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白彻与谢道凝下榻于天阑青萍客栈。
吃过一点东西后二人便分别各自回房休息,只有谢道凝仍旧心事重重。不知为何,此次回到天阑的她的心中总是隐有不安,似乎感觉到有什么事即将发生。可是,她又说不出这种担心从何而来。只是盘踞在心头的焦虑感越来越强烈,以至于她始终没有注意到身侧的人眼睛里某一时刻一闪而过的寒芒。
刚入夜,白彻的房间里便多出了两个人,正是上一次天阑城外与他分开的庾氏兄弟。
“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回秦王,只待您一声令下,逐鹿行动便可启动。”庾冰禀道。
“好,开始吧。”白彻微微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甚至他自己也不知道,在这样期待了许久的时刻,他的心里怎么会突然生出了一丝犹豫。是因为就在不远处房间里的某个人吗?然而无论如何,在他心中的天平之上,始终是江山重于美人。他知道,从他做出这个决定开始,也许他和那个人之间便就此产生了再也无法逾越的隔阂,可是此刻的他却没有想到,这个决定将会铸成他一生的遗憾。
后半夜,月华如练,白彻走到谢道凝房间之外,轻敲房门。
“谁?”房间里传出谢道凝的声音。
“是我,谢姑娘。我见姑娘房中烛光未熄,应是与白彻一样无法入睡。今夜月色沉醉,白彻冒昧相邀,不知姑娘愿否与白彻一道共赏明月?”
房中无声,片刻后房门轻开,谢道凝自房中步出。白彻笑了。
一切都好像在他的掌控之中,从眼前人的笑容里,他看得出她对自己已然有情。一步一步,所有的事情似乎都在按自己的意愿和安排有条不紊地发生着,走向自己最终的目标。可是,他却没有发现自己也已经一点点沦陷在这春风一般的微笑里了。
他算得出别人的情,却算不出自己的情。
月光之下,与佳人并肩而立,侧眼相看,伊人带笑,顾盼生辉,眸光似水,身影如梦。
此时的谢道凝,在白彻的眼里,就仿如那孤天清月,高洁玉净,不可轻攀。而这一刻的当下,所有的阴谋计策都被抛之脑后,他甚至已经忘记了之前就已与庾氏兄弟早就计划好的,就将在今夜发动的惊变。
正当二人沉醉在这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情愫流动的月夜之时,突然而来的兵戈之声划破了夜空。城门方向如旱地惊雷般的厮杀声,箭蒺破空之声响彻夜晚的天阑。客栈之外响起惊慌的呼叫,“叛军夜袭,叛军夜袭!”
陶醉于情感中的白彻亦被这声音拉回现实,望着城门方向的他唇边牵起一丝阴鸷的笑意,然后转过头对谢道凝凝色道,“你留在客栈里不要出去,我先去看看。”
谢道凝看着面前的男子,想要说什么,最终只说了两个字,“小心。”
白彻出了客栈,便往城门方向迅速赶去。他当然不是为了去查看到底发生何事,因为他早就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他去是为了与庾氏兄弟会和,并且带领庾氏兄弟今夜带来的小股队伍,进行计划好的“逐鹿行动”第一步,夜袭天阑。
当然,他清楚凭这小股部队,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拿下天阑城的。他也并不是为了攻打天阑,因为这天阑本来就是他秦王的属地。他这么做,是为了扔下第一颗打破水面的石子,搅起这盘天下的浑水。
但他不知道的却是,就在他离开之后,谢道凝立于客栈之中,望着这沉沉的天幕,想到的是多年之前的天阑,姑姑谢婉与她爱慕的男子的那一战,就是在这里。望着远去白彻的背影,谢婉想,也许这便是她谢家女子的宿命,世事流转,今夜的天阑与那年多么相似,只是今日轮到她谢道凝做出选择了。
而她的选择,就是姑姑的选择,也只能是姑姑的选择。走出客栈院门的时候,她想起之前在谢园伯父谢安对她说的话,“谢家人是没有选择的。即使你今日选择跟他走,来日也不得不面对相同的结果。但如果你一旦做出这个决定,后来的无数辛苦与伤痛就只得自己承受。白彻,他不是白炎。即使他是白炎,你也做不了朱砂。”
果然如此。夜色下,同样向城门而去的谢道凝唇角泛起苦笑,眼神里却只有坚毅。
天阑城下,暗夜的掩护里,白彻与庾氏兄弟的小股部属于他的命令下化装为乱军,正与守城的防军厮斗。城头上的指挥官黑夜中辨不清来敌多少,只好命令不停放箭。一时间箭如雨下。而白彻本就并不为夺城,是以只令不时佯攻,并做出疑兵之计,更令城头守将以为城下不知何方大军攻到。天阑城守军上上下下一时间乱作一团。城内也谣言四散,很快天阑夜袭之事便连夜被飞马军报直入京城,传遍天下。
白彻遥遥望着黑夜中的天阑城楼,不禁摇了摇头。庾氏兄弟中庾翼见白彻神情,忍不住问道,“王爷,一切都在咱们的部署之中,您为何摇头?”
