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定国也反应过来,哈哈一笑:“不错,本候疏忽了。”话虽如此说,身子却不动。只是问:“为何不让母子先团聚?”
当下让老郝头将那婴儿放进囚车,女狼蛮本来急得团团直转,见放进来,赶紧轻轻抱起,搂在怀中。那婴儿本已睡着,这时受惊睁眼,见到妈妈,登时觉得委屈之极,放声大哭。女狼蛮温柔抚慰一番,等婴儿不哭了,方才喂他吃奶。
这老郝头在短短时间内,得小狼蛮,又半路赶上邓定国,身上无汗,口中不喘,衣衫上连点尘灰都不沾,实在是深不可测。对这种人,邓定国索性以诚相待,所以他一上来就直接道出了自己的爵位。老郝头一听,其实心下也是一惊,本来的打算是谈不拢就强抢,方才那句“愿少闻”也是想支开众人,方便动手。可现在一知邓定国身份,就知道事不可强求——抢人容易,只是抢了之后,只怕大炎再也无自己三人立锥之地了。不由得心中暗悔轻易让邓定国猜出己方三人身份。
心下虽是懊恼,面上却不动声色。扯了茶摊用来遮阳的篷布,将囚车细细围了,以免外人围观。一切收拾停当,这才在邓定国对面坐稳。
老郝头呷一口茶,也不管众猎户惊疑不定的目光,问道:“不知候爷接下来如何打算?”
“郝先生是如何打算?”
老郝头指节轻敲桌面,沉吟片刻,说道:“草民欠候爷一个人情,愿献一物,候爷献于当今,想来可封公爵。”
“就这一女一子,能值得这许多?”邓定国明知故问。那婴儿背后蚩龙活灵活现,自有一股威势震人心魄,虽不知将来成就如何,但光看那气魄,就知是可遇不可求的大材。
这样一个孩子,能放过去,可就不是邓定国了。那女子虽然现在是狼蛮样貌,不过能生出这种孩子,想来也是人中之凤,一样的要收入囊中。至于老郝头,就算不是豪门中人,也定有莫大的干系,由他入手,把豪门牵扯出来,能握在手中,自然是再好不过,就算不能,知道点消息也是好的。
老郝头虽然不知朝堂之事,但凭着几十年的经验,也知道邓定国用心深远,而不仅仅是讨价还价。略一思忖,回道:“此物于我并无大用,于大炎用处却极大。”
“哦?”
“此物只不过是一本兵法,老朽当年藏身离原学宫,有幸通读,至今未忘一字。”老郝头说的平平淡淡,众猎户听的懵懵懂懂,在邓定国耳中却是平空起了一个惊雷。
那离原学宫位于枳子城,看起来不过一间普通屋舍,内里却极广大,相传是金雀卫各大指挥使合力使然。更妙的是,学宫内藏书极多,但流传于世的却极少,全本更是从未听说。因那学宫极其神妙,藏书一出学宫,即刻自焚,读者只能凭本事强记。学宫学士,见宝山岂肯轻出?读完一本,又读一本,待到惊觉前书已忘,想要再读一遍,却是再也找不到前书了,懊恼之际,刚读的也忘了大半。因此流出学宫的书籍,多是只言片语,不成气候。
现在这老郝头居然有全本,已是让人大出意外的事,这全本竟是兵法,更是让人意外之喜。只不过,那兵法如果是路边随处可见的大路货,这买卖可就亏了。再说,这老郝头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实诚人物,随便写几句,蒙混过关,也不是不可能。
只是球在自己这边,还得踢回去啊。于是微微一笑:“郝先生费心了。只是本候封号,名为武功。如蒙大王封为公爵,成了武功公,这叫起来可是不太中听啊。”
老郝头一愣,旁边猎户却已开始窃笑。的确,一个大公爵,耳听得对手尊称一声:“武功公”,眼里见得却是对手嘴角那一抹不可描述的笑意,心中肯定是明明白白的知道对手说的是“武公公”。
老郝头心中明白邓定国在胡搅蛮缠,可这的确关乎颜面,倒也不易应对。转过好多念头,索性也来个坦诚相对。
“侯爷的意思,想来是要把豪门握在手中?”
