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谷梁浦带回了一个在众人意料之中的消息:威帝下令封了云至城,不仅如此,出入严加盘查的命令,已经由驿馆的人传到各地去了。也就是说,如此一来,他们不得不呆在侯府直到威帝放弃找人,云逸侯府只能掩护他们一时,假使傅湛硬来,只怕会连累侯府也说不定。
卫修见夏苑一脸担忧,碧齐真也是眉头微皱,谷梁父子神情倒是没有多大变化,均是垂目沉思,便朗声道:“其实此事无须担心,我当初来时虽然走得匆忙,却也考虑到了人带不出去这回事。所以,另找了救援之人。”
“救援之人?”谷梁浦剑眉微挑。
“此人是谁,现在不便透露。但根据目前我所掌握的情况来看,不出七日,他们便能到达此处。”卫修微微笑道,模样谦和,翩翩君子一般的温润。
“现下不是出入城正盘查得紧么?七日之内能到达此处,莫非前来接应之人,已经在商朝境内?”谷梁盛没有出声,不断发问的,是谷梁浦。
“没错,我们来商朝已一月有余,这些时间,足够他们入境了。”
“三公子的心思倒是比我还要缜密几分。我却只想着必然能够躲过,然后逃出城去。”碧齐真忽然开口,这话说得不知是褒奖还是讽刺。
卫修心知他是因为救夏苑心切,暴露了自己藏了十多年的暗中势力,却没料到自己还有后备之招。虽然他也不愿欠下一个人情,但是确实要那个人来了,才能够不费一兵一卒,毫发无伤地将所有人带回去。就凭这样的紧张程度,他一点都不觉得傅湛会轻易放过夏苑。
“先前并非刻意瞒着碧相,毕竟此事按照我们一直身在云至城的境况,是不应知晓的。只要大家能够平安回去,我再向碧相好好赔罪。”他念着碧齐真与自己的合作关系,还因他是夏苑在这世上,为数不多的可以依靠的人之一。没有愠怒,只恭敬地解释了两句。
只可惜此次事件中最为关键也最为重要的人,却一直在发愣。如此大费周章,她是欠了众人人情,只是不知日后该如何来还清。然而,她此刻忽然产生了前所未有的迷茫。如果能侥幸逃出商朝,以后真的就要跟着二舅舅吗?她不想成为一个包袱或者拖累,即使碧齐真并不会那样想。就算是做一个自食其力的,能凭一己之力有一方天地生存的清苦女子,她也愿意。
视线时不时轻飘飘落在她身上的卫修,见她走神的恍惚模样,脑子里也不断在思索明明回定和只是时间的问题罢了,她仍旧露出这样忧思忧虑的神情的原因。她的眼眸中全是迷茫,许久都未见清醒。卫修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发现她终于慢慢缓过神来了,目光却挪到了碧齐真身上,恰巧碧齐真此时也碰巧掉头来看她,视线相触的刹那,夏苑飞快地别开了眼,微微垂了眼帘,装作若无其事地逡巡四周。
“怎么了,苑苑?”他出声问道。
夏苑只摇了摇头,迟疑了一下,方道,“没什么。”卫修脑中陡然清醒,之前她因为内疚娘亲被杀,不敢面对碧齐真的时候,那神情跟此时有六七分相似。她心中所想,他或许已经猜到了七八分。但他没有说什么,现在显然不是提点她的时机。要等到救援的人前来,都平安回京都了再提点她也不迟。
这一日谷梁浦匆匆回府,夏苑本来是想私下去问问他日前形势如何,那一群男人,都瞒着她,她心里明白,却不乐意自己就这样被糊涂蒙着瞒着。“病……小侯爷!”她忙不迭叫道,欲在他们没有察觉之前先叫住他。
但匆匆而过的谷梁浦,都没正眼瞧她一眼,全然无视了她的存在。她见此,不由疑窦丛生。心头涌上一阵十分怪异的感觉,脚步微顿,便悄然跟在他身后,一路尾随,到了谷梁盛的书房外面。因为有人在门外守着,她不便近前,只能隔得老远竖了耳朵,屏气凝神,大有不放过一声轻微的咳嗽之意。
她听到脚步声不轻不重地传来,还以为自己被谁发现了,惊得一缩脖子,径直往藏身的那株枝叶繁茂的树后蹲了下来。脚步声越走越近,她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生怕前功尽弃。孰料,就在那脚步声已经近在耳畔之时,突然消失了。
不知是谁,就站在了她的旁边,大约是发现了自己吧,不然怎么会……突然停下来呢?