“我只是失望。可惜世上再也没有第二个谢婉了。北方第一重镇的天阑,已经今非昔比,而我也永远不可能比得上当年哥哥的成就了。”
就在白彻感怀往事,唏嘘不已的时候,前方的队伍忽然间一阵哄乱,那些原本在他布置下佯装攻城的部下发出惶恐的惊叫,开始违背命令朝后退散。
“怎么回事?”白彻眉峰一凛。庾冰走上前望了一眼前方的城头,瞬间吸了一口冷气,“王爷,你看!”
白彻顺着庾冰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不禁也呆住了,城头上,黑夜的掩映下一个女子的身影不知于何时出现,她披散的长发在夜风中飞舞着,而她手中那杆长枪在月光的照射下散发着夺目的银光。
“那是……”庾翼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谢将军,是谢将军啊。”天阑城头上爆发出的呼声瞬间震动了整个夜空,而城下夜袭的“乱军”在见到凭空出现的身影,再听到城上的守军呼喊着谢将军的名字的时候,真得就吓成了肝胆俱裂抱头四散的乱军了。
白彻的目光落在城头那个熟悉的身影上,叹息了一声。他当然知道,那个人不是谢婉。然而眼下的情况,他又什么都不能说。
“看来我们的计划还是受到了一点挫折。”庾冰注视着秦王白彻,饶有深意地说。
“收兵吧,计划已经达到了。”白彻回身走入夜色中,只留下神态了然的庾冰和一脸不解的庾翼。
这一夜,史书载:永初十年冬,周帝崩,朝野翻覆,诸王皆谋自立。时有乱军夜袭,见婉披发执枪于城上,肝胆俱裂,乃退。
京城天岁。
朝堂之上,小皇帝容昱惶惶然地坐在皇座之上,对于刚刚从天阑急送而来的战报以及满堂臣子谏议之后等待他的答复显得慌乱无比,坐立不安,只眼巴巴看着皇座之侧安然高坐的桓温。而这样的情况自周帝白炎驾崩以后,他作为容家唯一的后人被谢王两家力主推为幼帝之后到现在,已然天下皆知。坐在帝位上的虽然是他容昱,但真正做主的却是他身边的那位,临朝听政以为帝询的大司马。而天下谁人不知,名为大司马实则已掌国之大权,手握半国兵力的桓温,其实俨然已是连帝王都只能言听计从的太上皇。
“大司马,天阑之事,当如何处置?”作为帝王,容昱几乎可以说是前倨后恭了。而朝堂上,百官亦心知肚明。桓温一派的人自然更加得意,嚣张跋扈。而局势如此,力有不逮,那些反对桓温的朝臣也只能是敢怒不敢言。
“我看来,这些不过是宵小之辈挑动之举,西京尚有我桓氏大军巍若城墙,固若金汤,此等小事不必放在眼里。”桓温俯视着满殿朝臣,想从前自己不过是白炎帐下偏将,今天却能居高临下,无人敢触自己之逆鳞,就连帝王也要对自己俯首帖耳,内心的豪情不禁油然而生。
“大司马此言差矣。天阑乃我周朝北方第一大门,若被攻破,则青川广汀平陵之地无险可守,青川广汀平陵若失,敌军合围西京,则粮道断绝,补给无法运入,西京立成孤城,即使兵力再多也无法坚守。且军事为国之大事,大司马虽然能征善战,经验谋略皆足为帝王良询,但军国大事,是为帝王方可决断。大司马不可僭越。”朝堂之中竟有人敢公然驳斥大司马之言,这不啻于老虎尾上拔毛,一时满殿俱寂。
桓温面色剧变,正待发作,却看清殿中直斥之人正是日前自己力邀出山的谢安。谢安已经入京两日,今日上朝倒没注意他已经述职列朝。而谢安毕竟是谢家领袖,更深得民望,国之名士。思及此,压下心头怒火,面上亦堆起笑意,“谢公方到京两日,没想到这么快便来上朝了,怎么不多休息几日啊?”
