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顾若水走后,星芙哪里睡得着,在床上翻了几个身,又翻出观尘镜,看看顾仙子已经走远了,这才抱着那个小捧盒,打开门,打算回自己屋里去。
冷不防,背后伸出一双手捂住她的眼睛,一个男人的声音瓮声瓮气地道:“猜猜我是谁!”
星芙这才想起来,听雪轩里还有与顾仙子一道来的阿蛮在,立刻干脆地回答道:“阿蛮!”
阿蛮放下手,歪着头,道:“怎么又让你猜到了。我可是用了变声符啊!”
星芙用手背擦擦脸:“要是你手上没有油,我也许还猜不出来呢!怎么,又偷吃肉了?”
阿蛮将手放到背后,衣服上使劲擦了擦,笑嘻嘻地道:“没有啊!我真的没偷吃肉!”她振振有词地道,“我偷吃的是烤肉!”
仙门忌荤腥,但是阿蛮跟她的师父陆羽一样,都爱喝酒,爱吃肉。
星芙噗嗤笑出来:“就你有理。”
阿蛮有些奇怪:“你怎么不问我是怎么进来的?”
星芙笑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阿蛮长长地“哦”了一声:“我知道了!是顾仙子告诉你的吧!这小捧盒还是我拿过来的呢!”
星芙正好不想吃顾仙子做的点心,干脆把小捧盒往阿蛮怀里一塞:“馋么?都给你了!”
“喂,星芙,你不是开玩笑吧!我可要当真的哦!”
“尽管吃!”星芙笑道。
阿蛮很开心,忙拉开盖子,抓了一块糕点,就往嘴里塞,还没等星芙喊全“小心烫”三个字,阿蛮就已经把糕点塞到嘴里了。
然后星芙就听见阿蛮一声惨叫,捂着舌头,喊:“好烫!”
星芙无语:“你就不能慢一点!有没有人跟你抢!”
阿蛮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不是怕你改主意嘛!毕竟这些糕点,实在是太好吃了!”她的眼珠子骨溜溜地转着,“唉,我没你那么好命啦!我说将来啊——我是说将来啊!万一那顾仙子真成了你师娘,要是做了好吃的,记得给我留一份啊!”
星芙转过脸去:“这事……大家都知道了么?”
原来师父与顾仙子交好的事,仙门众人早就知道了。
星芙难受极了,脸色苍白如纸。
阿蛮埋头吃,没留意星芙的神色,嘴里含着糕点,含含糊糊地道:“是啊!都这么说!古长老昨晚还跟我师父念叨,顾仙子跟咱们泠宫主都好了一千年了,早该把事给办了。”
星芙勉强镇定,追问:“古长老怎么好端端地跟陆师叔说这个?”
阿蛮道:“也没什么。”她附在星芙耳边,小声道,“再告诉你个事儿。古长老一直念叨我师父该成个亲,就算不成亲,身边也该有个仙子管一管,免得总是去喝酒吃肉玩骰子。”
古长老平时对陆羽淡淡的,没想到,私下里还是挺关心徒弟的。
两人边说边走,不知不觉地走到后院的院子里。只见清水濯濯,弯曲地穿过小院。夹岸桃花,在枝头烂漫。清风里落英缤纷,飘零到流水上,真个是花落水流红,风华万种。
一串串紫色的风铃,系在桃花枝,随风摇曳出细碎的铃声。
阿蛮很快又换了话题,道:“开头两场比试,也就那样!没什么意思!好多人的修为还不如我呢!”
“那你怎么不去?”星芙问。
阿蛮举着糕点,笑道,“边吃边看多爽啊!反正我也是拿不到第一的!依我说,最后一场才是最最好看的。前面的不看不打紧,最后一场,才要好好地看。”
星芙想了想:“听说今年又出个了新规矩。”
阿蛮连连点头:“是啊,是啊!吴仙尊说了,比出来第一名,那些没跟他打过的,可以自己把名字投到轩辕鼎里,由轩辕鼎选一个去跟他打,赢了就是第一。说是为了,防止——”阿蛮仰着头,想了想,才道,“哦,是为了防止沧海遗珠!”
轩辕鼎是随机将仙门弟子分到一起比试,因而往届,都有几位夺魁的热门,因为运气不佳,分的组不好,而铩羽而归。吴青提出这个建议,也是给那些人一个机会。
“是个好主意!”星芙低着头,用脚尖在地上画圈圈,“可惜再好看,我都去不了!”
阿蛮瞅着星芙了一会儿,咬着糕点:“你一场比试都不看,不觉得遗憾么?这可是金樽大会啊!下一次,还要等到一百年后呢!”
