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醒来是否出于本意?入目,尽是月光透过密林展现的光斑,看的焰殊有些眩晕,她躺在草地上一动不动,良久紧了紧拳头,又有些无力地松开,双眼无神地面向头顶的星光,死物一样双目圆睁。今夜冷凉,半夜竟大雨滂沱,焰殊似乎真的死去一般任雨水打入眼眶,冲刷满脸,若不是四周浓重的血腥味刺激地她鼻翼微颤,任谁也不会料到她还活着,如此整整一夜次日,午后的梦回之感成了杀戮的讽刺,血腥的气息似乎生生世世都散不开它的浓烈。状如死尸的焰殊终于被烈日的强光刺激地眨了一下眼睛,“哈哈哈哈”她像是被箭矢射中一样猛然起身,仰天狂笑,惊起的飞鸟惶急地叫着,在空旷的无妄林里显得无限悲戚。
焰殊终于起身,行走,淡漠的眼似乎容纳了所有沙漠的干燥,走,走,走,仅带着那数年前爹爹就已预见死亡的绝笔,爹爹要她不复仇,不埋怨,平安康乐,焰殊突然觉得自已还没来得及成长便苍老了许多,就在八岁这一年的一个夜。在亲眼看到弯刀刺穿爹爹单薄胸膛的那一刹那,在生养自己的爹爹的艳红的血溅在焰殊脸庞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开始逼着她迅速成长。
“不复仇,不埋怨,平安康乐”焰殊回到早已狼籍一片的住所,寂然无声地拿走了爹爹曾撰写三年的绝笔,猛然间想拨开爹爹对昨日必死的了然于胸和受尽凌辱时的安详。捧着这提前三年就动笔的遗书,焰殊很清楚自己遗漏了一些秘密,可是再理智的仇恨也无法让人忘怀那个事实——那个亲手把弯刀刺入爹爹胸膛的人是哥哥,爹爹不仅是哥哥的师傅,更是哥哥的养父,从焰殊出生起就一直相依为命把他视为亲生哥哥的人,亲手杀了自己的父亲,不共戴天之仇,让人痛彻心扉,然而爹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焰儿,我求你,别找你哥哥复仇!”
本是世外桃源的无妄林,葬了爹爹之后再无可留恋,从此按照爹爹的希望重新生活。焰殊施展轻功疾行,到了不能轻易施展功夫的城郊又转为步行,然而孩子毕竟是孩子,不多时便被日头晒得疲倦不堪,一天一夜滴水未进的焰殊悻悻地坐在路边,用已经脏的发黑的袖子擦着脸上的汗渍,她抬头看着远处威严的城门及守卫,细眉微蹙,对着自己疲惫不堪的双腿无力地摇了摇头,沉思片刻后眼里闪过一丝狡黠,本来就瘦弱苍白的小脸上竟瞬间和着污泥与泪水,好生可怜。她看着向大沃国都城琅城内进发的人们,片刻锁定一个目标,扑身上去抱住一个面相纯良敦厚的驾马车的中年女子,开始哭诉:“大婶,大婶”
“这是谁家的女儿,怎么弄的这般模样?”驾马车的中年女子怔愣片刻,望着眼前这个狼狈不堪的小女孩心生怜惜。
“大婶,可怜我自幼家贫,父母不得已将我送到远房亲戚家代为抚养,如今听得家母病逝的消息,前来奔丧,希望大婶能带我入城,我在此谢过。”说着又是一阵啜泣。
中年女子颇为惊讶地看了焰殊一眼,动了想要帮这个可怜的孩子进城的心思,于是怀着恻隐之心有些为难地看向马车上的轿子,“二少爷,您看这”
闻言,华贵的帘幔略略挑起,一只玉雕般的手执着一柄小巧的骨扇自得悠然,“二少爷,男子家不可随意在大街上掀帘露面的,”中年女子有些焦急地想要为少年拉上帘幔,少年不以为意地拒绝了。
“小丫头,你倒是由内而外散发出一股子悲怆的气息,惹得我家研姨都觉得你可怜,不过自幼家贫的你身上这天蚕丝衣裳倒是让你在奔波中糟蹋的面目全非了呢,啧啧,你这身上可真是够脏,”少年挑起眼角,带着点玩味的神色,不无嘲讽地说。
“研姨,我可是打算带她回去呢。”闻言,被称为研姨的中年女人和焰殊都怔愣了,这少年明明从焰殊的衣着中知道她刚刚说的是假话,可是现在却要留下她,究竟是何用意?