“谢安蒙大司马知遇相邀,敢不出力。”谢安朗声答道。这一句,不卑不亢,是说虽然刚刚驳了他桓温的面子,但也还是承他相邀出山之情的。这样一来,桓温便想发作也不好发作了。
果然,桓温讪讪一笑,“那不知天阑夜袭一事,谢公有何高见呢?”
“皇上,臣以为应调西京大军立刻部署于天阑之野,以应对随时突发之变,亦保障青川广汀平陵各地百姓生活及谷物收成,免除断粮后患。”谢安转向皇帝,恭敬禀道。
“这……”皇帝支吾着看向桓温。
桓温心里尽管厌恶之极,但面上却和颜悦色,“谢公此议可曾想过,天阑乃秦王属地,这样的军力调动,他会同意吗?”
桓温此话一出,满堂随之哗然。是啊,谁都知道,秦王白彻乃白炎胞弟,白炎死后,众人推敬帝幼子为帝,虽然他未有反对,但如今大军若直扑天阑城外,他会怎么想?
“秦王虽为元帝手足,但为人公正无私,胸襟宽广,元帝死后按理本应由他继位,而众臣却推皇上坐帝位,秦王不是也没有任何怨言吗?臣想,此事他也不会有什么意见的。”
其他人也许听不出来,桓温却听得出来,谢安这话就是在说,当初你既然把人家撇在一边,仗着手中的军队立了一个傀儡皇帝,把本应该属于人家的帝位抢了。如今又何必假惺惺地在意人家的想法。就算他再有什么想法,面对你桓氏大军,又能如何呢?
“不可,秦王怎么说也是先帝血亲,作为先帝遗臣,我桓温第一个不能做这不忠不义之事。谢公乃当朝名士,更不可行此小人之举。”桓温看着殿上众臣,目光如炬,厉声道,“众位同僚意下如何啊?”
满殿无声。
桓氏一族自白炎死后,已经权倾天下,此刻又有谁敢反对他呢?桓温当然自己也知道,他想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好,既然众臣都无异议,这件事就此决定。暂时可置之不理。诸位若没有其他事的话,今日就退朝吧。”
谢安当然也非常明白,所以他也没有再说任何话。而且,这本来也在他的意料之内,也是他刻意促成的结果。其实桓温因为太过于想要维护自己的威严,却没有察觉到谢安所进之言于他自己是百利而无一害,相反对于秦王白彻却是一个巨大的掣肘。然而他的反应也早在谢安的预料之中,是以他才故意这样说,引起桓温对他建议的怀疑并将之否定,这样一来桓温等于自己给了白彻一个巨大的机会。
这,是谢安想要的效果。
而天阑之事,谢安非常清楚,必是白彻暗中一手策划的行动。而白彻想要达到的效果,很快便能见到了。
数日之后,大司马府。
“主公,川中东海均有密报,益王渤王有所异动。”郗超呈上密报,禀道。
“这两个人,果然沉不住气了。八王之中,除秦王之外,便是这两位封王最具野心,也是八王之中最有实力可与朝廷相抗者。当初白炎便曾对我说过,要密切注意他们的动静。白炎就是白炎啊,即使已经身死,一切却仍在他的意料之内。”桓温叹道,“他们做了什么?”
“益王渤王都在自己的封地内秘密调动兵力,日夜练兵,且以亲笔书函联络其余诸王,意欲联合八王起兵,以夺天下。”郗超道。
“哼,就凭他们!益王渤王虽都小有实力,但有勇无谋,其余六王,除秦王隐藏实力,不过都是些草包废物,即使联合起来也只是一群乌合之众。”桓温冷笑道。
“也不尽然,若八王中任何一位得到王谢二姓的支持,必将成为大患。”郗超道。
“景兴一语中的。现下谢家虽然谢奕谢万先后仙去,已无兵权,但门下遍布朝中,朝中文臣多与谢家有交,不可不防。而王家,王导老腐儒一个,无需在意,需要在意的是王敦,他曾为渤王幕下之臣,如今不知为何却转而投奔了琅琊王司马睿。虽然司马睿不足为虑,但此人野心甚大,让我们在琅琊的人时刻注意其动静。随时回报。”
“是。”
“对了,谢玄近来在府中如何?”桓温道。
“用人能各尽其才,府中任何琐碎小事亦能处理得恰如其分。其人不骄不躁,将来必成大器。若为主公所用,天下可得。若为谢氏所用,主公必危。若以郗超所言,此人不可久留。”郗超道。
“是吗?景兴言过其实了吧。我也听闻人们说你与谢玄不善,今日听景兴所言,看来果然非虚啊。”桓温大笑道,“景兴乃温左手,温欲得玄为右手,是以才将之安置府中。景兴当与之交善一些,不可妒才。不见温虽厌谢安,亦知其国士难得。将来得天下,必须要靠这样的国士辅佐。”
“景兴惭愧,一定牢记主公教诲。”郗超埋首,表示受教道。大笑的桓温没有注意,低头的瞬间,这位最忠心的属下眼中一道杀气飞速掠过。
“其实朝中现在最大的隐患还是王谢二族的势力,谢家以谢安为首,而王氏一族王导王敦虽名为族长,实际上真正的灵魂人物却是书圣王羲之。这二人互为知交,领袖群伦,深得天下民众士子爱戴,是温欲得天下最终必须征服的两个关键之人,也是最大的两块绊脚石。但此等国士,既不能除之,又无法以武力压之,实在头疼。”桓温道,”以景兴所见,该如何拉拢这二人为好?”
