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冷在三九,热在三伏。”然而如今不过初伏,整个申城已如发了高烧般,叫人窒息难耐。
只是更不可思议的是,祈愿病了。
她一向怕热,总是把空调往死里调低,就连看到那显示屏上的雪花都觉得心里倍儿踏实!然后就披着羊毛大毯子窝在沙发上看电视。这么一晚上“北风那个吹”,第二天小身子骨给给她颜色看了!
傅觉冬倒是很通情达理让她在家呆着,别上班了,不过“在家呆着”前还加了三个字——太平点!
祈愿心里很不乐意,她都是生病的人了,他还拿她当孙悟空呢!她能不太平么?还想大闹天空?三打白骨精?
祈愿一连在家待了一个星期,她躺在床上,双眼盯着壁灯内的袖珍灯泡,回思这一个星期所发生的一切,竟是迷迷惘惘,好像梦游般不可思议。
如今她只觉得浑身乏力酸痛。百叶窗被她全部拉上,房间里灰沉沉的,没有开灯。只有一台电视机明灭闪烁着。
她一动不动的坐在床上,目光痴守般定神在荧幕。那是一盘很老的录像带了,傅立夏给她的。
电视里传来“哗啦啦”的洗牌声,人语喧笑,好不热闹。镜头有点晃,但仍旧能看清那是四个阔绰时髦的富太太。
“绛兰阿姐,今朝你可要手下留情了,昨天夜里你们三娘教子,阿拉家瑾年输惨了。”寇红如血的手指金银翠翡,装点齐全。
“唉唷,”陆绛兰咧嘴一笑,抬手抿了下新烫的卷发,雪白手腕上金镯一晃,笑道:“瞧你这话说的,这街坊邻里谁不知道我陆绛兰是‘老输记’了,跟你们打麻将就是来发红包的。”说着抬头对着镜头一瞅:“阿笙,快把她们的牌全拍下来,回家姐姐我一个个研究,看谁最是心口不一,就爱刻着我牌打。”
牌桌上的人都撑不住大笑起来。
“太太,该吃药了。”女佣海棠端着从私人医生哪儿配来的药水,轻轻叩响门。
祈愿一个激灵,望了下悬壁的挂钟,这才直起身,“进来!”
她皱眉吞了药水,目光开始虚起来,却依旧不离电视。
女佣走后,她刚想将身子下调一点,荧幕上骤然的,一个响雷般的巴掌声冲眼而来,祈愿的心也跟着揪作一团。
那一下打得实在凶,连镜头都跟着一抖。
挨打的男孩不过十二、三岁的光景,似乎压根没想到,那一掌力道实在大,甩得他整个人向后跌了数步。
男孩一双秀逸的眸子,亮得闪光。穿得整齐又漂亮,黑色小西装,一双小羊皮靴。他没有哭,没有闹,甚至没有反驳一个字,只是无声站着,咬得嘴唇发白,两腮却如烙铁般烫红起来。只是脸上竟是没有一点表情。
陆绛兰似乎还不解气,饱恨带愤抵着男孩眉心骨叱喝:“刚才那句话,你给我咽进喉咙,烂在肚肠里!以后你敢再讲一次就滚出去,别说自己姓傅!”她气得连声音都颤抖。周围的人开始拉的拉,劝得劝,镜头黑压压一片。
“哎呀,绛兰阿姐发什么火,小孩子不懂道理,瞎讲讲罢了。”
“小冬,以后不能说这种话气你妈妈,晓得伐?”
祈愿觉得自己浑身每一个关节都在痛。这卷带子她反反复复看了无数遍。可是每看一遍,都觉得心更寒一截。
她知道那有多痛,陆绛兰指节上那颗绿汪汪的方形翡翠扳指扣在镜头前泛着绿幽幽的光。祈愿喉中还拥堵着刚才药水的苦涩,每咽一口都觉得无比难受。
就在这时,整个房间仿佛被闪光一照,啪嗒一声,灯掣被一按,像瞬时铺满银箔,光亮迅速吞噬黑暗,祈愿猛的一惊,抬头,宝珀腕表的光芒一晃而过。那挺秀的身姿从门口跃入眼帘。她只觉得一股冷气从发根蔓延出,张大了嘴,喉咙却一点声音都叫不出来。她没有想到他回来的那么早!
“在看什么?”傅觉冬匀净的眼嘘起,目光,毫无障碍地落在64寸的液晶屏幕上。
“没有,没什么……”她心虚无比,起身迅敏去寻找落在床上的遥控器,却忙中出错,不慎摁了倒退键,一切的画面像坐着时光机器往回流转。任何措施已经来不及!
傅觉冬只需一眼,已经怔住,目光变得空散飘虚。愣愣的,出了一会儿神,唇线却不由自主渐渐收紧。
荧幕里传来鼓雷般轻一阵,响一阵的麻将声。年幼的傅觉冬出现在荧幕里,稚嫩的声音湮灭在洗牌声中。“妈妈,”
“回来啦?”