邓定国微微一笑:“不敢,本候只是食君之禄,不得不殚精竭虑,忠君之事。”
老郝头一听,这话里好几层意思啊。一是说,豪门中人,吃大炎的粮,走大炎的路,种大炎的地,住大炎的房,却始终不曾出仕,为大炎出力。二是说,没错,老子就是这个意思。三则是,我邓定国可以放豪门一马,可是大炎不能就这么算了。
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老郝头心中暗叹。
老郝头真名豪归藏,号称“虎魄”。豪门之中数得着的高手。想当年,“虎魄”豪归藏何等豪气,虽然声名不彰,可是七国术道高手见了他,无人不尊称一声:“虎爷”。如今若不是要护着那母子,何至于竟落到和人讨价还价的地步。
可那女子,不单是同门,更是恩人之女。其父豪青狼当年为救豪归藏等人,将禁术“化形大法”与“狼形搏击”合用,自身竟化成妖狼,生裂数十金雀暗卫,杀出了一条血路,保了豪归藏等人的性命。
这“化形大法”是豪门秘术,可化身成与背后胎记相同的妖兽,化身之后,实力大增。而“狼形搏击”,实际是“兽形搏击”,是豪门子弟模仿野兽扑击而创的拳脚功夫,以人身施展,已是凶残霸道,佐以术道,更是令人侧目。化形之后使用,更是威力惊人。试想,人化妖兽,本就是惊世骇俗的景象,可以乱敌人的心神,削其斗志。而这妖兽居然还能使出搏击功夫,进退有据,纵横有法,攻守之际,还能冷不丁的来点儿术道,对手再强,也胜不过了。
只是二术合用,有大大的不便:化形过久,本就不易恢复人身。化形之后再用兽形搏击,更易乱神。化形时间一长,或是耗力耗神过多,化形者便分不清自身到底是人是兽,若是有人相助,还能慢慢恢复,若是无人相助,化形者或是疯颠,或是永为兽形,总之是不能再恢复正常了。因此豪门向来禁止二术合用。
而当年豪青狼二术齐施,虽救出众人,自身却受伤极重,无法恢复人身,竟然以兽形而死。临终时,口不能言,只能以目视妻子幼女,洒泪于地。
那女孩,也是狼形胎记!
在老郝头的记忆里,有狼形胎记的,也就是豪青狼的遗孤了。
一念及此,老郝头心念更坚:无论如何,今日定要救出这母子二人。
于是他说:“豪门不闻于世间,自有豪门的苦衷。候爷忠君爱国,老朽也不能强求候爷高抬贵手。只是,候爷可愿与老朽打一个赌?”
说到重点了。邓定国想来想去,还是得以德服人。以力强求,搞不好会树敌于大炎国内,那样反而是好事变坏事了。
因此他微微点头:“郝先生,请只管开口。”
老郝头也不客套:“老朽做不得豪门的主,能压得上的,也就是候爷你眼前这三人,你当真愿赌?”
邓定国大笑:“本候混迹市井之时,打架输过,这个赌嘛……嘿嘿嘿嘿,郝先生你是赌麻将,还是牌九,或是单双?都无所谓。”说话之际,神彩飞扬,一幅“老子就是赌神”的架势。
大风大浪老郝头见得多了,一看就知道邓定国在虚张声势。只恨自己不精此道,不然来几圈麻将,赢候爷一条裤子,倒也是赏心乐事。只是这时后悔,也来不太及,还是先救了人,再说这些吧。
当下缓缓摇头:“这些市井赌法,太过轻率了。老朽要打的赌,是以一年为限,若是在这一年里,候爷能跟得上我们三人,那么,我们三人,就任由候爷发落,不敢有违。”
邓定国追问:“若跟不上呢?”
老郝头说:“候爷就忘了今天这事。让我们三人归隐泉林。”
邓定国哈哈大笑:“郝先生,你是怕本候死缠滥打,不放过你们三人吗?好,本候就与你打这个赌。”说完,立掌于胸前,手臂半屈,目视老郝头,嘴角微微含笑。
他心中有数,这老郝头一定是看出自己功夫的深浅,知道自己脚力绝对比不上他,甚至比不上那女子,所以才和自己打这个赌。之所以要一年为限,恐怕是要用一年时间来恢复那女子的身形与神智。恢复了之后,彼方三人就是龙归大海,鸟还密林,再也找不到了。只不过自己这一生顺风顺水,凭借的,从来都不单单是武功。这老郝头想凭武功赢自己,算盘打的不错,只可惜,这世间的事情,从来都不是单凭武功来定的,不然,大炎王岂不应该是天下第一高手?