硬生生憋住的那一口气,终于快要大口吐出来了。脚步声竟陡然一起,她那口气霎时就被咽在了喉咙口,出不去,咽不进,只得一手捂了嘴,一手捋脖子。幸而,脚步声一下一下,渐渐小了。那人是走远了。
“呼——”她这才将那一惊一乍憋的一口气,用力吐出,伸手扶额,指尖触上了一片湿热,伸到眼前一看,竟是汗涔涔的。
才舒完一口气,她又快速进入了全神戒备的状态,谷梁父子的对话,她只能隐隐约约地听到些许。忽然有人温声道:“小侯爷如此匆忙,难道是我等已经连累到了你?”
声音不大,但恰巧足够令夏苑一字一句听得明白清楚。她欣喜了片刻之后,才猛然反应过来,说话的人乃是卫修。那么,刚才险些发现自己的,就是卫修了。
“倒不是。三公子怎么悲观至此?我忧心忡忡,乃是因为三日之后,圣上要封后了。”谷梁浦解释之前,犹不忘挖苦他。
“不错。小儿方才已经同我说过。”谷梁盛的声音也插了进来,像是他们都出了屋。
“他封后能有什么值得忧虑的?这不正好,可以蒙混过去吗?以后,他未必会再打明央的主意了。侯爷与小侯爷,都该庆祝呀!”卫修奇道。
谷梁浦冷笑一声,道:“你可知他要封的人是谁?”
不等卫修回答,他已接着道:“威帝要封的人,乃是前些日子才洗清冤屈的平边将军夏有志的四孙女——夏苑。”
“不可能。”卫修一口否认道,夏苑明明在侯府,为何会突然之间就变成了威帝即将册封的皇后?
三人均是沉默着一言不发。这才正是谷梁浦忧心如此之盛、甚至百思不得其解之处所在。
“那,他必定是想借此”,卫修也不敢半分断定,“让明央的名字从此就与他连在一起。”
冷冷瞥过他,谷梁浦又道:“你莫非还不敢直面现实?听到这个消息,首先阵脚大乱的,就是夏将军。一旦得知夏将军身体抱恙,小苑必会偷偷瞒过你我去看望夏老将军。我今日得知此事,已经先行去夏老将军那边看过了,威帝明里暗里派了不少人在将军府监视着的呢。小苑要是一去,正中他下怀。他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将你们一月多来的努力,全化作隔世幻影。”
躲在树后的夏苑早已经紧紧咬住了嘴唇,浑身颤抖得厉害。若是以前,她定会真如谷梁浦所料,丝毫不计后果,径直奔将军府而去。但在夏老爷子那般软硬兼施的劝诫之后,她已经无法按照自己先前的性子行事了。
现在回去看爷爷,本来是小病,爷爷只怕也会变成大病。要是爷爷再有个三长两短,她如何能原谅自己?为了自己能够远离云至,最初从傅深开始,再到娘亲,如今是爷爷以及二舅舅与卫修,她不能再让自己轻易涉险,不能再让自己掉入傅湛设好的圈套。
无论离开云至的路会有多难,身后会有怎样的诱惑直击她心底最为柔软之处,她都只能紧咬牙关,默不作声。因为只消一回头,所有为此付出性命、牺牲了许多重要东西的人的付出,都将成为无谓意义的事情。
还有人拉着自己往前走,她无法让这些人,也陪葬在这条路上。
如今,即使面对如此震惊的消息,她也只能惨然一笑,按照爷爷的意愿,尽快离开云至才是。
她浑浑噩噩走着,眼前所见皆成了一样的景色,她只是双目空洞,毫无神彩地缓缓走着。直到她被卫修轻轻揽住,她才似有所回神的样子,抬起头来,露出苍白的脸,唇上还有未干的血迹。
“阿修,我不会去看爷爷的,你去替我送给爷爷送个信行么?”
卫修低眉一瞅她紧紧抓着的自己的衣襟,又望了望她苍白的脸色,便点了点头,应道:“我会的。你不要担心。明日就有人来带我们回定和了。夏老知道你的消息之后,病会好转的。”
夏苑似听进了又似没有听进,抓住他衣襟的手仍没有松开。卫修见状,心底忽有一股怒气上涌,一低头,便将自己的唇压在了她咬破了的下唇上。
血的滋味有些咸,又有些涩。他用舌,柔软而又不失力道地一点一点舔舐干净了她唇上的鲜血,这才离开她的唇,去看她。
夏苑被他那一点一点的亲吻舔舐激得早已找回了神智,此刻虽然是呆呆地望着他,由于傅湛也做过类似的事,她终是有几分明白的。一张脸红得如匀上了一层柔和且亮眼的胭脂,本就艳丽的一双大眼,更加妩媚了。
卫修笑了笑,又在她唇上点水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