星芙勉强一笑:“师父说,让我留在听雪轩里。”
阿蛮切了一声,咋咋呼呼地道:“怕什么!不是还有顾仙子么?我看泠宫主对顾仙子是言听计从的。今天顾仙子说想进来看你,泠宫主就让她进来了。我说啊,古长老在咱们泠宫主前说话的分量,都不如顾仙子重呢!”
星芙想着,在观尘镜里看到的那一幕。
听雪轩前,花飞满天,师父与顾仙子白衣如雪,相对凝眸,如卷云相拥,如白浪相叠,当真是佳偶天成,当真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她只管兀自出神,被阿蛮推了推。
阿蛮笑道:“有什么事儿,泠宫主那里过不去,你去求求顾仙子。哎呀,我们去看看比试吧!走喽!”
说着,阿蛮拉着星芙,就跑出了听雪轩。
这次参加金樽大会的弟子众多,顾掌教训示之后,弟子们早不按门派站着,呼朋引伴,要好的就凑在一起,聊得热火朝天。
星芙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往高台上瞟。中央高台上,熟悉的身影正端坐着,淡淡地目光淡漠地扫过她。
自己跑出来,难道师父生气了?
星芙才要去请罪,顾仙子的身影出现在中央高台上。她首先向高台上的几人行了礼,然后跟泠夙说了几句话,最后将目光望向她,微笑着颔首。
星芙僵住了,阿蛮挽着星芙的手臂,笑道:“我说吧!有顾仙子在,泠宫主不会罚你的!我们看比试去去!”
说着,阿蛮拽着星芙,弯着腰,往人群里钻。
在场的弟子们,绝大多数,也穿着仙门寻常的白衣,聊天的同时,一双双眼睛都是不住地往擂台上瞟去,未曾留意到她们两个。
却有一个胖胖的男弟子眼尖,看到了,跳起来:“阿蛮!阿蛮!”
“死胖子!喊什么!”阿蛮扯着星芙挤到他的身边,照着他的胸口狠狠地锤了一拳。
那胖子也不觉得疼,摸着头,嘿嘿地憨笑:“没喊什么!”
星芙拉了拉阿蛮的衣角,凑到阿蛮的耳边,小声问:“他是谁?”
阿蛮撇撇嘴:“还有谁!死胖子呗!”
这话说得不太客气,但是那胖子倒不在意,反而笑得更憨厚了:“是胖子。”从怀里掏出一大包油汪汪的饼,塞给阿蛮,“吃吃看!”
“油腻腻,怎么吃!”话虽然这样说,但是阿蛮的手已经很不客气地接了过来,随手抓了几块,塞到星芙手里,“油炸了的,你吃啊!”不待星芙回答,阿蛮又从中抓了一块,递给胖子,“喂,你也吃!”
胖子眼瞅着阿蛮,憨笑着,手接过,举起到嘴边,大大地咬了一口,冷不防却咬到了自己的舌头,嗳哟地叫了一声,然后立刻看了一眼阿蛮的脸色,不好意思地摸摸头,“哦!这老婆饼太烫了!”
“死胖子,笨死了!”阿蛮劈手夺过饼,吹了几口,再塞到胖子的手里,朝他不客气地翻了一个白眼。
胖子嘿嘿地笑着,接过,狼吞虎咽起来:“好吃!真好吃!”
阿蛮得意地一扬脸,笑起来,眼睛弯弯,如弯弯的月牙。
星芙看看阿蛮,再看看胖子,心里明白了几分,忍不住低头,也笑了起来。
一阵呼声,擂台上却是莲妩又赢了。她生的美,术法好,是这次金樽大会夺冠的热门人选,在仙门男弟子中大受欢迎。
只见她清丽的脸庞,微微涨红,嫣然笑着,朝四周不断地点头致意。
胖子忍不住朝擂台上看了一眼。
阿蛮重重地拍了胖子头一下,骂道:“看什么看!”她扯着胖子,“走啦!我们去别地方玩!”猛然想起,边上还有一个星芙,闹了一个大红脸,“星芙,我们一起!”
星芙自然不会去,忙笑笑:“我去那边看看。”
阿蛮一把拉着星芙,眼睛看看胖子,把脸一扬:“我要吃马蹄糕。”
胖子局促不安地搓着手,一叠声道:“好!我这就买!这就买!”
马蹄糕是粤地小吃,离岚湖有千里,御剑得要花上几天的功夫呢!
星芙劝道:“阿蛮,太远了!”
阿蛮撅嘴道:“就是要他买!谁让他乱看!”
胖子点头如小鸡啄米:“是我乱看,是我不好!”他瞅着阿蛮的脸色,问,“阿蛮,你还想吃什么啊?”
“还不快去!”阿蛮大声呵斥!
胖子连连答应,身形一闪,就消失了。
哇!瞬移啊!星芙眼睛瞪大了!没想到胖子长相普通,身手却不差!