“这二人虽同为国士,秉性却不尽相同。谢公满腹机谋,能运筹帷幄,却并无个人野心,且务实知势,随遇而安,只要主公他日以绝对的力量平定天下登上帝位,谢氏一族自会效忠新朝,即使到那时他不愿意再为官,放他归隐东山也就是了。而羲之先生高义,一代书法至圣,想要延揽他的话,恐怕只有从他的儿子入手。”郗超道。
“哦,说来听听。”桓温似乎饶有兴趣。
“书圣门下七子一女,长子王玄之,字伯远,工草书和隶书,娶妻何氏,婚后不久病逝。次子王虚之,字舒平,现任会稽内史,尚未娶妻,听闻与谢家谢奕之女谢玄胞妹咏絮才女谢道凝自幼有姻亲之约。亦工草书和隶书。书法得其父之韵。三子王涣之,字子高,善草书,得父亲王羲之书法之形。四子王肃之,字幼恭,现任中书郎,有诗才。五子王徽之,字子猷,书法得其父之势。曾任车骑参军,黄门侍郎,也曾在主公帐下当过参军,但生性高傲,放诞不羁,对公务缺乏热忱,后来索性辞官,回归山阴。六子王操之,字子重,现任豫章太守,娶妻贺氏,生有二子。贺氏祖父为当朝司空贺循。操之书法得其父之体。七子王献之,字子敬,在其兄弟中书法成就最为卓著,尽得其父之神,甚至与父并称大小二圣。娶妻郗氏。一女王孟姜,成人后嫁于南阳刘畅。”郗超一一禀道。
“好,景兴与王家有亲,对王家知之甚详。依你看,这王家七子,我们最应该着重谁呢?”桓温笑道。
“王氏七子,最得书圣看重的是王徽之王献之兄弟二人。王徽之天性放浪,随性而为,追求自由,嗜竹如命。曾留下雪夜访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佳话。但与其父一般,对政治毫无兴趣,这种人是没有办法招揽的。而且其在主公帐下时亦经常渎职误事,但主公宽容惜才,才未曾处罚于他。”郗超言道。
“是啊,这个小子倒是蛮有趣的。我也曾听桓冲和子野说过他的事。尤其子野,似乎对他推崇备至,虽无交情却引为知音。不过此人为脱缰野马,难以控制。”桓温道。
“王献之,其书法功底深得其父精髓,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诗书画艺尽皆精通,风流为一时之冠。记得曾有人问谢安,王家之子何人最佳。谢安当时的回答便是王献之。人问其故,谢安言,吉人之辞寡,以其少言,故知之。而书圣亦曾对这个儿子有评价道,此儿后当复有大名。其曾历任州主簿,秘书郎,秘书丞,吴兴太守,现任宫中长史。虽然政绩一般,但却每到一地皆受百姓欢迎,而且才名显赫,堪为士族年轻一辈领袖。其性情勤勉隐忍,颇具乃父之风,亦是天下除其父之外,王徽之唯一衷心佩服之人。”郗超道。
“那景兴觉得,该如何拉拢我们这位书法小圣呢?”桓温笑笑,似也对这位王家七公子甚为欣赏。
“超曾闻,主公爱女仰慕王七公子才名,且孀居已久,虽然世传王献之与其妻道茂情深爱笃,但王家极重忠君效命,主公可请帝王下令,命献之休妻,娶主公爱女。这样一来,桓氏便与王氏结为姻亲。”提到王献之及其妻子,郗超语中隐有恨意。
“哈哈哈哈,景兴手段,果真狠辣,有时连温亦心感悸之。这一计,恐怕不只是为温所献吧。”桓温大笑。他当然知道,郗道茂为郗昙之女,郗昙则是郗鉴次子。白炎为帝之后,郗氏由于郗鉴苦心经营,成为门阀政治中举足轻重的名门望族,王谢庾桓亦不敢小觑。白炎死后,随着北府兵兵权逐渐被桓温所控,郗家后趋没落。而郗超的父亲郗愔是郗鉴 的长子,郗昙之兄。郗超与郗道茂从小青梅竹马,郗超更暗慕堂妹郗道茂,然而碍于伦理不能有所表示,后郗道茂嫁于王献之为妻,两人夫妻情深。由此郗超记恨王献之,也是人之常情。因此,桓温自然明白郗超心中为自己所打的小算盘。但郗超虽有私心,却并不妨碍他桓温的大局,所以这种事情他也就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与此同时,白彻与谢道凝继续赶往阳关。而遥远的天空之下,白炎的灵柩已经正式进入荒漠的西凉之地。经过了漫长的一路,他终于回到了自己来时的故乡。穿过嘉峪山隘,到达敦煌,再过玉门,便是故地阳关。这里,是他最初出发的地方,也是他灵魂最终的归宿。
