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翠欲滴的林中,一个劲瘦的身影正辗转腾跃,他手中的长剑泛着澄澈的光芒。
青年的速度越来越快,终于,林中只看得到一个黑影闪动,而周围树上的叶子,却仿佛是到了秋天,开始不断地簌簌飘落。一时间,林中叶雨漫天,看去极为壮观。
半晌,只听一声清越剑吟,最后一道冷光划过,秋水剑已然回鞘。
云修崖一身蓝色劲装站在林中,额头有细密的汗水渗出。然而他的双眼中却充斥着巨大的喜悦,丝毫不以这点疲累为意。
正当此时,却听“啪啪…”一声声清脆掌声传来,一个清雅婉约的白裙女子缓步走入林中,面带微笑:“恭喜修崖湛月剑法小成。”
云修崖眼中闪过惊喜:“玥鸾,你来了?”慌忙转身,两人相视会心微笑。
云修崖又是玩笑道:“我这点雕虫小技,怎入得了你的眼?这招‘星沉月落’,你不是五日前就会了么?”
白玥鸾又是一笑,走上前细细替他擦去汗水,将外袍递与他:“话却是不能这样说。‘湛月’和‘渊虹’虽然互补,有许多相同之处,但由于一传男子,一传女子,‘湛月’单就内家之力来讲,就要强上许多。若是你我对决,我便不是你对手。”顿了一顿,白玥鸾似是想起什么,又道:“你约我来此,是有什么事么?”
云修崖神秘一笑:“你随我来。”将秋水剑负于背上,便如风一般向着另一座山峰而去,白玥鸾紧跟而上。
轮回峰的后山山顶,一片桃林正开得极为绚烂,眼睛上蒙着锦帕的白玥鸾被云修崖牵引着走入林中。
白玥鸾明丽脸庞上带着平淡微笑,神色间却有一丝疑惑,又走了几步,终还是忍不住轻声问道:“修崖,这是哪里?明明是五月,为何我会闻到桃花香味?”
云修崖却并未回答这个问题,只道:“玥鸾,今日是你十九岁生辰,我有惊喜给你。你等会儿若是听到秋水回鞘的声音便自己取下锦帕。”
“嗯。”白玥鸾虽心中好奇,却仍点头应是。
云修崖脱下外袍,身形一动,湛月剑法中的“星沉月落”再度使出。
少顷,白玥鸾再度听见清越剑吟,便伸手取下锦帕,却顿时怔在当场。
漫天桃花纷扬飘下,仿似一场盛大的桃花雨,美如仙境。而就在她身前不远处,清秀俊雅的青年正深深凝望着他,唇角勾勒出最温暖的的弧度。
白玥鸾恍惚地伸出手去,接住了一瓣桃花,声音轻如梦呓:“真美。”
“你很喜欢么?”云修崖神色间有着掩饰不住的欢喜,向她走来,“桃花本是开在三月,但是这山顶偏寒,故而桃花五月才开。我偶然发现后,便请师父将此处暂时辟为禁地,作为送给你的礼物。”
“谢谢。”白玥鸾眼眸突地有些湿润,不禁低下头去,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失态。
“玥鸾。”云修崖的声音却突然严肃地响起在她耳畔,“你若真心谢我,便应我一个承诺。”
“今日是我生辰,你怎地还讨起回礼了?”白玥鸾忍俊不禁地抬头,正对上云修崖的双眸,不由住了口。只听他淡淡开口,声音中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我要你,永远陪在我身边。”
白玥鸾晕染双颊,却没有回答,只是看着缓缓飘下的桃花出神。
等了许久还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云修崖明亮双眸中涌上浓浓的失望,却只轻叹一声,取过一旁的外袍披在白玥鸾身上:“这山顶冷得紧,当心着…”
然而,“着凉”二字还未说完,却蓦地感到一个柔软的身躯倚入自己怀抱。轻得如同一片羽毛拂过,白玥鸾环拥住他腰身。云修崖几乎是瞬间僵硬,愣愣地低下头去,只见到白玥鸾深深埋首在他怀里,她的声音低低传来,满是嗔怪:“修崖,你怎么这么傻?‘永远’二字,是我所给予你的,最初的承诺啊。两年前的崖边,我就发誓,无论将来发生什么,我都会不离不弃。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云修崖默然拥紧了她,嗅着她身上的淡淡幽香,安然阖上双眼。
又是许久的宁静,云修崖缓缓开口,声音低哑而满是眷恋:“玥鸾,前十年,我为了复仇而活,从今往后,我愿为你而活,绝不轻言生死。所以,不要说‘死生契阔’,我只愿与你一生相守,不离不弃。”
胸口有微微的湿润,白玥鸾声音里有一丝哽咽:“好。与子成说,不离不弃。”
桃花雨将尽,只有最后几瓣飘洒而下,落在静默相拥的两人身上,却有一种奇异的美,仿佛誓言。
剑宗玉镰峰广场。
一男一女正持剑缓步而过,男子清秀俊雅,女子温婉如仙,并未刻意一致,他们的步调却有着奇异的和谐,引得经过的外宗弟子小声议论不止。
“快看快看!是云师兄和白师姐!他们怎么会出现在外宗弟子的居所?”