阿蛮有点小得意:“胖子的术法还是不错的啦!今天晚上,就会回来的。”她拉着星芙的手,“刚才你说,想去那边看看,我们一起去吧!”
星芙抬头,看看高台上,泠夙与顾掌教正在说话,目光根本没有看她,倒是朝顾掌教身旁的顾仙子,略点了一下头。
一时气闷,星芙踢开了脚边的一颗小石子,然后牵着阿蛮的手,两人一道又往人群的另一边钻去了。
深夜,浮花岛的南侧,花影重重。花影底无数的仙鹤,将长喙插在白翎下安眠。阿蛮与星芙蹑手蹑脚地走过,偶尔会有一两只抬起头,看她们一眼,又低下头,懒懒地睡去。
“真要去么?”星芙心里忐忑,小声问。
“怕什么!”阿蛮把眼一横,“都来了,哪有回去的道理!”
星芙犹豫:“不好吧!那是火麒麟兽耶!”
“就是去捡一根毛啦!你还想不想吃烤肉?”阿蛮把胸脯一挺,信心十足,“火麒麟肯定在呼呼大睡,我们只要过去捡一根毛就好啦!”
火麒麟是白泽宫的仙兽,毛带九天焰火,浑身烈焰,又力大无穷,可御空飞行。每隔百年,火麒麟会褪毛一次,连着七天,每到子时,它便昏睡半个时辰,雷打都不醒。
这几天,恰好火麒麟在褪毛,星芙她俩不会九重避火诀也可以靠近火麒麟,不怕被九天焰火灼伤魂魄,但是,星芙的腿,还是不住地哆嗦。
毕竟半夜偷偷潜入火麒麟住的邸园,并不是光彩的事,若是被人察觉……星芙想着,有些后悔。
可是,听阿蛮说,用九天焰火烤出来的肉,真的很美味!
星芙吞了吞口水。
绕过嶙峋的石山,便来到一座浮桥前。阿蛮不由地“咦”了一声。修行十年,她也算小有所成,周围有了动静,立刻察觉。想也不想,阿蛮就将星芙挡在身后,凌空结印,长剑出鞘,凌厉地直向右侧的草丛斩下。
然而,剑招却被一道无形的力量,化解了。
未见人影,却闻得笑语声,似乎是女子。
“谁?”阿蛮大喝一声,一只手悄悄结印,将星芙护佑住,另一手悄悄施展纸鸢术,去报信。
却不想,结界与报信的纸鸢,在瞬间就化成了一缕白烟。
对方修为深不可测!阿蛮这一惊非同小可,几乎要站立不住,想想身后不怎么会术法的星芙,咬咬牙,强迫自己镇定,用了灵犀密语,迅速地对星芙道:“你跑!我挡着!”
星芙却是反手握住阿蛮的手,颤抖地道:“你走!我来!”她满眼恐惧,也在极力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右手凌空结印,她召来七星剑,一出手,便是那招“雨霖铃”。剑直直地堕入了水中,没有飞起来。
阿蛮急得眼睛都红了:“你跟我争什么争啊!”她又出剑招,一式“漫天煞”,漫天的小剑,杀气腾腾再地向右侧的草丛劈去。
一声巨吼后,无数的火焰,从浮桥那边直接飞向草丛那边。
与此同时,七星剑也从水中,腾跃而出,卷起些许的水花,上了半空,转瞬,剑身化作几柄,夹裹着水花,自上而下地砍向草丛。
而草丛里,生出白色的剑光,照得半边天空如同白昼。一时间,剑影无数,水花无数,杀气四溢。分不清哪里是剑,哪里是水。
在剑影底下,红光大作而瞬间熄灭。
又听一声嘶吼,响彻云霄。
阿蛮与星芙,彻底呆住了。
白光一闪,是白泽宫慕容宫主、青木宫的枫宫主和吴青,带着众位弟子赶到。
“什么人!敢伤我火麒麟!”慕容宫主勃然大怒,大吼一声。白光红光交杂,他只看见里面有两个人站着,未思索,直接出招,使出白泽宫最厉害的杀招“火流风”。
慕容宫主近千年的修为,非同小可,况且,他本来就是怒火中烧,这一招,是尽了全力。仙力凝聚的火焰流动如风,气势汹涌,眼看就要烧到星芙与阿蛮时,站在一边的枫宫主白了脸色,高声大喊:“那是泠宫主的徒弟!”
枫宫主正要出手去拦,慕容宫主正要收招,有一个人比他们都要快。
没有人看清吴青是如何出手的,他已经挡在了星芙的身前,长剑变作无数柄,织成一张巨大的剑网,将火焰挡在了外面。吴青面色不改,左手结印,右手抬起,凝聚灵力,再出一招,无数的水气,自剑网溢出,迅速地将火焰扑灭。
他转头,扣住星芙的手腕,仔细地诊脉后,才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小小师妹没有事!”
