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阵知了的声音传入耳畔,我睁开眼,困惑地看着一只瘦弱的蚊子在眼前不紧不慢地飞。
我茫然地把眼睛聚焦到更高的地方,发现我正躺着,面对的是一个简陋的茅草屋顶。天气很热。我想,这样的屋子里空调大概是不用指望了,要是能有台风扇也不错啊。
我把头转向了左边,发现我正躺在一个铺着草席的床上。在我脑袋边距离很近的地方,一个看上去非常眼熟的男孩子,眨巴着一双漂亮得好像在哪里见过的眼睛,正在默默地注视着我。
我们两就这样对望着,半晌,我终于开口问道:“你是谁啊?”
“我是官儿。”他的嗓音略微有些嘶哑,但是很好听。我几乎是第一眼就喜欢上了这个不知在哪儿见过的孩子。
“这是哪里?”
“家。”
“谁的家?”
“我们的家。”
我见问不出什么来,就环视四周,映入眼帘的是个占地不太大的竹木结构的房子。屋里除了土陶瓦罐、竹木器具,没见到什么像样的家什。心想别说风扇了,说不定连电灯都没有呢。我怎么落到了这么个穷乡僻壤里了?
这时,屋子外面传来了洗刷声和好几只鸡的“咯咯”声,明显是个女人在外面忙活。一种恍如隔世般的略带忧郁的感觉席卷了我的全身,使我不能自主。“晓玲!”我梦呓一般地轻声呼唤,并没发觉屋外的洗刷声停了下来。
“晓玲!”我再次呼唤。
“来了!”屋外传来一个听起来似乎熟悉又似乎陌生的女人的声音。随着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一个看起来熟悉又陌生的、美丽出众的女人出现在我的眼前。她穿着一身说不清什么时代的粗布衣服,关切地摸着我的头,说道:“你是在叫我吗?你是不是又头痛了?”我摇摇头,说:“没有,头不疼。”
“你已经很久没有头痛了呢。”她说。
她摸着我的头,看着我的眼睛,忽然很惊喜很欣慰的样子喊道:“有神了!你的眼睛里真的有神了!这么多年了,你的眼睛里终于有神了。你的魂回来了啦!”一滴清泪流出了她的眼眶,我忍不住伸手去帮她擦掉。“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她很自豪地大声宣布。
她是谁?我好像不认识她,又好像很熟悉。我看看她,再看看床边的男孩,发现很像,心想:这母亲还很年轻漂亮啊,搞不好两位是姐弟也是完全可能的。
“我在哪儿?”我茫然地问。
“在家啊,呵呵。”她的笑声很甜,但是她的回答怎么跟那个小孩子一样呢?
“那你是谁呢?”
“我是晓玲啊。你刚才不是还在叫我呢吗?”
我想不起来“晓玲”是谁,但是我觉得那是一个对我很重要的名字——冥冥中仿佛有个声音在告诉我,那是个对我非常重要的人。但是眼前这个女人是“晓玲”吗?我对这个女人似乎有种亲人般的熟悉和依赖感,但是我又觉得她不像“晓玲”。
她双手握着我给她擦泪的手,指着屋子说道:“你看!”又指指周围的家什,说道:“你再看看这些。”
“全是我一个人置办的。”她颇为自豪地向我夸耀道。然后抽出一支手来,轻轻地点我的额头,说道:“你这个懒猪猪一点忙都帮不上。”
她又摸摸那个已经不看我,正在使劲儿揪我席子上的草的小男孩,说:“看到没,这是官儿!”
“不过,我不怪你。”她有些语无伦次地说,忽然又怜爱地摸着我的头:“你失了魂的样子真的好可怜!”
“我失魂?还,好几年?”
“是啊,我遍寻名医,找了好多人给你看病、诊脉呢。”
“他们有的说你这是失心症,好不了了;有的说你只是暂时失魂,将来一定会回魂的。”女人幽幽地说。我想这六年她一定受了很多罪。在我完全“失魂”、需要照顾的情况下,她一个人,大概受了很多苦。
“现在是多少年?是什么年代?”
女人努力地想了一会,摇摇头说道:“不知道。”
“那么,我我失魂这样子,多少年了呢?”
她板着指头想了一会儿,不太确定地说道:“差不多六年了吧。”
她老在摸我头的左侧,我那里也的确感觉怪怪的,就自己伸手摸了一下,发现有点凹进去,而且凹进去的地方秃了,没有一点头发。
六年,我的天!我怎么会在这个简陋的茅草屋里生活了六年?我什么也想不起来,感觉头开始有点痛了。
“你怎么样?又头痛了吗?”她急切的样子让我很感动,虽然我到现在都不能确定她是谁,跟我是什么关系,为什么默默无闻地照顾了我六年。
我摆摆手说道:“没事!没事!”