他点头默肯。偶尔的一个抬头,“舅舅,”对着镜头一声唤,那双眼睛竟是清澈到能汪到灵魂里去。
“成绩下来了?”陆绛兰摸着牌,眼皮也没抬。
“嗯,”男孩顺着一个点头。
“是第一吧!”女音带着一种不屑,却不容有反对意见的威严。
男孩施施然点头。
“告诉你父亲了吗?”她并不抬头,“七筒!”急吼吼推出一张牌,心不在焉的问。
“嗯”小男孩只是低着头,那样远的镜头却依旧能看到他纤长的睫毛在白皙的皮肤投上阴影。他依旧站着不动,仿佛尚未汇报完毕的小卒。
“什么事扭扭捏捏的?男孩子家爽气点!”陆绛兰画得细长的柳眉嫌恶的皱起。
他咬着微微泛紫的嘴唇,眉眼的轮廓已经十分清秀,终是开口:“我觉得我不是爸爸亲……”
“绛兰,五筒要不要?”对面一个尖锐的声音淹没他。
“嗯?”陆绛兰专注着牌,“诶诶,这张我要!”她丹红的手指溜过面前每一张牌,终于弹出两张:“碰!”旋尔回过神,一个侧面,“啊,你刚说什么?”
这一回,他的声音比上一次更大:“我觉得我不是傅坚的儿子!他一点不喜欢我!”
这一回她听到了,这一回所有人都听到了,这一回整张桌的人都肃寂下来,连荧幕外都听到一阵阵冷吸声。
傅觉冬修长的眸斜睨向祈愿,那可怖的目光仿佛沁入她的骨髓,发酸发麻。她忍不住打一个寒噤,“我……”已是失语木然状。遥控器在她掌心被汗水濡湿。
银幕里又一次传来响亮震撼的刮掌声。
“啪~”陆绛兰愤然丢下牌,倏地回身抡手就是一个巴掌。
那巴掌此时此刻就仿佛打在祈愿脸上。
“立夏都跟你说了?”傅觉冬半侧脸对她,嗓音略微上挑,仿佛咿呀凄厉的二胡拉出幽痛的颤音。
祈愿的心像一包棉絮被扯开。
数日前祈愿在家躺了三天,这天下午,她实在闷得紧,想到庭院里小坐一会儿。她乖乖在月白百褶长裙外加了件桃粉色开司米小外套。
园子里一道如血残阳斜铺在石径上,梧桐树下,小扇落英,被光浸得金斑闪闪。枝叶错落繁疏,在半空搭起一座纳凉的庭院。
人在生病的时候就喜欢胡思乱想,祈愿吞了药丸,思绪开始胡飞起来。
她想起傅立夏和言玥那一次摊牌时提到的“那件事”。
傅立夏说若不是发生那件事傅觉冬不会和言玥在一起。
那是件什么事呢?她的好奇盘踞在胸口,那一年傅觉冬22岁,正值弱冠年华,锋芒初露,会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呢?此刻她第一次如此仔细而认真的沉思起她的丈夫。千百种可能转过她的脑海:生意失败、感情受阻、身体欠佳,等等等等,可是仿佛没有一件有足够的分量可以打败傅觉冬。
祈愿双手紧环住一个枕芯,悠悠摇着红木太师椅,这是她的坏毛病,如果不抱着点什么,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傅觉冬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其实祈愿觉得他并不像外界说的那样心黑手辣。他和她在一起时总会给她一种温柔的错觉。他看她的时候眼神是那样深,那样深,仿佛能够透到她的血脉中去。
她正发着呆,一阵汽笛声刺耳而来,祈愿回神,一辆黑色宾利已经从大门口缓缓驶入。
余辉下,赫然映出傅立夏已从车门立腿而下的卓影。
祈愿猛地立起身来。
傅立夏还是穿着她最钟爱的Chanel黑色套裙,束高的发髻别一只紫钻玫瑰发夹。只是瓠瓜脖颈间系了一条真丝围巾,宝蓝配着绛红。
她沿着石阶路已经走来,目光已经寻到祈愿。廖秘书紧随其后。
傅立夏的妆越发精浓了。深重的眼线,玫红色的唇膏,冶艳而妩媚。
“到偏厅,”傅立夏抿抿唇:“我有话同你说。”声音哑咳着。
祈愿心里一凛,不详的预兆在脑海扫过。只是温驯地跟着傅立夏和廖秘书不急不许地走进偏厅。
傅立夏沉吟不语,只是黯然坐在高靠背蓝丝绒的沙发上,狠狠的抽起来烟。女佣已经端了茶上来。
祈愿不敢惊动她,垂头端起茶几上一杯英式红茶,低头轻吹了口,贴近嘴皮佯装小呷。
她从来没喝过这种被他们姐弟当白开水喝的红茶,原来入口很涩,涩中带苦,直灌喉头,堵得人说不出话。
傅立夏瞧见她那尴尬表情,春葱似的手指夹着烟,竟是沙哑笑起来。
夕晖映在她脸上那浓重妆面后,眼角深处竟也延出几条细纹。
“祈愿,”她吸了口烟,整个人仿佛浸在尘埃烟云中,“我日子不多了……”
