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沨宫一改往日的素白,红绸遍扎,喜字遍贴。正殿千沨殿,格外热闹,摆了近百桌宴席。仙门掌教、宫主都到齐了。各派长老和弟子们更是到了许多。只是到了黄昏时分,上头中央的主桌上泠夙的位置仍然空着,只留着顾若水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里。
顾若水一袭艳丽的新娘红妆,半低着头,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显得越发温婉。金丝流苏垂下,遮住了她大半的面容,更遮住了她的眼神。
青城宫的薛宫主灌了数杯酒下去,头有些晕,揉着脑门,扯着嗓子聒噪:“泠宫主还没有到?这都什么时候了!再不来,连洞房都赶不上了!”
坐在他对面的青木宫枫宫主眉头微皱,旋即舒展开去,继续眼观鼻鼻观心。而坐在他旁边的峨眉崔掌教赶紧咳嗽了一声,示意他别多话。
可薛宫主根本就没有留意到,笑了两声,再满饮一杯酒:“没有新郎的婚礼,总是有点遗憾呐!”
白泽宫的慕容宫主端起酒杯,余光瞥过坐在泠夙空位下首的顾松平,接过了话:“不知道的,还当泠宫主这个新郎当得不乐意呢!故意给脸色看!”
他素来看不惯小动作不断的顾松平;兼之泠夙受了雷劫,修为折损;千沨宫又出了陆羽师徒的事,威望不如从前。他的胆子便大了起来,故意出言去膈应顾松平。
到了这会子,薛宫主才后知后觉自己说错了话,冷不丁感到有一道淬了毒的眼神扫到他身上,一个激灵,额头上就冒出了豆大的冷汗。他伸手擦了汗,左右看着去找那道眼神,却没找到,仿佛那只是他的一个错觉。
顾松平眼风扫过,祁连派新掌教王洞明赶紧笑道:“泠宫主事忙,为仙门四处奔走,一时赶不过来,实属寻常,实属寻常!”
古长老也打了圆场:“泠宫主确有要事。”他举起了酒杯,“来,我们一起干一杯。”
看在古长老的面子上,众位掌教宫主不再打机锋,纷纷举起酒杯。只有薛宫主心里忐忑不安,如坐针毡。
忽然,外头弟子高声道:“泠宫主到!”
众人放下了酒杯,一齐朝门那边看。只见泠夙款步走来,白袍缓动,广袖峨冠,气度高华,清冷似雪。
他的身后跟着白衣少女,手里抱着一只火红的小狐狸。她眉眼如画,艳丽绝伦,只是神色恍恍惚惚的。
众人纷纷站了起来。
泠夙径直走过,直接走到顾若水身边,在空了许久的位子上坐下,朝众人微微颔首,示意他们坐下,然后淡淡地道:“星儿,叩见你师娘。”
星芙还愣着。
这是真的吗?师父真的要成亲了吗?而且是跟顾仙子成亲了吗?
顾若水心里欢喜极了,含着大方的笑,温柔地道:“夫君,都是一家人,不用那么多礼了。”
泠夙神色淡淡的。
无数道各异的目光落在星芙的身上。滟九忙用爪子戳了戳星芙,传了密语:“现在不是你发愣的时候,赶紧行礼。”
星芙稍微找回来一点神志,茫然地抬头看着师父,却见泠夙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旁边有个穿着嫁衣如火顾若水,心里是戳心的疼。偏偏顾若水伸手拉一拉泠夙的手,嗔道:“泠夙,你又不是不晓得星儿素来胆小。”她很自然地放开了泠夙的手,向着星芙,语气是顶温柔的:“别行礼啦!快入座吧!你吴哥哥就在那边。”
顾松平旁边坐着的是吴青,挨着他有一个空位。吴青满脸笑容地向星芙招手:“小小师妹,这边!”
泠夙口气清冷:“礼不可废!”