三日后,阳关城下,洛行天望着面前的关城,和远方一望无际的沙漠,回头对着马车上的棺柩,不无伤感地说,“白炎,到家了。”
就在这一年,当南朝的周室还陷于政治角逐,各方力量互相牵制之中的时候,烟华海对面的北国东齐之内也在十年短暂的和平安宁之后,再度燃起烽烟。曾叛燕降齐的前燕皇室慕容垂复国举旗,于荥阳起兵,夺回故都邺城。而同一时间,时任东齐北地长史的慕容泓收拢四散流亡的鲜卑人,大败齐帝苻坚所遣之剿逆军,驻军华阴,推举叔父慕容垂为丞相,自称济北王。紧随其后,同在这一年因宰相王猛力谏,苻坚不得不艰难割舍而终得以脱出皇宫牢笼外放平阳太守的慕容泓之弟慕容冲于河东起兵,进攻蒲阪,却被苻坚大将窦冲在黄河以东所败。慕容冲率八千鲜卑骑兵投奔慕容泓。
齐主苻坚听闻慕容冲起叛后勃然大怒,责令被软禁长安的前燕幽帝慕容暐写信招纳劝谕慕容垂、慕容泓和慕容冲,让他们罢兵返回长安,并表示愿意宽赦他们的反叛之罪。而慕容暐却秘密派使者对慕容泓说:“现在东齐的气数已尽,长安怪异现象很多,将不能久存。我是笼中之人,肯定没有回归的道理;况且我还是前燕王室的罪人,不值得你们再顾念。你们努力建成大业,让吴王慕容垂做相国,中山王慕容冲做太宰、兼大司马,你可以做大将军、兼司徒,秉承我的旨意封爵授官,听到我的死讯后,你就可以即皇帝的尊位。”慕容泓于是向长安进军,改年号为燕兴,建立西燕政权。
而就是在这北方刀兵骤起的时刻,为了尽快赶上扶棺西归的洛行天一行的谢道凝与白彻,也决定直接渡过烟华海,适逢这乱局突变的时候他们恰巧进入东齐国境。也是仿佛命运的安排,两人为避开齐军和鲜卑军队,专挑荒僻的小路前行。在这一日,当他们走到一座山前之时,正准备停下来歇息片刻,前方突听一声嘶鸣,接着传来马蹄疾奔之声。山道上一匹马迅速由远至近,然后他们方才看清马上驮着一个人,似乎是受了伤,肩头鲜血淋漓,伏在马上一动不动。身在敌国之内,白彻原本时刻戒备,是不愿管这样的闲事的。但是身边的谢道凝曾学过医,自觉为半个医者,不肯见死不救。于是白彻不得已,就陪同谢道凝将来人救下。然后在附近寻了一处山洞,暂时藏身。
但是他们没有想到的是,自己这一不过举手之劳的微弱小事,竟然成了后来改变整个天下大势的重要转折。不只是后来东齐的局势,甚至是未来整个周国的国势,甚至白彻及谢道凝两人共同的命运,都从此伏下剧变的种子。当谢道凝从山溪里找来清水,帮那个人止住流血,擦洗伤口,最后拭净脸上污垢的时候,他们都禁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叹。
太美了!白彻所惊叹的是,世间竟还有这样的美男子。这个人的面庞皎若星月,简直如嵇康潘君再世,别说世间没有一个男子比得上,就是女子恐怕天下也找不出一个美貌可与之相比的。
而谢道凝所惊叹的,除却眼前人儿精致的面容之外,还有就是这个满身伤痕刚刚被自己从鬼门关捡回一条命的人,本来自己和白彻以为他或许是一名刚从战场幸存的伤兵,可现在一看这个人竟然还只是一个孩子,这样年轻。甚至比自己同族的弟弟谢飞还要小。而且他昏迷之中,眉眼间竟还带着一抹令人心疼的忧郁和凄苦,令人情不自禁地生出无限怜惜。
白彻看着眉头蹙在一起,仿佛为这个陌生人无比担心的谢道凝,心中不知怎么竟然升起一股妒忌之情,烦闷道,“不用担心,他死不了的。这样的美男子,死了岂不可惜。”
“他还只是一个孩子。”谢道凝丝毫没有注意到白彻情绪的变化,看着躺在一边还处于昏迷状态的少年,幽幽地道。