胖子也赶了过来,混在一群白泽宫弟子里,挤在前面,只苦于身份,无法再靠近些,只拿眼睛,焦虑地看着阿蛮。
阿蛮与星芙却还是一副呆呆的样子。
慕容宫主面有愧色:“幸亏没事,多亏吴仙尊救得及时。”早就听闻泠夙对这位唯一的徒弟很是疼爱,若是误伤了她,实在无法向泠夙交代。
枫宫主却是变了变脸色:“火麒麟——死了?”
吴青目光里不复往里的松快,目光扫过阿蛮与星芙,然后望着慕容宫主:“方才有人要杀她们两个,火麒麟感受到她们的危险,特来相救,结果被杀了。更为可怕的是,那人杀火麒麟,只用了一招,而且还是——‘漫天煞’!”
三个人说话,用了密语。
慕容宫主一听,脸色顿时就难看了。
浮花岛的正殿,掩映在锦绣花色中。而大殿里,众位仙尊们却没有欣景的心思,神色俱是凝重。
泠夙坐在上座,另一个上座的位置空着。
白泽宫出了这样大的事,慕容宫主最是按耐不住,站起来:“泠宫主,火麒麟死在‘漫天煞’之下,这事太……蹊跷!”
泠夙还未答话,古长老哼了一声:“慕容宫主莫非以为此事与千沨宫有关?若真是千沨宫所为,怎么可能用上‘漫天煞’?仙门何人不知‘漫天煞’是我千沨宫的剑招?这摆明了就是嫁祸!众位别忘了,昆仑镜还在魔宫手上!”
有了昆仑镜,可以穿越任何结界。魔宫中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凭借昆仑镜,来到浮花岛,杀了火麒麟,然后顺利地离开。
吴青站起来,道:“我方才仔细查过,那里并没有昆仑镜使用后的痕迹。再着,火麒麟是为了救星芙与杜阿蛮才被杀。所以,极有可能是冲着星芙来的。而且那人心计很深,在那么短的时间里,还想着使出一招‘漫天煞’来栽赃陷害。”
此言一出,众位仙尊一片议论声。
泠夙站起来,说出了众人心中的猜测:“仙门有奸细。又或者是傀儡术。”
若是仙门奸细所为,那么此人的修为至少在百年以上,才可能一招就杀了火麒麟。而在仙门拥有百年修为的,那么那人的地位绝对不低,至少是一派的大弟子。
若是傀儡术,事情也很棘手。魔宫左护法,情魔王念无情,最厉害的就是“情杀”,以情毒人,以情控制人,前一种叫“情毒”,后一种叫“傀儡术”。仙门栽在“情杀”上的人,也是数不胜数。
众人想来想去,只觉得事情十分难办。
吴青又开口:“传言情魔王可男可女。仙门弟子只见过情魔王女子的模样。”他环顾了一圈众人:“我怀疑真正的情魔王有两个人,一男,一女,女在明,男在暗。”
顾掌教目光闪动,想起了什么,犹豫了一瞬,便站起来,道:“吴青此言不差。百年前似乎有个传言。魔帝有断袖之癖,与一位蒙面纱的男子常年相伴。不过,后来,这个传言就销声匿迹了。”
传言中断的原因,自然是泠夙的女徒弟幽若嫁了魔帝。碍着泠夙的面子,顾掌教将这段事含糊了过去,顿了顿,又道,“那名男子在魔帝死后就不知所踪。会不会是他?”
慕容宫主手紧紧攥着剑柄,默默地坐回到了座位上,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若是奸细所为,那事情就更不好办了。”
昊天宫的宫主夫人是魔宫细作狐妖媚姬,在仙门几十年,都没有被察觉。所以,一时之间,将奸细的事情彻查清楚,几乎是不可能的。
泠夙道:“请各位仙友细细查访,若有魔宫奸细,天长日久,必然会有破绽。”
众位仙尊连连称是。
吴青又站起来,向泠夙,道:“泠宫主,从昆仑镜失窃,到伏羲琴被盗,再到昊天塔之事。魔宫似乎是意在五大神器。”
神器,一向是仙魔必争的宝器。吴青如此说,仙门众人并不觉得意外。
除却女娲石制成的观尘镜在泠夙这里,其余两件神器轩辕鼎与昊天塔,分别在嵩山派与昊天宫。
泠夙看着嵩山派的明掌教与昊天宫新宫主南陵君,道:“还请明掌教与南宫主多加留心。”
明掌教与南宫主忙答应了下来。
仙门众人商议已毕,便就散了。
黑夜,岚湖边,立着两个人影。
“为什么要突然杀她?”