“你会好的!”她满怀信心地拍了拍我的手,“我都等到了你回魂了,还能等不到你完全好起来吗?”
我笑了笑,不知怎么开口问她是谁,视线便落在了早就感到无聊,在一边自顾自地玩一块破木头块儿的那个小男孩儿身上,寻思是不是能从他身上问出些更多的信息来。但是一阵头晕的感觉向我袭来,我再次进入了无意识无记忆的状态。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我发现我是坐在门外的一个竹制躺椅上乘凉,女人在一边给我打着扇子,一边絮絮叨叨地跟我聊着什么。她忽然注意到了我的变化,停住了嘴巴,仔细地看着我的眼睛。半晌,她笑了,说:“你又回魂了!”
“还记得我是谁么?”
我点点头:“你是晓玲!”
她非常开心满足地笑了,月色下显得妩媚、妖娆。
借着月光,我打量了一下四周,看见不少菜地,种了许多种瓜果蔬菜。不远处有用石块和木头垒的鸡舍和猪圈。看来这女人十分能干。我注意到远处的山谷里散落着许多房屋,不少房屋的窗子里亮着灯火。
晓玲注意到我的目光,便说道:“他们不让我们住到村里去。他们说你是妖孽他们说我也不吉利。”
我注意到附近不远处就有条小溪或是小河的,就说道:“这里是上游,他们能答应我们住这里?”
“本来不答应的。但是流经这个村的有东西两条小溪,我用这条小的不行啊?”女人幽幽地说。
“他们也不答应,一定要赶我们去下游。后来把我惹火了,一连打伤了他们好几个人。他们就不敢来闹事了。”
“那他们那么多人,就这么善罢甘休了?”我有些疑惑。
“我出生在这个村,那里还住着我的兄弟。尽管他们跟我不是很亲、不是很向着我,平时也不太过问我。但也不会太纵容其他人对我太过分的。我是在这里长大的,赶尽杀绝的事,他们也做不出。顶多是要我们离他们远一点罢了。本来,他们希望我们住到下游去,我坚决不肯,他们也只好作罢了。大不了,他们不用这条小溪的水,用那条大的。对他们来说也没什么太大的妨碍的。”
我暗想:无论她怎么泼辣、能干,毕竟是个女人,很不容易啊!我转头看着我们住的房屋,那*的立柱、房梁都整齐细致地显示着结构的耐用。真不知道她是怎么完成的。
“官儿呢?”
“早睡了。都这么晚了”
“官儿,他多大了?”
“五岁多了,”女人嫣然一笑,很好看的样子。她用一只手理了理我的头发,我才发现我的头发很长,但是很干净,束在脑后,像个马尾。
“你还没有听他叫你一声爸爸吧?”我瞬间石化了。
原来我说这孩子怎么看着就有种亲切的感觉、而且还这么眼熟,原来是有三分像她,还有七分像我,猛一看还以为是看到了我自己小时候的样子呢。
搞了半天我什么意识都没有,居然除了吃喝拉撒,还能做这传宗接代的事,唉,本能啊!
“生他的时候,是半夜。很辛苦很不顺没人能帮忙你也不能帮忙,就那么漠然地看着我我以为自己要死了死在你眼前。”她有些酸楚委屈地对我笑了一下。
“我一直挣扎到天亮,竟然生下来了。”女人的凄楚深深地打动了我。
我默然。
女人默然。
女人忽然去她身边的地上一只用木炭烧着的陶盆儿里,拿起一把简陋的陶壶和两个木质小杯,有些迟疑地看着我,问道:“喝点儿吗?”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我不会酿酒。这是用几只鸡从集市上换来的。男人嘛,总归是需要喝点酒的。这可是老周记的酒哦,在这一带很出名的。”
酒是烫的,喝起来很醇,一杯下去,通体舒泰。我颇有些感动地看着她,把她搂在了怀里。她温顺地让我抱着,像只小猫一样地随我折腾她的手掌布满老茧,摸上去扎手,手背也像粗糙的沙砾一般,那是长久岁月的辛劳、委屈刻下的烙印。她不好意思地想把两只手都藏起来,但我还是把它们找出来,用泪水和嘴唇,心疼地亲吻着。
月光,如水。
女人,如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