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代中期,故乡多为茅草屋,每到秋冬季时,因老人将一种叫“烘笼”的陶器放在被窝里取暖,引起火灾的不在少数;点无罩灯引起火灾也很多;灶堂的火灰也常引发火灾;还有吸烟、小孩玩火,甚至降下天火……
火成了山猛怪兽,人们谈火色变。每个湾台都有义务防火员,故乡的防火员是原农会会长的儿子。他忠于职守,每天傍晚之时,拿着长长的话筒,从湾头讲到湾尾,起先只限于提醒人们“小心火烛,点无罩灯要注意!吸烟要注意!灶堂门要注意!烘笼子要注意……”慢慢地不满足这些演说,把它“活学活用”和“上纲上线”了:“发了火,烧的不是你一家,全湾都会危急火急。烧了你一户,那不止是你的,那是革命的果实。烧了一村呢,那是毛主席让我们保管的东西,你就烧了毛泽东思想的伟大成果。不小心引起火灾的,要上查你的三代,下查你的亲戚六眷,查上你三年五年,查不出你的毛病,也叫你脱了层皮;如果有意放火,那不是阶级敌人就是‘地富反坏右’分子,要就地法办,吃人民的枪子弹,对你实现人民民主专政,用无产阶级的铁拳捶死你,暗藏的阶级敌人你要听好,不要乱说乱动!”
祖父激动了,原来他的这点破东西是毛主席叫他保管的。每天念口诀般地念上一遍:“无罩灯、灶堂门、烘笼子、吸烟玩火要注意,这可是毛主席的东西,一定不能惹火犯灾!”祖母一听,大大地不以为然:“老家伙,说话不晓得牙巴骨疼,毛主席在金灿灿的北京城里天天那个吃肥膘肉,眼热你这点破东西,让人笑掉大牙罗!”这句话被专门收集“落后话”的“壁角小组”听到了。报告了大队的全香书记。书记有次路过祖父门前时,对祖母说:“田婆,你的思想还很落后,说些落后话,给子孙们丢脸哩。”祖母一听,书记知道自己落后,忙说了句“新名堂词”来挽救:“我正在改造思想。”书记一听,哈哈一笑,称赞她不简单。那段时间,因为“上纲上线”到保管毛主席的东西,故绝少发生火灾。
由于祖母的疏忽,我们家差点惹出一场大火灾。老屋是个窄三间,祖父母住东间,我们住西间,厅堂合用。每到秋天,祖母把生产队分的稻草晒干,挽成一个个“8”字型,乡下称之为“捆把子”,捆好堆放在房梁上,冬天的柴草不用愁。某个夜晚,呼啸的北风把一个个茅草屋灌得“呜呜”作响,母亲刚准备躺下,祖母端着只无罩灯晃来晃去,无罩灯与堆放在房梁上的“草把子”接吻了。火苗“扑”地卷成一团刮上了房顶。母亲飞扑过来,蹿上房顶,合身将这条燃烧的火路压下来,这动作在几秒钟内完成的。救完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半天没吭一声。直到现在我仍对身材矮小的母亲冲蹿的动作惊讶不已,这就是超乎寻常的潜能发挥。还有一件事,更令人匪夷所思。湾台西有个气息奄奄的五保户大伯,躺在病床上两月有余,听见喊叫火灾,竟跳下床,把他惟一的心爱之物——一口黑漆老棺扛出屋来。火灾后,4个小伙子抬回去也很是费力。那一次母亲被惊险场面和自己的英雄造型征服了吓坏了。而我和弟妹们连大气都不敢出。良久,祖父拿上一盒糕点,塞在我手里,用手指指我母亲,示意让她回房。
我曾见过一次烈焰腾空、烧了半个湾台的火灾。那次大火在夜半发生。大地陷入黑沉沉之中,一切都在熟睡。突然,有小孩的呛哭声传出,女人开始尖叫,男人的浑厚嗓门发出绝望的嚎叫。这时踉踉跄跄的脚步开始奔跑,老人拿着铜盆一阵猛敲:“发火罗!快救火罗!”
静谧的夜被打破了。男人们条件反射地爬起来出门看个究竟。女人们左胁夹上一个梦中的孩子,右胁夹上另一个尚未弄醒的孩子,双手保管抓点什么能抓到的东西,奔出门去,狠狠地将手中怀中的一切扔到门外。第一个孩子的哭声引发了全湾台孩子的哭声,一时间,鸡飞狗吠,呐喊声,哭嚎声连成一片。湾台的一个方向火光冲天而起,照彻夜空。
我们被母亲从睡梦中扔到屋外,安顿在空地上。熊熊大火在无边的黑与暗的深渊中燃烧着。父亲们拿着水桶脸盆赶到火灾现场,爬到燃烧的屋梁上,传运各种水具,浇灌冲天大火。此刻我看见,黑暗的背景下,火焰被衬托得异常鲜亮。远远望去,这团团升腾中,人声、烈火中的“劈劈啪啪”声、奔跑声,汇成一个喧腾的海洋。那一夜,在我的记忆中,就像一个个叠放的黑底白边的剪影那样鲜明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