星芙咬着嘴唇,一定要如此吗?她再去看一眼泠夙,只见他的目光依旧淡漠,原先还存了一线侥幸,彻底荡然无存。
原来师父是真喜欢顾仙子,是真的要跟顾仙子举案齐眉。
心里清楚是一回事,可是接受又是另外一回事。她真的很不希望这一切都是真的,可惜这确实是真的。
红色,艳丽如火的红色,灼伤了她的眼,更灼伤了她的心。
她很想失声痛哭,但是她不能。
隐隐晦晦的心思,是黄昏开晨曦谢的月光花,见不得日光,只能深深埋葬。
她放下了滟九,低下头,缓缓地跪了下来:“星芙叩见师娘。”她慢慢地,却是规规矩矩地行了三叩九拜的大礼。
泠夙暗自松了一口气,紧绷的脸这才稍稍有些缓和。星芙这一拜,断的不仅是星芙的心思,更彻底断的是他的妄念。星芙年幼无知,到了大些,多接触其他的男子,自会好。可他自己实在是不应该!纸醉金迷阵的那一幕幕实在是太过震撼。他简直难以相信,在他的心底竟然……到底是他错了,高估了自己,男师女徒,本就是需要避嫌,尤其是他的星芙已经长大了,更需要严守礼法。
顾若水温和地笑道:“赶紧起来!”她取出早已备好的见面礼,凌空送至星芙的面前:“这对累丝嵌宝衔珠金凤簪子是师娘的一点心意,是仙器,危急时刻,可以替你抵挡一二。”
知道簪子来历的众人均是吃了一惊。崔掌教讶然:“泠夫人…这不是师父送给你保命用的?”
泠夙道:“太贵重了。”
顾若水柔声道:“夫君,你的徒弟,就是我的徒弟。应该的。再说了,你我不可能时时守在星儿的身边,有这对簪子护着她,你我也能稍稍放心。”
泠夙想想自己徒弟微末的修为,便道:“星儿,还不叩谢你师娘。”
星芙一手抱起滟九,站起来,摇了摇头:“师父,不用了。”她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煞白煞白的,“真的不用了。”
泠夙眉头蹙起,顾若水却善解人意地笑道:“星儿,不用不好意思。拿着吧!仙器,师娘这里还有其他的。”她和善的目光落在了星芙的脸上,口气里多了几分担忧,“是不是身子不舒服?”她瞬移过去,将簪子硬塞进星芙的手心,“你的手好凉啊!”
众目睽睽,星芙也不好挣脱,低头不语,只是抱着滟九的手,用了几分劲。
见到这一幕,众人均是猜到几分,面面相觑。尤其是古长老,眉头更是紧紧地皱起。慕容宫主添油加醋,口气里带了几分奚落:“泠宫主,您这徒弟也真是奇怪!大好的日子,居然难过得如丧考妣……不太好吧!”
滟九忙用爪子继续戳戳,密语道:“注意一点啊!这里都是人精!他们都看出来了,你再不接,更不好!”
星芙根本没有理会,凤眸里隐隐有水光。
顾若水只觉得神清气爽,笑道:“星儿,不舒服就赶紧去休息。”她眼波一转,向着泠夙嗔怪道,“夫君,你也是了。明知道星儿身子不好,还让她过来。”
古长老捻着胡须,帮着一句,向着泠夙:“泠宫主,星儿这孩子老朽从小看到大,身子骨太弱,脸色一直不太好。你就让她早点回去休息吧!”
泠宫主没有回答,目光清冷冷如冰雪。
见现场气氛很冷,薛宫主有心补救,大笑出声:“泠宫主以后不用担心了。泠夫人善做膳食,俗话说药补不如食补。有泠夫人帮着调理这孩子的身体,将来一定会好很多。”
崔掌教、王掌教连连称是。
薛宫主见崔掌教不仅没拦着自己话头,而且赞同,如吃了一颗定心丸,接着道:“再过个七八个月,泠夫人再给泠宫主添上一个麒麟儿,千沨宫就后继有人了!泠宫主就更不用担心了。”
此言一出,现场的气氛就很冷了。
虽然这件事,众人心照不宣,但这么大喇喇地被挑在人前,实在是……崔掌教在心底连连叹气,薛宫主这张嘴啊,不会说话就不要说了,说得越多把人得罪得越多!
