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接她的,是前所未有地狗腿的云湖。
然而炎冷月的疑心却小火苗一般,腾地一下便窜上来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斗智斗勇的热血,顿时涌上心头。炎冷月施施然接过碗筷,端坐在桌边,一边用打量猎物般的目光审视着云湖,一边慢慢地啜了一口粥。
味儿委实不错,可见其中必定有诈。
“昨天你和谁在一起呀?”云湖果然不负她所望,笑眯眯地开始刺探军情。
“顾白蔻。”炎冷月尽量地不带一丝感情色彩。
“干嘛啊?”
“喝茶聊天。”炎冷月抿嘴一笑,甜甜的酒窝又蹦了出来,看得云湖直想两勺子粥把它糊平。
“别浪费时间了,赶紧准备比赛吧,这时候了还和他聊什么天啊?”云湖苦口婆心地说。
“没浪费啊,人家聊着聊着天就把甜点给教了,大厨就是大厨。”炎冷月默默从低垂的眼帘下扫了云湖一眼。
这会儿,墙外头的对白是这样。
“你哭什么啊?”
“我觉得好痛啊!”
“可是又不是你痛,你为什么要哭?”
“可是你会痛啊,你说了要当刺客。”
顾丁香泪汪汪的眼睛里一片水光荡漾,一会儿浮出禹定天的脸,一会儿又隐没不见。禹定天哪见过这阵势,心头乱成一片,怎么也顺不过来这个逻辑关系。
男儿汉大丈夫,流血不流泪。学成鸿蒙艺,货与大炎王。禹氏后人,为了家族的荣光,甘愿洒尽一腔热血。
这些念头,从小就在他脑子 里根深蒂固,顺理成章。为了他的这毕生的信条,自幼刻苦习武,自虐式的磨练意志。痛与不痛,他哪有那闲功夫去想?
更何况,哪有谁会告诉他,刀子割肉会痛?
只是一提到成就顶级刺客的事业,一个个便热血沸腾,豪气干云。
“痛,什么是痛?”禹定天迟疑地问。
顾丁香泪眼朦胧地看着他,看得他心里充满了奇特的感受。
拨出刀子来,她下了天大的决心一般拉起禹定天的手,轻轻地划了一刀,浅浅的口子里渗出血珠来。
那双泪眼又仰望着禹定天,然而禹定天无动于衷,满脸的莫名其妙。皮糙肉厚的他,这点轻伤哪里撼动得了?
“你不痛?”顾丁香哽咽着问。
“没感觉。”禹定天摇摇头。
顾丁香顿时不哭了,使命的掐了他一把,哪知禹定天还是纹风不动。
这个人不会痛。顾丁香顿时明白了。一个不会痛的人,再惨烈的厮杀都不会退让。这样会导致的结果就是——很容易死。
练成这样对痛苦无动于衷的本事,也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忍耐过很多痛苦。
眼前这个活生生的,和她练起武来心意相通的人,说不定很容易就死了,而死了,就没了。
顾丁香从小在富贵温柔中长大,哪接受得了生老病死?想着想着,心中又是酸楚又是惨痛,猛然之间,爆发出一阵恸哭,把禹定天都哭得手忙脚乱,却又问不出个所以然。
哭了晌,顾丁香方才意识到说出原因的重要性,呜呜咽咽哭道:“当刺客,都会死。”
禹定天听了,越发茫然,人生自古谁无死?这也值得哭?
见他一脸茫然不解,顾丁香又道:“你死了,我也不能活。”
禹定天这时更是莫名其妙,怎么也理不清其中关系,哪知顾丁香更扔出了一串令他莫
名其妙的因果关系:“我死了,我哥哥一定不能活。我哥哥死了,玉烟表姐肯定不能活。表姐要是不能活,姨妈更加不能活……为、为什么,要死这么多人?”
“什么?这,这和我有什么关系?”禹定天一听莫名其妙背上这么多人命官司,虽然是以杀手为人生目标,毕竟还没有理论指导过实践,未免觉得十分冤枉。
哪知顾丁香的念头,又转到别处:“不过,别人死不死,我也管不了。反正那个时候,我肯定已经死了,你死了我还怎么活?可是死的话,好痛啊!”
顾丁香摸着脖子,仿佛刀子已经架到了脖子上,一双带泪的眼睛望着禹定天,禹定天只觉得一种莫名的情绪在心中升起,却怎么也分析不清。
“你为什么要陪我死?”
“不是陪你死,我是觉得,世界上要是没有你,活着会好难受。”顾丁香泪眼盈盈,噗哒一声,泪珠又砸到了地面上。
这时,禹定天心里已经乱成一片。从小长到大,从来没有人关心过他会不会痛,更没有关心他会不会死,只关心他的成就会在家族史中添上多么荣耀的一笔。
甚至他自己,都发自内心地深信,他的感受和生死都是极其不值一提,重要的只是成为顶尖的杀手。
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磨砺他的刀锋,以便有一天舐满鲜血,也把自己的鲜血全部祭奠给家族中牺牲的勇士们。
然而眼前这认识不久却莫名投缘的姑娘,却会关心他痛与不痛,死与不死,并且要和他一起去承受这些她明显惧怕着的东西。
这是真正的大无畏,他不由得肃然起敬,但更多的是敬意之外的东西,那是他所从来不曾接触过的,无法定义的一种感情。
墙外的两个人,还没整理好心情,大门砰地一声弹开,冲出来的是炎冷月,拦着人的是云湖。
“带着我去嘛,长长见识。”云湖涎皮赖脸地陪着笑。
“别闹了,我还不知道你?去了非捣乱不可。”
“我不捣乱,我保证一句话不说,一件事不做。”
“那你去干什么?”