“小丫头,你愣着干什么,上车”,说着,少年用骨扇挑开水滑明丽的帘幔。焰殊仰起脸,纵是往日看惯了爹爹的天人之姿,也不禁惊叹于面前这个少年的姿容,不似平常男子的服饰那样繁琐花哨,他一袭宝蓝色箭袖马服简洁到不容忽视的地步,纤瘦柔韧的身材给人一种脱俗的活力,洁净灿然的面庞上,郎星目,悬胆鼻生的恰到好处,宝蓝色的抹额更是衬得他肌肤如雪,可是细长的黛眉下又偏偏生了这样的一双眼睛,此刻这眼角上挑,闪动着一种令人心生退却的志在必得,他太自信,太骄傲,而且这双眼睛的自信与骄傲太过夺目,若是外界有什么要撼动这骄傲,似乎这眼睛的主人将会不择手段地守护。
不等焰殊再行犹豫,少年长臂一勾就把她带上了马车。“二少爷,”帘外驾车的研姨对少年的决定表示不赞同,然而也许是主仆有别,反对也没有什么用处,也许是对少年的心思略有猜测而不愿多说什么,究竟是没有过多表现什么。
焰殊自然对眼前这个明明识破自己谎言却又打算收留自己的人产生了警惕之心,她看着这个主动把自己拉上车却又因嫌弃自己衣服过脏而拿着白绢擦手的人,心下稍稍有些不快,心想,我有那么脏嘛,遂抬起袖子嗅了嗅,倒真被上面浓重的血腥气和汗臭味熏地皱眉,“呵呵呵”少年看到焰殊的窘状笑的格外欢快,“小丫头,希望你这个聪明而敏锐的麻烦不要让我失望”
“”焰殊静默片刻,想着自己混入城内的想法既然已经被看透,那么在这一点上也就不用藏着掖着了,于是展开一个微笑,用有些痞痞的腔调道:“美人哥哥,人家刚刚确实是自作聪明了,不过哥哥是否能告诉我除了衣服之外人家还有哪里有破绽呢?”
少年愣了一下,旋即了然地微笑,左眉眉梢便又是不自觉地上挑,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便能在颦笑之间自然流泻出万种风情让人不知不觉沦陷其中,“小丫头,说着自幼家贫的同时穿着千金难寻的天蚕衣,狼狈不堪却又古灵精怪,狗腿巴结却又颇有家教,算不上破绽,却又是个大麻烦呢!你叫什么名字?”
“我觉得还是先自报家门再请教别人要来的有礼貌些!”焰殊到底比少年多了几分小孩子气,撇撇嘴如此说道。
少年执扇作揖,眉梢眼底全是调笑的神色,施施然道:“在下掬月阁花诀,今日有幸得见姑娘,实乃花某的福气,敢问姑娘大名?”
焰殊翻了个白眼,早已打定主意不说出自己的真实姓名,眼珠一转道:“既然公子愿意收留在下,斗胆请公子赐名。”
怔愣、惊疑和欣赏的神色从花诀这个同样年纪不大的少年眼中一闪而过,“斩月,若你要跟着我,你从此就是斩月。”花诀的声音竟带了些兴奋的意味。
正在这时马车不稳地颠簸了一下,焰殊被颠地回过了神,听到“斩月”这个名字,似乎又看到了那柄插进自己爹爹身体的弯刀,恰恰就叫“斩月弯刀”。这样也好,既然无法忘却,不如永世铭记。
焰殊,现在就隐去了她原本的名字,叫斩月了。她深吸一口气,把头探出帘幔,想刻意抹去胸中的郁结,她发誓,无论从金钱、实力还是前途,都一定要开拓出一个让敌对势力闻风丧胆的新天地,血海深仇,除了爹爹求情的那个人,其他的,一一手刃。
花诀认为斩月不能吃白饭,于是把她到“云裳”做晕染小工。
斩月欣然答应,她倒要看看花诀的葫芦里买的什么药。
在印染坊呆了一段时间之后,斩月始终守在以青莲、雪青、丁香、藕色等几种属于一个大类色彩的染池前,执着浑圆粗大的木棍,将白布平铺,两端人工固定,顺着染池两岸顺畅地滚过一遍,在将布匹反过来如法炮制。
斩月做了几个月,颇感无聊,如果不是花倾给了她点寄托,她早就跑了。
哇,你干嘛闷闷不乐的,我觉得染布好有意思,手腕上的小金条又开始聒噪。
真是神奇,栀子、柘黄、乌柏叶居然能把布料分别染成红黄黑的颜色,柔和细密,观之自然,巧夺天工,染池上方举止若无,真若烟雾,真的是太棒了!斩月感受着璟越的喋喋不休,心说这都是男儿家才会喜欢的东西,她能不抓狂吗?
正郁闷地做着手上的活,几个身着墨绿衣裳的女哑奴抬着木桶朝染池走来,池旁的染工们一一让位,让她们将木桶中的染料倒入染池,等等……这次的染料……
斩月看着有些半透明的汁液倒入染池,心生疑惑,这显然不是染料,花诀究竟要干什么?