“你这是什么态度!”
“对不起。”
“你最好记住你现在的身份是怎么得来的!放心,事成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说完,那人瞬移而去。
在那人身影消失的瞬间,墨初悄然显身:“情魔王?”
对面留下的那个人身影一闪,衣袍顿时变作妖异的深蓝色:“墨公子,找我何事?”
“泠宫主他们走了?”举头看看天色,墨初微微一笑,“昆仑镜在荡墟,那么些人来回一趟,要十天,真是好主意,不留痕迹地调虎离山,方便你布置。这是你……放出的消息?”
“不是。”
“我真想知道,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墨初收拢了折扇,用扇柄指了指湖面,笑道,“会不会后悔与虎谋皮?”
“与我无关。”情魔王狭长妩媚的眼睛斜斜地睨了墨初一眼,“你就是来感慨的?”
墨初笑道:“这十天,星芙放我那里。”
“求之不得。”
墨初笑,转身,瞬间消失。
星芙醒来时,正躺在一张华丽的床榻上。帐幔是散花云锦,低低地垂着。云锦上是用金线织就凤穿牡丹的团花。金凤凰与金色的牡丹,一团接着一团,密密地挨着,流光溢彩。
床头悬着一盏琉璃宫灯,流淌出满室的璀璨。
墨初穿着一身浅紫色的丝绸寝衣,袖口用金色丝线绵密地勾勒出朵朵如意云纹。
他意态闲闲地靠在星芙的身侧,一双桃花眼波光荡漾,肌肤如雪,长发如墨。他的唇角微扬,似笑非笑,整个人如月华披身,清辉中带了无尽的媚惑。
有淡淡的幽香盈满一室。
星芙坐了起来,发现自己身上不着一缕,大惊,慌忙用被子挡着,结结巴巴地道:“这是哪里?”
墨初抚额:“你以为?”
星芙看了看四周,然后很肯定地道:“琉璎水榭。”
墨初的宅院,遍布人间。这座琉璎水榭,建在岚湖的蘅芜岛上,与浮花岛相隔不过十几里的水路。
墨初笑:“不算太笨。”他从怀里掏出一件肚兜,一条亵裤,递了过去,“穿上吧!”
这是星芙的衣服,上面还带着墨初的体温。她看了墨初一眼,犹豫了一小会儿,还是接下了,口内道:“转过去,不许看!”
“又不是没看过!”墨初摊手,无视掉星芙冒火的眼神,坦然地道,“我实在无法忍受大半年不洗澡的女人躺在我床上。”
星芙气得跳起来:“仙门有净水术!”
墨初斜斜地看了她一眼:“那也改变不了你三百四十九天不洗澡的事实。”他扬扬眉,桃花眼眨一眨,上下看着星芙,笑道,“你身材真不错!”
星芙“啊”了一声,顿时羞红了脸,缩进了被子里,手忙脚乱,悉悉索索地穿衣。
墨初只是笑笑,伸出修长的手,隔着被子,追逐着轻抚星芙柔软的腰肢。
星芙在被子里一边躲闪,一边以最快的速度穿上衣服,然后才探出个脑袋:“墨初,你混蛋!”
墨初桃花眼里含着笑影:“还是你睡着了乖。”
“我睡了几天?”星芙问。
墨初托着下巴:“十天吧!”
星芙噎住了:“我怎么睡了那么久?”
墨初笑笑:“那要问你了。还是你睡着了好,顺便我怎么洗都可以。”
星芙呛得直咳嗽:“你帮我洗澡?”
“莫非你喜欢影卫来?”
“混蛋!”星芙果断地砸了个枕头过去。
墨初接过枕头,随手放在一边,唇角含着稀薄的笑意,侧脸看着帐幔外。鎏金龙凤呈祥花纹的香炉沁出白色的烟丝,一缕缕地在重重锦帐里袅袅上升。
隐隐有湖风,吹了进来。轻烟微微晃动,连带着墨初脸上的笑影也轻晃了起来,有了几分恍惚的意味:“别……”
他扬扬眉,将下半句话咽了下去,唇角浮起轻笑,那笑如天边一抹暮云,明明灭灭。
星芙愣了愣,突然想起了第一次见到的墨初。
那是她第一次下山,跟随几位同门女弟子,前往峨眉送寿礼,贺崔掌教的千岁仙寿。回来时,御剑路过人间的帝都,他们便飞下来逛逛。
本来是跟着其他女弟子去看衣料,但走着走着,她不知不觉地,一个人走到了灯市。
灯市极是安静。偌大的地方,没有一个人影。街道纵横交错,如同迷宫,她无论如何绕,都是回到原地,根本就走不出去。
无数的花灯,在夜风里摇曳出璀璨的光华。
忽然,达达的马蹄声,自转角处传来。穿着整齐的十六位仆人骑着宝马,提着琉璃灯开道,引着一辆装饰华丽的七香车缓缓驶来。
七香车停在了离她一丈外的地方。
一只修长白皙的手,徐徐地抬起精致华美的珠帘,动作优雅。
那是个年轻的公子,只露出小半张脸,却可见惊世的美,紫袍金冠,另一只手握着一把象牙柄的折扇。
有夜风拂面,无数花灯轻微地晃动。那公子唇边的一抹笑影,也轻轻地晃动起来,如夕阳下的暮云,如阑珊的灯火,明灭不定,带着几分杳然而恍然的味道。
他道:“我在等人。”
星芙有些心慌,忙忙地行了一礼:“这位公子,小女是千沨宫弟子阮星芙……请问这里是灯市么?”她看了看左右,“为什么这里没有人?”