“好像是刚从轮回峰过来。你看,他们还真是般配啊!”
“是啊是啊…而且我听说他们都是将来要成为湮天剑主的人呢!这样的天才,我们能远远看上一眼就很幸运了吧?”
广场之上,并肩而行的云修崖和白玥鸾不时听到只言片语传进耳中,不由得会心的相视一笑。
正当此时,前面却奔来一名身着内宗服饰的弟子,看到二人顿时松了一口气,急忙走上前来深深一礼:“云师兄,可算找到你了。”
云修崖脸上依旧带着淡淡微笑,不慌不忙道:“什么事?”
“宗主吩咐,要您立刻去落霞峰顶相候,他有要事相商。”
“落霞峰?”云修崖听到这个名字不禁皱了皱眉,“去那么远干什么?”
“这我就不知道了。还请您速速赶去。”
云修崖还待再问,白玥鸾却开口柔声劝道:“你还是快去吧。宗主言谈做事必有深意,想必要你去那里也是确有要事。”
云修崖沉吟片刻,终还是点了点头:“等我回来。”一个转身,人已经如风掠向远处。
待云修崖行得远了,那人方对白玥鸾小心翼翼道:“白师姐,少宗主有话让我带给您。”
“哦,什么事?”白玥鸾惊讶地转过身来。
“少宗主让您速至龙首峰坤殿议事堂,西蜀唐门的门主和少门主亲至拜访,似乎与您有关。”
“与我有关?”白玥鸾秀美的黛眉微微蹙起,犹豫了一瞬,还是向着龙首峰疾速而去,只在空气中留下淡淡吩咐:“我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不知怎么,白玥鸾的心里掠过浓浓的不安。
龙首峰坤殿议事堂。
宏大的议事堂显得极为气派,议事堂内,首位上便是剑宗宗主慕天行,在他右首下方,是渊虹剑主宁婉词,左首下方,则坐着两父子。几人面带微笑,正在叙话,似乎聊得颇为投机。
“唐兄。”慕天行看向右首的中年男子,“我们也叙旧半天了,就请说说你的来意吧?我们是老交情了,若是有什么事需要帮忙的,小弟一定尽力。”
“呵呵。”满面风霜的男人笑了笑,“慕兄,你既然这么说,我也就直说了。其实此次拜访,实在是犬子有个不情之请。”
“哦?”慕天行脸上露出惊讶之色,看向唐诤的儿子——那个叫做唐任侠的青年剑眉星目,神色桀骜,眼神却蕴着些阴沉,见他望过来,便点了点头。
慕天行神色间兴趣更浓:“任侠贤侄少年英杰,还有什么事拜托我?”
“慕叔叔——且容我这么叫您。”唐任侠突地神色一肃,长身而起,高大的身影“砰”地跪倒在地,深深叩首,字字铿锵:“我唐任侠愿以唐门先祖流传下的《藏锋剑谱》为聘礼,求娶宁剑主座下弟子白玥鸾白姑娘!”
大殿,忽地一片静默。
房顶上,一个俊美犹如天神的少年轻身站起,满脸震惊。
沉吟片刻,他终是咬了咬牙,向着落霞峰的方向疾奔而去。
半晌,慕天行才回过神来,不由看向唐诤:“唐兄,这是…”
“慕兄见笑了,呵呵。”唐诤笑道,“一年前白姑娘与云少侠到西蜀登门拜访,贺我生辰。犬子一见倾心,从此茶饭不思,我一向溺爱他,这便拿出铸剑宗师欧冶子的《藏锋剑谱》来了,还请慕兄多加考虑。”
“原来是这样。”慕天行了然地点头,眼中却闪过一丝不可察觉的惊喜,随后他又看向宁婉词:“宁师妹,你是玥鸾的师父,你觉得如何?”
“这…”宁婉词一阵沉吟,心底却叹了口气:《藏锋剑谱》失传百年,没想到却落到了唐门手中,她太了解慕天行了,以他的性格定会不惜一切代价拿到剑谱吧?不过…这唐任侠既然肯为了玥鸾献出这古谱,想必对她也不会太差,这或许也是一个好归宿…
宁婉词看向依然跪倒在地的唐任侠,叹了口气:“唐少侠,玥鸾是我一手带大,名为师徒却情同母女,我只问你一句,你真那么喜欢她?”
唐任侠再度重重叩首,面色满是严肃:“任侠此生非她不娶。”
“那就好。”宁婉词阖上眼眸,“师兄,你决定吧…”
大殿内充满了和谐的氛围,只是却没有人注意到,议事堂外的门廊里,白玥鸾双拳紧紧握起,贝齿咬着下唇,听着里面的话,脸色一分分苍白。
《藏锋剑谱》…真的那么重要?可以拿她的终身幸福作为交换吗?师父她…明知只有那个人对自己重要…想到这里,白玥鸾猛地惊醒过来:难怪要他到落霞峰…这一切,是早就筹划好的阴谋!不…不能这样,刚刚与他许下“与子成说”的约定,她怎能就此屈服?
