除非我不想知道,我可以装不知道!”他的话像劈头倒下的一盆雪水。
“同样的错误,犯一次就够了,一而再,再而三就不那么可爱了。”
他的唇冰凉彻骨,擦过她滚烫的颊。就像无数针尖从脸上碾过、擦过她滚烫的耳骨,声音低柔却冰冷:“祈愿,我不喜欢重复提醒!你最好记住这一点!”
傅觉冬终于松开她,一个凌厉的起身,扬长而去。门被砰的一声关上。
祈愿仰躺在床上,很久很久都处于一种游离而无意识的漂浮状。很久很久她才回过神思索起他的每一句话,吓得瑟瑟发抖。她跑到门前把锁别住。然后又把衣橱里的毯子一条条搬出来全裹在自己身上。可是依旧辗转难眠。一闭上眼睛就是傅觉冬那张放大可怕的脸庞浮现眼前,简直比贞子、伽椰子、美美子加起来还可怕。
大约是吃了太多烤肉,她只觉口干舌燥,喉咙干涩发烫。她拗不过自己的身体,思想斗争了不知道多少时候才不得已爬起来。
她太怕遇见他,时至如今还是惊魂未定。脚步轻得跟猫似的,一溜烟弯进书房。
祈愿长吁口气,从药箱里取了包喉糖,将药箱阖上,正想物归原处,只是她眼神好,格案最深处,一个袖珍的药瓶被藏在壁镜后,引起了她的注意。在微微发黄的灯光下透出幽光,仿佛蕴藏着无限的秘密。她抬手透过壁镜,伸手去摸,一点一点的接近谜团。终于盈盈一握,就像钓到上钩的鱼儿难掩兴奋,将手中的瑰宝昭然灯光下。
果然是一瓶药,瓶中只剩一半,绝对有人定期在服用。可是问题就来了,既然一直有吃,为什么还要藏得那么神秘呢?
她微微转过茶色瓶身,“卡莫氯片”四个字赫然入目。
她突然一个激灵。
卡莫氯片,又称孚贝,是专治食道、食管癌症的药物!是谁?是谁患了食管癌?不祥的预感扼住她的喉咙。
瓶子上贴着医生龙飞凤舞的字迹,她很努力的辨认出来那三个字。是她!!
她患了食道癌?
她患了食道癌?
所以她嗓子一直沙哑着,她却以为她只是感冒,所以家里菜谱都改得清淡易吞,她还以为只是厨师贴心。
食管癌是发生在食管上皮组织的恶性肿瘤,起初只是声音沙哑,喉咙痛,慢慢的,淋巴压迫声带,患者会渐渐失去说话发声的功能,直至死亡。
她倏忽一个颤惊,突然幡然,想明白一件事。
所以……所以她才要雇用她么?
窗外夜色浓重,无星无月,祈愿瘫软着倚着墙默默滑下,明天的明天,还有怎样的阴谋陷阱等着她?
可是傅觉冬,傅觉冬又为什么要答应娶她呢?
言玥的话一遍遍回荡在潮湿的空气中:“他不会娶我,我一点也不惊讶,可是我惊讶的是,为什么他会娶你!”
为什么呢?窗外,又下起雨来,滴落在片片梧桐叶上,淅淅沥沥。
她想起一首诗:秋阴不散霜飞晚,留得残荷听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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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谨以此篇献给已经不复存在的吴江路小吃一条街!
2、米有船成功让嫩们失望了,O(∩_∩)O怪咱傅少太腼腆,不够强势的范儿。不过祈愿的小心脏已经被摧残的够留下一辈子阴影了,哈哈。
3、结尾处当然要吊起来卖,让嫩们分析思索下~~啦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