白彻闻言一愣,随即脸上一红,忙安慰道,“不要紧,有你的照顾,他很快会好起来的。”
“你说,天下的战乱什么时候才会停止啊,战争一起,又会有多少像他这样的孩子死去啊?当年姑姑谢婉就曾经告过我,她加入军队,不是因为喜欢打仗,而是为了有一天不再打仗。”提到姑姑谢婉,谢道凝的神情恍惚而忧伤,“她说,无论给自己找什么借口,杀人就是杀人。战争,从来都只会带来死亡,痛苦。”
“我不知道这个天下什么时候才会没有战争。但我知道,如果想没有战争,就必须先有人做这个战争的罪人。”直视着谢道凝的眼睛,白彻说出了自己内心真正的思想与看法。
“伯父说,你不是白炎。不过看来,你们兄弟的思想,有些时候还是相同的。你们真的认为,以战止战,就能够使天下安宁吗?”谢道凝望着洞外渐渐黑下来的天色,姑姑谢婉那时的神情一再在脑海中回想。现在想来,也许姑姑那个时候早就知道白炎内心的意愿,但她明白自己说服不了他,所以崇宁四年那一年,她执枪走上了天岁帝宫皇极殿前的校场。她向帝王请命,请任天阑守将,就是为了在那个命运注定的地点,等待他吧。
“姐姐,姐姐,我一定会回来,一定会回来,带你离开那个牢笼。”忽然,就在白彻与谢道凝相对无言的时候,旁边昏睡的人口中发出断断续续的呓语。他的双拳紧紧地握在一起,整个身体在昏迷里也依然呈现出极强的防御和进攻之态。而他脸上的神情变得狰狞无比,充满一股骇人的愤怒。
白彻看着这个陌生少年突然之间暴发的愤怒,心中一震,这种感觉,多么熟悉而又久违的感觉。这个世间,只有一个人曾经留给过他这样亲切而又恐惧的感觉。白炎,他死去的哥哥,为一个不爱自己的女子傻得去死的哥哥。
“哥哥?”他猛然转头走出洞外,遥望西北方向的天际,没有发觉自己因失神脱口而出的自语。谢道凝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依旧昏迷不醒的少年,似乎懂了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走出洞外怔忡神伤的白彻,没有说话。
翌日。谢道凝醒来的时候发现,一直昏迷的陌生少年早已经苏醒,立在一旁,一双目光如同受伤的猛兽警惕而充满敌意地盯着自己和白彻,带着随时准备反扑的锐利。而白彻挡在自己身前。
“你醒了。”谢道凝微微一笑。
“你们是谁?”少年冷冷道。
“我们是救你的人。”旁边的白彻不无讥讽地道。
“是你们救了我。”打量了两人一眼,“你们是汉人?”少年道。
“你放心,我们对你没有恶意,只是刚巧路过,见你受伤了,不能见死不救。”谢道凝关心道,“你坐下来,小心撕裂了伤口。”
看着一脸关慰的谢道凝,少年似乎是疑惑又似乎是受到某种难言的触动,但面上的神色总算是缓和下来。“你们是汉人,为什么要救我?”少年望着面带微笑的谢道凝,不解地问。相对于白彻而言,他自己也不明白出于何种原因,他更愿意相信这个女子。
“你不是汉人吗?”谢道凝道,“不管你是不是汉人,都是一条生命,我救你,只是因为我遇见了。既然我看见了,就不能不救。”
少年盯着谢道凝,从对方真诚的目光里他确认她说的是真话,可是在这个乱世里,在经过无数生死边缘的挣扎和屈辱,在诡谲计算中打滚而活下来的他,已经忘记了世间上海存在这样的人。
“我叫慕容冲。”许久,沉默下去的少年突然说道。
这个名字一出口,谢道凝和白彻都呆住了。换成任何人,都会震惊的。尤其白彻,他的心底迅速闪过无数念头。他在计算着,该如何把握眼前的突发情况。
“你是慕容冲,鲜卑人的中山王,凤皇慕容冲?”白彻道。
慕容冲看了一眼想要确认的白彻,只一眼,他就看得出眼前这个男子和自己是同样的一种人,所以他只是转头对着一侧的谢道凝,“怎么样,现在后悔救我了吧?”