顾松平颜面上过意不去,咳嗽了一声,而顾仙子更是气得要吐血,偏偏他们还不能反驳回去。
而星芙则是震惊。
怀胎十月,而顾仙子七八个月之后,就要生了!她算了算日子,实在是难以置信,凤眸瞪得大大的,抬头去看泠夙。
怎么可能啊!
师父怎么可能还没有成亲,就跟顾仙子……
师父不是清心寡欲,恪守礼法吗?怎么就!
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底的那座只配仰望的高山在坍塌。
星芙很失望,师父怎么能这样!
同时,她又很难过,师父是真的很喜欢很喜欢顾仙子吧!喜欢到他那样一个冷情守礼的人,忘了礼法,在成亲前跟顾仙子有了孩子。
哀莫大于心死。她感到了深深的悲哀,就像是在御剑飞行了很久,精疲力尽了,以为再撑一会儿就能到,却没想到自己想去的地方永远也到不了。
绝望。无穷无尽的绝望。
泠夙老脸有些挂不住,避开了星芙的视线。
慕容宫主仿佛是恍然大悟的样子:“怪不得日子那么紧!”
另外几个和慕容宫主要好的掌教也附和着。
“之前一点风声都没有。接到请帖,我还吃了一惊呢!”
“就是。看到是从崆峒送来的。我还多问了几句。寻常成亲,在男方家宴请,可都是男方去发请帖的!顾掌教,您说是不是?”
顾松平勉强笑笑:“崆峒千沨亲如一家,这等小事谁来做有什么要紧。”他转向泠夙,“泠宫主,你不会怪我多事吧!”
泠夙淡漠地道:“帖子已发,怪也无用。”
此言一出,顾松平顿时就噎住了。
殿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笑声。连星芙也忍不住笑了,只是一刹那,笑容又暗淡下来。师父娶了顾仙子,即将有孩子,千雪殿不负从前那般清静。到了那个时候,师父还会像从前一样时时记挂着她这个徒弟吗?
一定不会了吧!
果然,想跟师父两个人清清静静地在千雪殿是奢望!
星芙心里难过极了,眼角湿润了起来,但在人前,她还是忍住了。
古长老有些怪顾松平先斩后奏,只是看在泠夙的面上,看在顾仙子腹中孩子的份上,用心办了这场婚礼,见泠夙其实是这个态度,便没有去解围。
见自己的婚礼闹得有些不像样子,顾仙子温婉地一笑,淡定地向吴青招了招手:“吴青啊,你赶紧陪星儿休息去!”
然后,她转身,仪态万千地走上了台阶,坐回到泠夙的身边,充耳不闻那一句句阴阳怪气的话。
顾松平也收了尴尬之色,该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
众人说了几句,见当事人一派风轻云淡,也就不说了。但是一直作壁上观的枫宫主不由地多看了顾仙子几眼。平常这顾仙子不算是呼风唤雨的人物,没想到心性比顾松平还坚毅果敢,还真是不容小觑。
这一边,吴青闪到了星芙的身侧,温润地笑着:“小小师妹,你累到了吧。我陪你回千雪殿。”
星芙只去看泠夙,原本黯然的眼神里多了一丝期待。
可泠夙此时不想面对星芙,不仅没有出言相留,反而微微颔首。
星芙凤眸里那丝期待瞬间消散了,双目绝望如枯井,低着头,恭恭敬敬地行了礼:“那……弟子告退。”每一个字,她都说得很艰难,然后像一个无魂的木偶般,由着吴青牵着她的手,一步步走出了千沨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