她望望周围的人,既是哑人,也根本无法出口去问,于是扯下一截发带在桶里浸了一下,然后把发带卷进袖子里,继续默不作声的干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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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入夜,斩月站在掬月阁后山的一处悬崖边上,俯视着悬崖下一片茫茫夜色遮掩下的朦胧之景。这掬月阁依山傍水,不仅仅是一座楼台那样简单,斩月来到这里数月,从未真真正正了解掬月阁所属地的全部地方。
花倾轻嗅着斩月白日里浸了汁液的发带,“冬瓜汁……”
“……”斩月等着花倾继续说下去,她在“云裳”染池的日子里,认识到许多植物的汁液都有出人意料的用途,加上璟越也兴致勃勃地在自己耳旁不断念叨平常之物的神奇,令她再不敢轻视任何平凡,不过这冬瓜汁的效用,她真的不懂。
“冬瓜汁可以使服饰褪色,‘云裳’有时会用醋来给衣物固色,冬瓜汁的效用则完全相反,如果在染池里加入过量冬瓜汁,那么这样染出来的布制成衣服之后,洗一次就会褪色到面目全非。”花倾的语气越淡,焰殊的心里就越难过。
“然而花诀之前又通过猪一只让‘云裳’的衣饰进入宫廷,让‘云裳’成为难得的宫廷御衣专制;结果好景不长,‘云裳’制衣大肆出现了品质问题。最终的结果,就是做弟弟的帮助哥哥扩大商机,哥哥却不懂珍惜,粗制滥造。”斩月说着笑了起来,对着花倾道,“阁主,你这弟弟真的是既要当婊子,还要立牌坊。”
“啪!”意料之中的,花倾扇了斩月一个巴掌。
这两人静默片刻之后,又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聊了起来。
“你打算怎么做?”斩月问,碰也没去碰自己被扇的脸颊。
“如他愿罢了,我不是还有其他行当呢嘛。”此时花倾少了几分清冷,竟然有点俏皮的感觉。花倾自从知道斩月武艺不凡后,这几个月以来,一直于夜间在花倾所说的其他行当里进行训练。斩月越发对这个男子有了好奇与钦佩之情。
斩月突然很想看看花倾如果能看到的话,他的眼眸里究竟潜藏着什么样的神色?与他弟弟不同的是,花倾固然有韧劲,却不是不择手段的人,这一点让她非常赞赏。
“我很讶异你的年龄与心思的不符,成长的过快的人,都是有故事的人。”
“我才要惊讶于你呢,当初救我回来的可不是你,但我现在可是一颗心都向着你了。”
花倾自然不信,斩月怎么会需要人救呢。
二人边走边说,很快到了数月以来夜夜都去的地方——千机堂。
“如果掬月阁尽毁,你还真打算躲到这个地方来吗?”斩月一踏入此地,就被花倾唤出的一干黑衣人团团围住。斩月一边游刃有余地对付着,一边问道。
“那是自然,我估计以二弟的能耐,掬月阁尽毁也是指日可待。”花倾也一个闪身加入了这场点到为止的混战。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见了斩月之后就越来越不愿隐瞒自己。
“留着吧,以你的能耐留着也不是什么难事。”
“你希望我保留,你又能给我什么好处?”
“第一、我会治好你的眼睛;第二、在我离开这里之前,可以为你尽忠;第三、我以个人名义许你一个要求,期限是我活着的时候。”
二人在刀光剑影之中就这么交谈着,花倾行云流水的剑法,鹤立凌然的身姿,这样的男人,恐怕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女子能够配得上。
“好,可是你极力让我留下掬月阁又对你有什么好处?”花倾应允,他的询问也没指望斩月回答。
“不可说啊。”
两人面对面一笑,像极了相视的会心会意。
这千机堂,是以江湖上打探消息为主而存在的,斩月不知道花倾什么时候着手创建的,不过按照这里一个消息的价格,纵然没有了掬月阁,花倾也一定可以生活的很好。
望向千机堂大殿,空旷肃穆,一览无余,除了最靠近主座的地方有数十排婴儿胳膊粗细的白烛之外再无其他,白烛燃起的光将整个大殿映出没有温度的明亮,坐后的一大块主板上隽着“掌运千机”四个狷狂的大字。斩月站在这里,觉得此地的主人必是胸襟博大,智慧非凡之人,她对花倾的刮目相看,绝对不止于此。
千机堂的人,是没有名字的,有资格出现在大殿上的九位佼佼者,也不过以一、二、三等一直到九来称呼,刚刚在交手的过程中,斩月发觉多了一个人。
“这人算是我捡来的,作为我的人可没有什么问题了吧。”花倾看着对第十个人打量不已的斩月,有些失笑。
“是‘十’吗?”斩月问道,直直地看向花倾,觉得这些名字有点好笑。
“不,属下是零,一切重零开始。”零的语调竟比花倾的还淡,好像不仔细听着就会随时被忽略的淡,他的容貌也是平凡的在人群中找不出来那种。
“千机堂下属以男子为主,我认为男子绝对不输女子。”花倾开口。
斩月模仿花倾之前说“成长的过快的人,都是有故事的人”的语气道,“决意要不输女人的男子,也是有故事的人。只怕你的协助之心会让有的人钻了空子。”
花倾不语。
零有点震惊地抬起头来。
斩月却目光幽幽地望向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