周匝浮动着淡淡的香,似乎是公子衣袍上的熏香。他唇边的笑深了几分,语气轻柔:“因为我在等人。”
星芙“哦”了一声,忙道:“那真是打扰了。请问公子,该如何走出去呢?”她心里焦急,脸上涨得通红,显得容光艳艳,“小女都走了大半年个时辰了,怎么走,就走不出去。”
公子却是答非所问,语气越发的轻柔:“墨初,这一次,我的名字还是墨初。”
星芙愣在了原地。
那一年,她十五。
长安灯下,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斜月在天,洒下一片清辉。一叶扁舟,轻轻划过,荡碎了平静的湖面。水面上泛起缕缕涟漪,在月光下,波光粼粼,闪烁如无数的碎金。
墨初术法御船,侧立在船头。
夜风扬起华丽的紫色斗篷,他左手握着拢起的折扇,有节奏起轻敲着摊开的右手,唇角勾起一丝笑,桃花眼微动,闪着深邃的光泽。
束发的金冠下,几缕发丝散逸出来,在风里飞舞缠绕,留给星芙一个迷离的侧影。
良久,修长的手指抬起,折扇化作一支紫玉笛。玉笛晶莹剔透,泛着幽然的紫光,一端系着一对黄色的铃铛,铃铛下垂着细碎的紫珍珠流苏。
墨初轻抚着长笛,唇角的那抹笑,若明若暗,淡薄如浩淼的烟水。手指转动,摘下那对铃铛,凌空递了过去,“别再弄丢了。”
星芙换上仙门的白袍,只用一支素银簪子绾起青丝,正倚着船舷斜坐着,接了过来,“咦”了一声:“这不是我的。”
“你戴着好看。”
“真的?”
“当然!”
星芙高高兴兴地把铃铛系在腰间,看看雾里的浮花岛,好像又远了些,忙问:“还有多久才能到?怎么越来越远了?你行不行啊?要不然我来念咒御船。”
墨初没有动,桃花眼望着远处,唇边的笑愈加飘渺,仿佛是水中月,镜中花,虚化成了淡淡的影。
“喂!我问你话呢!”星芙问。
“真想走?”
“我出来那么久,师父一定担心了。我得回去。”星芙神色认真了几分,咬咬嘴唇,“墨初,谢谢你——不过……”她再咬咬牙,狠下一条心,“以后我们别见面了,你是人,我是仙,我们……”星芙低垂着眼帘,不敢去看墨初的神色,犹犹豫豫地道,“我们是不可能的。”
“你想到哪里去了?”墨初笑。
星芙蓦然抬眼:“你?”
“你以为我饥不择食?”墨初眼眸含笑,“别忘了,我是商人。”
“啊?那你为什么来……”
“这不重要!”墨初打断了星芙的话,微笑,“我为你吹一首曲子吧!”
抬手,横笛唇边,他缓缓地吹起久远的曲调。
“目远人怅,伤心悲,魂兮归来,莫相知。哀兮叹兮,勿长相思!
哀兮此生,叹兮来世,往事之不可追兮,与君长诀!于君永诀兮,死死生生勿再遇!”
曲调哀婉,如泣如诉,悱恻缠绵。
在星芙怔忪的片刻,轻舟已到岸。
曲终,紫玉笛化成折扇。墨初展开折扇,轻轻地摇着,挑眉,微笑:“如你所言。”他话音刚落,人带着小舟,都凭空消失了。
星芙呆呆地立在岸边。空气还残留着墨初身上独有的淡淡幽香,提醒她,与墨初的话别,并不是她的一个梦。
岸边的礁石上,吴青负手立着,浅蓝色的长袍,在风里摆动。他飞至星芙身边,拍拍星芙的肩,道:“小小师妹,墨公子已经走了。我们回去吧!晚上这里天冷,被吹病了可就是我的罪过了。”他握了握星芙的手,眉头皱了皱:“手这样凉,不会真病了吧!”