大殿内,慕天行脸上漾起愉悦的笑意:“那好,唐兄,我们就这么定…”
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一声清冷如冰雪的断喝:“且慢!”
“玥鸾?”几人愕然看向议事堂门口,那里正立着一个紫带白裙的女子,脸色苍白却气质温婉宁静,美如谪仙。在堂中几人的目光下,白玥鸾霍然转过身,单薄的身影映着夕阳的余晖,散发出不可抗拒的气势。
只听她一字字开口,声音清冷婉转却又坚定如铁:“我不愿!”
落霞峰无愧其名,夕阳西下,为整个后山的林木都镀上了一层炫目的金芒。后山的崖边,一个持剑的俊雅青年正看着远方出神。
忽地,身后传来急速的风声,云修崖惊讶地转过身去,却看到了慕辰凛正疾冲而来。
那个俊美如神的少年额角有细密的汗,似是奔了极远才来到这里。慕辰凛看到他才稍稍松了口气,急急上前抓住了他的手腕:“快跟我走!”
“干什么?”云修崖笑容一敛,“辰凛,别胡闹,师父叫我在这里等他。”
“等什么等啊!”慕辰凛急得直跳脚,“这事有诈!你再等下去二师姐就要嫁人了!”
“你说什么?”云修崖猛地上前一步,眸中满是震惊。
“唐门唐任侠以《藏锋剑谱》为聘,向宁师叔求亲来了!就在坤殿议事堂!你快…”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眼前风声掠过,云修崖已经不见了人影。
阴暗的林中,只看得到一道影子如闪电划过。云修崖咬紧牙关,眼神雪亮。
玥鸾…玥鸾,我不会负你,也不许你负我!
曾经以为复仇是我的全部,只是回首十年来路。
没有你才是孤独。
天空渐渐阴沉下去,过了半晌,竟下起了小雨。
蒙蒙细雨中,一个跪在剑宗坤殿前的白色身影显得分外羸弱。
台阶下,有路过的剑宗弟子忍不住低声议论起来。
“看哪!那是白师姐,她为什么跪在这里?宁师叔不是很疼她么?”
“听说是当众顶撞宗主!这可奇了,白师姐为人淡泊娴静,怎会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唉,这我就不知道了。以宗主的脾气,恐怕白师姐会在这里跪一晚吧。这雨,是越下越大了…”
然而,这二人刚欲离开,一转身便是一阵惊呼:面前站着一个修长的人影,衣衫尽湿,发丝凌乱地贴在额上,只有眼神雪亮,宛如鬼魅。
半晌,其中一个人才认出此人,结结巴巴地道:“云…云师兄?”
云修崖不顾这两人的惊慌,大口喘着粗气,声音嘶哑地问道:“玥鸾…玥鸾在哪里?”
这两人对视一眼,眸中掠过了然,不约而同地指向大殿门口的方向。
云修崖抬眼一看,心中蓦然一痛:巨大而恢宏的大殿之前,模糊的雨幕之下,那个窈窕的身影看不清楚,却透着让人心疼的柔弱。
一个弟子眼神一黯,轻叹一声,将手中的伞递给云修崖:“云师兄,快去吧。白师姐她…已经跪了两个时辰了。”
已经有…两个时辰了吧?腿脚都有些麻木了。
白玥鸾神思有些恍惚,仰起头看着瓢泼而下的大雨。
然而,有些奇怪的是头顶的雨竟渐渐收歇了。她努力地睁大眼睛,却看到了一张万分熟悉的脸。
云修崖正撑伞替她挡去大雨,自己却衣衫凌乱、全身湿透。他的眼神深邃,满是心痛与怜惜。
“你、你来了…”白玥鸾虚弱地笑笑,却几乎一个踉跄昏倒在地。云修崖忙抢身扶住她,淡淡开口,声音不容置疑:“跟我回去。”
“不…”白玥鸾却倔强地摇了摇头,脸色愈发苍白,“剑宗养我,师父育我,是我让宗主和师父失望了,不能完成他们的心愿,拿到《藏锋剑谱》…这,是我欠他们的。不在这里跪到他们原谅我,我不会离开。”
云修崖眼神愈发深不可测,紧紧凝视她。沉默半晌,云修崖忽地扔掉手中的伞,一掀衣袍下摆,“砰”地跪倒在雨中。
“修崖,你…”白玥鸾吃惊地看向他,怔了片刻,唇角却浮上一丝笑意,在雨中安然阖上双眼。
有了你,我的苦算什么?我的痛算什么?
有你陪伴,纵是粉身碎骨,身堕地狱,我也能甘之如饴。
恢宏的大殿,灯火通明却大门紧闭,沉沉的大雨中,漫步走来七道身影。
为首的是一个俊美如神的少年,走到白玥鸾与云修崖身后,他一掀衣袍,“砰”地跪倒雨中。
随后,冷离仞,墨南楚,景韵溪,萧清逸,轩辕紫落,陆澜霄依次跪下。膝盖与大理石撞击的声音,在雨中听来仿佛沉闷的鼓点。
又过了许久,当天空现出一丝鱼肚白的时候,“吱呀——”一声,那扇沉重的大门终于缓缓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