祈愿握杯的双手一紧,装傻已经没有必要。反倒扭捏着开口宽慰:“不会的,现在医学这么发达,只要你……”
“来不及了!”傅立夏苦笑着打断她,不可置信的坚强。仿佛已经经历过最可怕的洗礼,反倒有种视死如归的从容。
“我刚从美国回来,已经扩散了。很快我就不能出声、不能说话、不能吞咽。祈愿,趁我还能勉强说话,我要你今天一字不差,仔仔细细听我说。”
祈愿像被冰注满,说不出话也发不出声,只是默默点头。一种强大的不安和惶恐罩在心头。让她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父母出意外前出现的那不详的症候。
傅立夏微微轻咳了几声,整个人像一枝失水的花,只是在靠残余的养分坚持生命。
“祈愿,其实觉冬……”傅立夏幽幽吐出烟圈,袅袅上升,就像积攒多年的秘密,渴望悉数而尽,声音如这烟圈渺然遥远:“和你一样,是个苦孩子……”最后的末音像一声叹息融入烟雾中。
祈愿觉得心里很难过,见证一个生命的陨落总是痛苦的。
傅立夏斜眉一个示意,廖秘书立即将一直挟于腋下的一个牛皮档案袋呈到祈愿面前。
祈愿惊异而狐疑,单望这档案袋上纵横交错的折痕与那已经褪色的印刷字体也知晓它有些年代。
她迟疑犹豫着,终究在傅立夏默认首肯的目光下抬臂接了过来。
“你手上这份是家母临终留下的遗嘱。”
“遗嘱?”她并不解,如此重要的东西她拿在手里都觉得紧张烫手。
“拆开看看吧!”傅立夏的声音带着哀叹。
祈愿遵循着一圈圈松开档案袋后缠围着的细线,每拆一圈,心就往上悬一尺。她翻开封口,连手都不由自主有些轻颤。她觉得额上冒出一颗颗冷汗珠子直往下坠。
抽出遗嘱,白纸黑字跃入眼帘:独子觉冬,捷才敏思,强学博记,是傅氏寰宇企业第一法定继承人。然此儿自幼性情阴郁,行事毒辣。念其终究非吾嫡系骨肉,育其数年实属情非得已。故斟酌再三,决意留此遗嘱。若他日觉冬稍有异心,不利寰宇,即可凭此遗嘱废除其一切法定继承权。傅氏一切皆与其无关!转由次女立夏全权继承。
祈愿只觉得捏在她手里的这薄纸瞬时重如千斤,压在她双臂,顶在她心头。她甚至有一种眼花目眩的虚幻感。
两只黑钻似的眸子在迸跳着,祈愿强迫自己再看一次,两次,三次,每看一次,那震惊却是更加重一倍,所有的力量都沉在她心上。
她觉得不可能,她开始怀疑自己的理解能力,“非吾嫡系骨肉”数个字一遍又一遍横过眼帘,像无数把刀扎着她的眼球。
“这份遗嘱是家母临终前立下的,那一年觉冬22岁。”傅立夏喃喃。
22岁,22岁,那便是他去美国的第二年,那一年他遇到了言玥,那一年发生了一件事改变了傅觉冬。
那件事,那件事是……祈愿惊惶地复审手里的这份遗嘱,右下角刻着鲜红鲜红的印章——陆绛兰像一滴滴血珠子般洇染在白纸上。
“觉冬,”祈愿始终不肯相信,只能小心翼翼的确认:“他不是陆绛兰的儿子?”
“不是!”傅立夏又吸了口烟,目光空洞,语气决然。
“不可能!”祈愿摇头,“那他是谁?”如果他不是陆绛兰的儿子,那便不是傅立夏的弟弟,不是傅坚的儿子,更不是寰宇的少东总裁。那他,他是谁?
傅立夏眸色越黯,斜瞥祈愿,微微叹了口气,沉思片刻,道:“和你一样,是孤儿。”
西天的一抹落照,血红一般,冷凝在苍穹。
杯中红茶的热气氤氲飘绕,模糊了视线,模糊了记忆。
为什么会这样?祈愿的脑袋混乱一片,她真想掐自己一把,来确认这是不是场荒谬的梦。
傅立夏将香烟屁股用力摁进水晶烟灰缸中,歪着脑袋,淡淡说:“家母生了姐姐和我后便已经不想再生育,可是当时父亲又做了那件坍塌事,那时候也是脑子发昏了,偏偏要讨秦蕙那野女人进门,*着母亲和他离婚。母亲不依,两个人就吵,扔东西,什么招式都使出来。到底那女人厉害,没多时居然还真给爸爸生了个老来子,母亲自知再站不住脚,所以只能改用怀柔政策,先安抚了父亲,然后唱了这出‘无中生有’的戏!父亲本来生意就忙,时常不在家,母亲便托人想方设法终于找了个弃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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欲知详情,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