“阿蛮呢?”星芙问。
吴青笑道:“她呀,早没事儿了。现在子瑜陪着,更没事。”
胖子是白泽宫的弟子,大名就叫潘子瑜。听说阿蛮有胖子陪着,星芙宽了心。她低着脸,闷闷地道:“吴哥哥,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心里就是难受。”
吴青拍拍星芙的手,有些唏嘘:“别想那么多!想那么多也没用!早知道小小师妹那么难受,我就不答应墨公子,让你们见这一面了。”
星芙抬眼看着吴青:“是你安排的?”
吴青牵着星芙的手,慢慢地在岸边上走着:“是我默许的。要不然,你以为他怎么就能从戒备森严的浮花岛带走你?而且还没有人察觉。”他顿了顿,侧头看着烟水朦胧的湖面,叹了一口气,“其实,有些时候,要自己劝自己。既然是自己选的,那么就只能忍下去。忍不了,就从头开始忍!”
星芙讶然,面颊微红:“你都知道了?”
“猜都猜得到。他要带走你,你没答应,是不是?”吴青的目光蒙上了一层薄烟,语气里有了些许的感慨,“你到底年轻啊!所以不懂得——走,是一生;不走,又是一生!”
他转过头,看着星芙,笑了笑。
星芙莫名其妙:“吴哥哥,我不懂你在说什么?”
吴青温和地笑着:“你将来会懂的。也许,你会后悔,没有跟他走,也许,你不会后悔。不过,这将来的事儿,谁说得明白呢!”
一时岑寂,水拍岸,卷起浪花的哗哗声。月光朦胧,浅蓝色的衣袍在风里翻滚,吴青的眉宇间有了清冷疏离的味道。
这样的静夜,适合将埋藏在心底的久远以前的事,偶然地想起。
浮花岛遍地花木。近湖的岸上,蓝花楹蓝紫色的钟形花朵成串,在凉风里开得正茂,像是在绝望里等待不可能等到的情意。
星芙看着心里更闷了,召开七星剑,递了过去:“吴哥哥,幽若师姐的佩剑在这里,你若是想……弹箜篌……师姐虽然不在了,但是……也算全了你的心思。”
吴青微微抬手,凤首箜篌自空中浮现。指尖轻轻地拨弄着半旧的弦,他眼角隐隐有泪光,勉力扬起笑:“心都不在我这,我又弹给谁听呢?”
仙力溢出,古雅的箜篌瞬间化为灰烬。
星芙听到这话,心中一动,蓦然想起顾仙子与师父并肩而立的样子,她的眼神一分分地黯淡了下去。
吴青拍了拍星芙的肩:“别多想。跟着泠宫主就好。”
星芙追问:“到底出什么事了?”
吴青并没有正面回答,负手仰头看着月光,沉思了良久,才缓缓地出声:“仙与魔,你以为哪个对?”
星芙诧异:“当然是仙!”
吴青侧头看一眼星芙,旋而笑了:“在仙眼里,仙是仙,魔是魔,而在魔眼里,魔是仙,仙则是魔。不同的,只是立场。天地分六界,六界——”
星芙插嘴:“不是说神界覆灭了么?”
吴青摇摇头:“神界覆灭,迟早要再现。而且神力被封印在神器中。神界依然是六界平衡的一个点。”
手凌空划了一个金色的十字,吴青在十字的顶端写上“神”,在十字的下端写上“鬼”,在十字的右边写上“仙与人”,在十字的左边写上“妖与魔”。
他道:“这就是六界的平衡。自混沌开始。十字平衡,一直以微妙的形式维持,从来没有被打破过。”
星芙连连点头:“师父也说过。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天地自有其规律。就算是仙也要遵循这样的规律,不能逆天而行。”
吴青指一指“神”,又指一指“鬼”,解释道:“这两界是隐性的存在。神界主生,冥界主死。在十字平衡时,这两界的力量似乎是消失的,但是,一旦平衡被打破。他们就会以隐秘的方式,介入纷争,使得平衡恢复。”
星芙瞪大了眼睛:“吴哥哥,你是说,再这样下去平衡被打破,会惹得神鬼出现?”她想了想,又道,“可是,你刚才也说了,神界没了,冥界只管死。所以,事情没那么严重吧!再说,我们仙门只要自个不去打破平衡,就行了啊!”
吴青笑道:“事情哪有你想的那么容易?”他点一点星芙的脑门,笑道,“好啦,小小师妹!明天就是金樽大会最后一日,你该想想,穿什么衣服?到时候,你可是要站在泠宫主身后的!”