“当保镖呀?”云湖大言不惭地说,引得炎冷月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冷笑了一声,推开他便走。
“你忘了,你被水贼抓去的时候,我怎么救的你啦?”云湖急了,连忙大喊。
“谁?谁要抓你?”顾丁香本来心中惨痛难当,听话只听到了半截,却也急了,连忙起身问道。
“没谁要抓……咦?你哭了?你怎么哭成这个样子?”炎冷月奇道。
“他、他……”顾丁香手指着禹定天,抽抽噎噎,又哭了起来。
“你怎么她了?”炎冷月顿时精神大振,八卦兽血沸腾。
“我好好的给云湖讲故事,她凑过来听,听着听着就哭了。说我将来当刺客要死,我死了她也会死,还……还死一大堆人,还说死的话会很痛……”禹定天越说越糊涂,自己都不明白其中逻辑关系。
“他?他死了,你也要死?”炎冷月不由得大奇,手指着禹定天,惊得眼都瞪圆了。
“嗯!”顾丁香呜呜咽咽地点点头,看看禹定天,哭得越发厉害。
“他死了你凭什么要死啊?”这时云湖也凑上来了,没见过扎堆找死的。
“哎呀!你还不懂!”炎冷月听得着急,死命拧了云湖一把,直拧得云湖跳着脚叫痛。
顾丁香看在眼里,又勾起心中的酸楚心疼来,捧着脸,哭得泣不成声。
一群人在卤肉李家门前闹得不可开交,更加添乱的人来了。
此时,从逻辑,从感情,从时间的角度,出现的都只能是顾白蔻。日理万机的顾白蔻,约了炎冷月学甜点,大清早起来等到快中午,连个衣服角儿都没见着。
派小厮来请罢,怕象焚琴那样看出了端倪,八字没一撇的事闹个满城风雨。
更何况他昨晚思来想去,只当最后再亲近炎冷月一回,若是真没有那个命,就此丢开手也好。大丈夫岂能只知道儿女情长?
虽然如此,也是好一番伤感心酸,一晚上乱梦迷离,竟是睡不安枕。等了炎冷月半日,既想她来,又怕她来,好容易这会儿满怀惆怅的找她,远远地却听到顾丁香的哭声。
这一哭,顾白蔻的魂都飞了,只当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顿时如一只大鸟一般,青影只一闪,顾白蔻已飞到顾丁香面前,急急地抓着她的手问道:“丁香,怎么了?哥哥在,没事。”
顾丁香哪禁得起这么一问?平日这句话倒是管用,然而此时一想,即使顾白蔻在,禹定天要死也是一样的要死,自己陪他去死也是一定会痛,这一想之下,哭得越发凄惨。
顾白蔻哪见过这场面,一时间心乱如麻,哪里还记得他对炎冷月的小心思?倒是炎冷月轻轻一拉他的衣袖,低声道:“过来,我和你说。”
云湖见状,连忙紧张地跟过去:“要说一起说。”
顾白蔻面色一变,正待拒绝,炎冷月却笑道:“没事,他这种笨蛋听不懂,一起就一起。”
三个人凑在卤肉李家院内,炎冷月俏皮地手一伸,笑道:“顾兄,这可是桩要紧的消息,出价几何?”
“这……这,我出门走得急,不然这柄扇子相抵如何?这是名家手笔……”顾白蔻往袖里一摸,身上却是铜子儿也没一个,生生急出汗来。
“顾兄,没看出我这是开玩笑?”炎冷月顿时笑道:“顾兄别着急,说来真不是什么大事,那位禹兄你也是认得的,人品才学不错。”
“你是说……”顾白蔻顿时脸色大变,心想炎冷月既这么说,顾丁香大哭一定与禹定天有关。莫不是顾丁香对那鸿蒙弟子单相思不成?
转念又一想,只要妹妹喜欢,哪怕花钱从鸿蒙学院买个人又怎的?因此便强自镇定,问道:“炎姑娘,但说无妨,你我也并非外人。”
“别的我不知道,只知道你妹妹说的一句原话,禹定天将来当刺客会很容易死掉,禹定天死了,她不能独活。”炎冷月爽快地说完,笑道:“这言下之意,顾兄自然明白。”
顾白蔻顿时整个人僵在原地不会动了,这句话要是放在个把月前说,也许他还得想一想。然而,天纵英明如他,最近在感情方面也是自学成材。
正所谓响鼓不用重锤敲,炎冷月话音一落,他顿时觉得妹妹的心思确实如此。
毕竟,他这段时间也是一肚子说不出口的心事。
他从小捧在手里的唯一的妹妹,什么时候竟然会动了这样的心思?而他这个当哥哥的竟然一无所知,这得失职到什么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