“不后悔,无论你是谁,我都还是会救你的。”谢道凝平静地微笑道,“你好,慕容冲。我是谢道凝,他是白彻。”
白彻微微一愣,似乎没想到谢道凝这样直接就将自己两人的身份暴露给了不知是敌是友的慕容冲,而这下惊住的人换成了慕容冲。
“咏絮才女谢道凝,白彻,你们是南朝人。”作为曾经的燕国皇室,燕国的中山王,他自然听过这两个名字。南朝周国谢家的才女,还有刚刚驾崩不久的周帝白炎的亲弟弟,现在周国的秦王,白彻。
“你们胆子真大,竟敢孤身进入敌国,就不怕被齐军抓住吗?”慕容冲道,“你们是为了打探军情吗?”
“不,我们只是路过,我要去阳关见一个人,他只是陪我。”谢道凝缓缓站起,走向洞口,神色渐沉,“现在他应该已经到家了吧。再不快些,他就等不及了。”
慕容冲注视着突然变得哀戚的谢道凝,不知为何,望着她忧伤的背影,自己的心里也忽然跟着难过起来。白彻的神情也黯淡了下来,他知道哥哥白炎对于谢道凝的意义。虽然是自己的兄长,但每每这种时候他都会忍不住从内心产生对哥哥白炎的妒忌,疯狂的妒忌。为什么他就连已经死了,还有这么多人关心着他,思念着他,甚至,爱着他。哥哥白炎是他心目中的榜样,追赶的目标,却又不知何时,不知不觉间成为了他的心魔。
“你是怎么受伤的,又怎么会来到这里?”白彻首先打破沉默,“我们来的路上听说你率领手下八千骑兵投奔慕容泓去了。”
“原本是这样的。河东一战后,我们寡不敌众,被窦冲大军所败,我本打算带着剩下的八千士兵投奔兄长慕容泓,然而却被窦冲率军一路追击,为了更多人能够活下去,我便率领一小部分人引开追兵。路途中又被齐军截击,便被冲散了。我负伤走脱,昏过去后被马载着就走到了这儿。”慕容冲道。
“你为了保存其他人,自己引开追兵。看来慕容世家的人,也不都像传说的那么无情残暴。”谢道凝转回洞中,道。
“也许,就是因为我不够无情残暴,所以才会有今天的下场。”慕容冲似乎想到什么,神色再度变得愤怒不已,咬牙切齿道。
谢道凝叹了口气,刚想要说什么,白彻突然趴了下来,伏耳贴地,“有人来了,而且还不少。”
三人掩到洞口,往外探看,只见远处扬起阵阵尘烟,马蹄急促,显然有一队人正朝这个方向迅速接近。白彻拔出腰间的匕首,随时准备应变。慕容冲看了看山坳处转出的马队,看清马上之人后长身站起,径直走出洞外,“不用担心,是我的人来找我了。”
不一会儿,数十人的队伍就到了三人眼前,看装束一看就知是鲜卑族人。马蹄一停,所有的人便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异口同声道,“殿下。”
“起来吧。这是我的两个朋友,就是他们救了我。”慕容冲对众人说完,转身面对谢道凝与白彻,“若在平时,我必定一路保护你们平安离开齐境,但是现在你们如果跟我在一起,只会更加危险。”
“我们能够自己照顾自己,而且,他会保护我。”谢道凝看着身边的白彻,笑笑。
白彻目光接触到望向自己的谢道凝,心头一阵悸动。“她说自己会保护她,她如此相信自己。”慕容冲望了望白彻,又望了望谢道凝,此刻面临分别,他的心中竟然有了一丝不舍。然而他是燕国皇室之后,他有自己必须肩负的责任。
“走。”他逼迫着自己转身离开,上马走出几步后却还是忍不住回身,“道凝姐姐,如果有一天我能够完成自己必须完成的事情,如果那个时候我还能够活下来,我一定会去找你的。驾!“说完,也不待谢道凝表示,带领自己的队伍又飞马而去。
周国帝都天岁。