老郝头微一沉吟,伸出手去,和邓定国击了三掌。这三掌有名堂,一掌天,二掌地,三掌人。三掌击完,这赌约就算立下了,反悔的人,天地人共弃之。
两人都是成竹在胸。老郝头自信能助那狼蛮恢复如旧,那时以两人之能,带一个孩子甩开邓定国易如反掌。邓定国更是气定神闲,最初几个月根本不用自己费气力,想那老郝头也不会刻意躲避。等那女狼蛮恢复的差不多了,邓定国的暗桩也就布置的差不多了,到时候率众人把三人一围,完事。
这两人的算盘都是打的极溜,却不知人算不如天算,接下来这一年,两人过的,都不轻松。
先说邓定国,百密一疏,为招揽豪门,忘了自己的正经差事,眼看着该回讲武堂主持日常事务,却被豪门这档子事绊住。思前想后,只觉机会难得,天赐良机不能轻弃。只是一上来不能明说,还是拖到大炎王耐不住性子的时候再说吧,就这么着,拖了一年。这事也就他邓定国,换了旁人,绝没这个胆子。
至于老郝头,也绝没想到大炎还有邓定国这种人物,居然胆大包天,想将豪门收入囊中。而且,他还当真有这个本事。
话说回来,两人三掌击过,目光不约而同的扫向几个猎户、茶摊老板和在座茶客,心下均是同一个想法:“今天这事,不能外传!否则后患无穷。”
邓定国出手,也能杀光众人,可他身有官职,心中尚有“子民”二字,是以出手慢了一分。
就在这一分的时间里,老郝头已如蝴蝶穿花,掠过众人身边,一双肉掌,在各人身上轻拍了一下。这几掌看来没什么力道,只怕是灵猫捕鼠,力量也比他大些。中掌之人也没什么异常,只不过动作突然停下了而已。
邓定国在旁边看着,心中大为震惊。他的修为虽算不上太高,可眼光厉害,一看就看出,老郝头这几掌似轻实重,内力透体而入,直击要害,中掌的那几个人应该是中掌立毙。而死后尸身不倒,却不知是什么缘由。
其实邓定国只猜对了一半,中掌的那几个人的确是中掌立毙,但老郝头用的却不单是内力,还有术力。
这却也怪不得邓定国,他的眼光虽毒,可功夫比起老郝头来,实在是差得太远。老郝头的招式他看得到,可招式里的意劲他就看不到了。境界不够,就算想破头也想不到,这世上,居然有人能在掌力之中暗蕴术力,击入人体之后,才让术力发动,伤人于无形。
这手功夫说起来和邓定国插刀入土差不多,实际上差大了。邓定国是用了术力,再用内力,然后再转为术力……衔接的好,倒也算圆转如意。老郝头是内力术力合用,水乳交融,此中有彼,彼中有此,已经到了混元无极的元力境界。
老郝头杀人灭口之时,用的是火元之力,因为他修为太高,诸人还没来得及冒烟起火,就被那火元之力炭化,因此死而不倒,也没有寻常被烧死之人的焦臭味。这份修为,着实已到了反璞归真之境。
邓定国看了,心中惊异,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淡淡说道:“今日之事,只须本候将他们收入军中效力,就能保住秘密,郝先生,你这是何必呢?”
老郝头也不答话,双手如飞,将众人尸体掷入茶棚,继而双手一合,一物从袖中飞出,半路上化为一道炎柱,将茶棚点燃。茶棚是松木搭就,哔哔剥剥的烧将起来,火势越来越大,就算这时天降暴雨,只怕也浇不灭了。
见此情景,邓定国心下一松,知道事情已了,正想再多套几句话,却发现老郝头双眼紧盯茶棚,神色渐见凝重。
邓定国精乖无比,一见之下,就知道有异:以老郝头之能,那茶棚应当立即化为飞灰才是,可现在只是正常的烧着,恐怕反而是大大的不正常。
当下也不多话,抓起朴刀横在车前,才对着老郝头叫道:“这里有我,不管如何,都能阻上一阻。”
老郝头得了他这一声,心下也是一宽:看来这候爷是真心招揽,肯定不会加害那母子。而且看他功夫虽然远不如已,但基本功可是扎实的很,眼准手稳脚趟泥,应当是行伍出身,想来那句阻上一阻,并不会是随口而说。
只要有人能阻上一阻,在豪归藏面前,这当今天下,只怕无人能伤得了那母子二人。
老郝头既无后顾之忧,心思便全放在那茶棚上。运起元力,缓缓的一字一句吐出:“豪门归藏,请教朋友高姓大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