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远的还未进去,她便瞧见,自己住的院子里,进进出出的宫娥太监,数不胜数。繁忙进出的人捧着、搬着、抬着的物事,全是耀眼鲜艳的红。她偏觉得,那些颜色太过刺眼,触目惊心。“你们这是做什么?”她身子禁不住微微颤抖,心里早就已经猜出了答案,不问出来,终究不肯相信双眼所见。
傅湛在她耳旁吹了一口气,勾唇轻笑。霎时间,宫娥太监,跪了一地。起先有些吵闹与热闹的气氛,顿时冷凝了下来。他没开口,那些奴才也不敢多嘴,都只是匍匐着身子,将前额贴在地面上,恭敬无比。“我送你的东西,你还没看么,苑苑?这些自然都是为了不日做准备的。我已经答应了你,明日放夏老出来。我的封后仪式上,夏老必然会作为你十分重要的亲人出席。”
“你的封后仪式,与我何干?我的房间不需要换上这些。再说——”她的语气忽然凌厉起来,转眼直视他,一字一句道:“先前你不是将我藏得好好的,谁也不知道么?如今这般大张旗鼓,也不怕你的妃子们都乱作一团?”商朝的皇族结亲,最看重的,也认为最便捷、成效最为显著的一点,就是势力的攀援与交错。怀璧皇后是屈指可数的没有太过相当的背景之一的人。傅湛的母族却是在一百多年前,并入商朝的。
说得好听,叫做并入,其实却是受降。幸得一位智囊点化,他的母族,不但没有被商朝完全蚕食掉,反而依靠着傅湛上位,越发繁盛。他的皇后,定然要从母族之中最有名望的人家里面挑选。以前的夏苑不懂这些问题,然而被拘的这些日子,她成日闷在屋里,一步也迈不出大门,只能看出消遣。可惜傅湛打错了算盘,他是为了让夏苑能够对将来的日子,有所觉悟与准备,哪知她却一门心思钻到了另外的地方,反而跑去研究研究了历代商朝皇帝与各大士族之间的纽带。一着不慎,被夏苑反驳到了重点上面。
傅湛如果还真敢逼自己的话,先不说朝臣,后妃便会先起火。如此伤人伤己的事情,他岂会想不通,可他居然还真的敢这么做。夏苑奇怪的,是这一点。“苑苑既然知道,我能做到如今这一步,实属不易。何苦还要浪费与拒绝我的一番心意?”他没有强硬地逼她,但这一瞬的示弱,显然化为了更加厉害、沉重的枷锁,令她在恨身侧这个男人的同时,又徒增一份愧疚。
她委实不能理解,为何他为了拴住自己,能做到如斯地步?但她知道,一个人要与许多士族抗衡,即便是身为帝王,也未必能够成功,更遑论他不能让自己的母族失去了牵制,令自己的皇位有朝一日受到觊觎与威胁,便绝对不会真正与群臣对峙。
“既然如此不易……你为什么要为难自己去与群臣对立,还要为难我去接受我本来不该承受的东西?”她的声音有丝丝哽咽,但她藏得很好,也绝不许自己显露出来,被他听到。对一个仇人,怀有怜悯与愧疚之心,无论是缘何,都不应该。
她只听见他的轻笑,不曾听他开口辩解。“你们都赶紧把东西布置好。她虽是未来的国母,现下却没有命令你们的权利。都找朕的吩咐办好,若有延迟,可别染了颜色,让朕的大喜日子添了晦气。”他又低声对夏苑道:“苑苑,你不要抗拒。夏老明日才能出来呢。”留下这样一句话,他像是心情极好,颇为愉悦,偷偷吻了吻她的耳郭,欣然离去。
留下呆滞在原地的夏苑,又气又恼。因为是自己辛苦换来的,所以决不允许别人接不接受,都要强加于人么?她瞧着那些忙碌的身影,心中惊惶,却因受制于人,也不敢动逃跑的心思。难道自己真要这样坐等一切尘埃落定吗?