星芙猛然抬起头,眼眸里闪耀着惊喜:“我可以去看?”
“小小师妹,这你得好好感谢顾师叔!是她设法为你求的情。”吴青微笑道。
星芙愣了愣:“是顾仙子么?”
吴青迎着星芙的视线,笑容温柔如风:“顾师叔在泠宫主跟前能说得上话,所以你就放一百个心,打扮得漂漂亮亮地来看比试吧!”
能跟在师父身后去看比试,星芙应该是高兴的。可是,她看着笑容满面的吴青,不知怎地,就是高兴不起来。
回到听雪轩,把每个角落都找了个遍,没有发现泠夙的身影。星芙更觉得闷了,悻悻然地回到自己的房中,灭了照明的珠光,放下帐幔,侧躺到了床榻上,盖好了锦被。
绮窗大开,星芙侧头看了一会儿,只见下弦月如钩。素白色的月光,斜穿入内,如凄凉的雪之光华。那光华晕染开去,又聚在了一处,晃悠悠的,就如银色的水波。
有淡淡的香,带着久远的温暖与哀伤,短暂地萦绕,然后又倏尔消失,如盛开心尖的离别,消散在了如梦的时光里。
她揉揉眼,翻了个身,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呼吸便舒缓起来。
睡着的星芙不知道,墨初就倚着窗,半眯着桃花眼,看着她,在落寞的月夜笑得颠倒众生。
墨初一口饮下杯中酒。夜光杯又续满。他向着星芙那边,遥遥举杯,齐过眉头,然后将杯子倒转过来,任由葡萄美酒在半空中划出一道红痕,最后洒在了他华丽的紫袍上。紫袍染上了极艳丽的颜色,如朵朵桃花,又如点在心口的朱砂。
另一手紧握合起的折扇,用象牙柄的那一段轻敲身后的窗棂,唇角上扬,墨初扬起一个妖娆而不羁的笑,惊艳了三千红尘的浮华。
长发如墨,在风里飞舞缠绕,他不拂开,让几缕黑发荡漾过他的桃花媚眼,掩下眼底那点点的水光。
天将近拂晓,墨初瞬移至床榻边,用折扇撩开帐幔,看着沉睡的星芙,桃花眼里是稀薄的笑影,唇角勾起。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从星芙的眉间,沿着她的鼻翼,轻轻地抚下,最后落在唇上。
星芙的唇红润柔软,如一朵等待采撷的娇嫩鲜花。
挨着星芙坐下,墨初俯身,低头,重重地吻住。他伸出小舌,舌尖灵活起撬开贝齿,探入,勾住星芙的小舌。
唇齿的缠绵,惊醒了星芙。她蓦然睁开了眼。下一瞬间,有无数的画面,在星芙心里闪过。
那突然涌入的记忆,是那么久远,那么真实,却又是那么忧伤。
星芙直直地看着墨初,仿佛要把近在咫尺的墨初深深地记住,一笔一划地镌刻在心上。
“记得了?”墨初桃花眼眨眨。
说不出这一刻内心的感受,星芙的嘴唇在颤抖。
“你很快就会忘。”顿了顿,墨初唇角的笑高高扬着,笑得风流倜傥,“你放心,我会假装忘记!”
“不要!”星芙大喊。
“乖,你还是忘了吧。”
墨初抬起手,作法,星芙瞬间就安静地睡过去。
紫色的光笼罩了星芙的全身。记忆被迅速地抽离,凝结成一团,如白色火焰,在墨初指尖跳动。
短短的一瞬间,他让她记起,然后再一次忘了他。
生生世世的轮回,无可更改的宿命,他无数次地让她记起,然后无数次地让她忘记。
长安月下,于她,是初见,于他,却是永恒的轮回里绝望的重逢。
这些,她不知道。就如她永远不知道,他们这一世的初见,与他,是在数十万年的孤寂里,无数次相逢里的一次而已。
这一世,三生石上刻着的她的他,又是她的师父。
又是师徒虐恋,相爱相杀。
生生世世皆是如此,风花雪月的是她跟她每一世的师父,而他只能站在忘川边静静地看着,什么都改变不了。
不管他愿不愿意看,他都只能看着,不管他愿不愿意去做,都必须去做。否则——就是违背了与地的契约,那么数十万年的顾忌就白熬了。
不管怎么样,她至少还活着。
墨初桃花眼眯了眯,再看一眼星芙,伸手替她掖好被子,悄然离去。
这时,绮窗外,天边隐隐有红光,新的一天来临。
从在一天开始,富甲天下的翩翩浊世佳公子墨初消失了,一起消失的,还有阳世里,所有关于他的记忆。
他消失得很彻底,彻底得仿佛他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
六界的十字平衡再一次运作,每个人开始走上他们真正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