经过精心布置的屋子,着实比先前看着更有喜气。满屋子的红色,倒像是要将她打骨子里束缚到无法逃脱的牢笼。她呆呆地坐在床沿,看着一切,看花了眼。不再是艳丽的红色,满目白茫茫的雾气,她被困在了其中,无论如何转身,无论如何奔跑,都找不到正确的方向。静极了,除了自己脚步声,静寂地仿佛没有声音一样。这样的静寂,令她心中没来由地恐惧。白雾好似衍化出了无形的手,紧紧勒住她的衣襟。呼吸都渐渐微弱了。
“笃笃笃——”那白雾顷刻散去,眼前一片清明。她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赫然是连日来不断发出轻微响动的那处地板。只是她定睛一看,发现地板上不知何时,有了几条缝隙,围城方形。那缝隙,倒不是木材自身断裂产生的裂纹,而是像是经过断口处有些许粗糙,残留着些许木刺。
有人从地底下将木板弄破了。她当即反应过来,只是这来人,是敌是友?她的呼吸逐渐放轻,试探着伸出手去,在将要触及地板刹那又似受了惊吓一般,突然收回来。下面的声音仍然时不时地像一会儿,像是在等待自己回应似的。她下定决心,毅然伸手轻轻敲了地板三下。
“明央?”一声轻唤,有如天籁之音,将她从混沌的天地里拯救了出来。她喜不自胜,瞅了瞅门外,这才轻轻应了一声,“是我。”也许那声音被压得太低,下面压根儿没有听到什么动静。一时间,竟是满室沉默。明央,明央……是卫修么?声音太低,以至于她辨认不出那是否是他的声音。
“吱吱”两声过后,她发现那木板在一点一点地被顶开,夏苑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会是卫修么?是他么?木板一分一分从地板上抽离,终于露出下面一个男子黑如浓墨的头发,那双眼睛,那张脸完全显现之时,她顿时呆愣在当场。
一张全然陌生的脸,令她手足无措。那个男子从地下钻出来,哑着嗓子嗓子问道:“夏?阿修?”他问得相当简略。但她却奇怪地全部理解了。你姓夏,认识阿修?他是这个意思。她默然点点头。
笑意盎然,他微微挪开身,指了指下面的地道口。夏苑便将衣衫拖曳飘逸的部分都拧成了结,系在一块儿。一只脚正要迈进去之时,她忽然忆起乌金,那男子却兀自牵过她的手,迅速地在她手上划了一个“快”字。她一愣,他又迅速地划了一个“等”字。她当即领悟,迅速地下了地道。那男子随后也下了地道,警惕地望了望四周,小心翼翼地将木板合上。
“小姐!”刚从明亮的地面钻入地下,眼睛一时没能适应过来,地道里奇黑无比,她蓦然撞进一个怀抱。听见那声压抑着带了哭腔的声音,她顿时也分外委屈难过。
“赶快离开这里,地面上的痕迹没法隐藏,我们要快速离开,然后把地道填上。”夏苑稍一愣怔,就被青乔拉着向前。三人相当费力地走了一截,那男子这才取出夜明珠,将洞内的黑暗驱散了些许。她发觉,每隔不远,便有人在黑暗中等待。青乔只紧紧握住她手,一步一步奋力向前。地道狭窄,空气稀薄,她虽然觉得有些不太能喘过气,但想着其余的人也一样,便咬牙坚持着。
黑暗忽然出现一点亮光。青乔在她耳边“嘘”了一声,才带着她朝那处走去。待路过那点亮光时,夏苑才晓得,乃是一处透气口。她大口呼吸了几下,又随着众人往前走。不知究竟在黑暗的地道里摸索了多久,不知走过了多少个透气口,身子渐渐有些体力不支,甚至半个人都依靠在青乔身上。是这段日子被傅湛养得太娇弱了,没有动过武,就连舒展筋骨,他都不让,此时走路都如此费劲。她在心底默默嘲讽了自己一番。
“小姐,就要到出口了,你坚持一下。”青乔在身旁安慰她说着,又将她的重量往自己身上负担了些。夏苑此时身子软得跟骨头散了一般,张嘴准备说话,却听有人道:“不要说话,谨慎些。到了出口,伺机出去还要体力。”她便缄口不言了,脑子仍在飞快地思考着。傅湛的人迟早会发现地道的,到时候只要顺着地道,就一定能找到出口。所以,如果不迅速从出口逃离,他们一定会被抓住的。
出口处越来越近,她眯起眼裂开一条缝儿,瞧着那明亮的日光,仿佛久违。“先前一时情急,多有冒犯,抱歉了,夏小姐。”她即将软下去的身子,被先前那男子忽地搂过。“出去之后,我必定向殿下请罪。”“哎,你——”青乔轻呼一声。
“青乔姑娘,请务必抓紧时间。否则,我们都会被困在这里。”他说完,便抱着夏苑快速往外跑。青乔点点头,也跟着往外跑起来。她听见里面似乎有什么声音传出来,众人都在飞快奔跑,尽管看不见路,前方的亮光,却是所有人的终点。
跑出地道的那一瞬,她蓦然闭紧了双眼。光线太过强烈,白亮得不能直视。过了一会儿,两只胳膊伸过来,又搂过她,“明央,好久不见。”她听见分外好听与愉悦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