皇极殿内,桓温正向众人及皇帝宣布,白炎的棺柩已抵达阳关准备不日下葬,而他准备在皇宫中的九龙塔前按照过去大卫的皇室习俗,为白炎办一个盛大的安魂祭典。虽然所有人都明白,桓温不过是为笼络人心,但白炎毕竟曾为帝王,执政十年也不乏为一个好皇帝,为他办一个祭礼是理所应当的,于是也没有人反对。
而无人料到的是,一个早已筹划好的阴谋正随着这准备之中的皇家祭典,在繁忙筹备活动的掩护下顺利地进行着。
又四日。敦煌。
白彻看着面前特意出城十里迎接自己的敦煌城主,面色如常,心中却立有计较。自入凉州地界,他便发觉身后多了几双眼睛。曾几何时,这西凉之地原是父亲白帅统辖节制,但自父亲被削去兵权之后,西凉名义上虽仍属自治,但这敦煌一郡却改由帝王所派之人把持。而敦煌,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也是扼守整个西凉的咽喉。而如今,自己和谢道凝还未至行踪却已被敦煌城主事先知晓,并且刻意出城守候,以接风为名迎自己入城,显然是有人授意如此。而以此推论,现下的敦煌城主必然是桓氏爪牙。
可惜,他桓温处心积虑,却还是没料到自己的谋算根本不在这西凉北疆。而这,也是白彻与庾氏兄弟早就布好的局,第一步,夜袭天阑,敲山震虎,搅动天下。而眼前黄沙之中的敦煌城,就是第二步。声东击西,请君入瓮。
敦煌大殿之上,从白日的宴席一直持续到夜晚。美轮美奂的胡姬歌舞如翥凤翔鸾,使人沉醉。谢道凝坐在席间,望着对面似乎醉意微醺目色迷朦的白彻,内心却感觉到难以解释的怅惘。在这一派升平的酒宴里,充满了看不见的刀光剑影。觥筹交错之间,她敏感地嗅到浓烈的杀机。然而白彻却似乎丝毫未觉。按照多日下来谢道凝对白彻的了解,这太不合常理。所以她知道,一定有什么事正在发生。并且,这些正在发生的事情,一定都是由他在主导。这也是他此刻岿然不动,神色不惧的原因。
谢道凝想不到的是,此刻当白彻灌下一杯又一杯的酒的时候,远在千里之外的天岁帝宫,一场惨烈而悲壮的扑杀开始了。白炎祭典当日,正当桓温亲临主持典礼之时,原本应该是入宫进行镇魂之舞的萨满巫师,突然发难,刺杀桓温。然而这批刺客人数有限,又是在禁宫之内,一击不成,立刻落入皇宫禁军的合围之中。刀锋入肉,鲜血四溅。刺客一个个地倒下,而剩下的人却仿佛浑然不畏死,不断疯狂地扑向主祭台上的桓温。有一个刺客甚至已经趁乱冲过禁军,到了桓温的面前,却终还是被桓温手起刀落,血光冲天,头颅应声飞起,齐颈而断。就是这样,他的身躯却还直冲向桓温,冲出几步后才怦然倒地。
这一日,天岁帝宫九龙塔前,血流成河,尸堆满地。而远在敦煌的白彻在仰头喝下杯中烈酒的时候,眼角泪滴滑落。他仿佛已经亲眼看见,那些为他决然赴死的弟兄,看见他们一个一个倒在血泊中的身影。而让他们去死的人是他。甚至他们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拼了命执行的刺杀只不过是诱敌之计。派他们去的人,在一开始,就知道他们是必死的。也是必须要死的。
而一切,只不过是为了让桓温的人在清理打扫尸体的时候,会发现他们身上的东齐氐族刺身和刻着苻字的令牌。果然,桓温大怒,召集群臣,宣布即日北伐。
这是白彻料到的结果,也是他想要的结果。也许桓温心里会有怀疑,但当此东齐动乱的大好时机,桓温不可能放过这个绝佳的机会。所以他一定会北伐。一来是因为,这毕竟本就是自卫以来,南朝皇室及众臣一直的夙愿,那就是渡过烟华海,消灭东齐,一统南北。白炎称帝后,也曾经两度派兵北伐。第一次,永初二年,东齐占洛阳。白炎亲率大军,以慕清和为主将,一路进军至霸上,兵锋直逼长安。彼时东齐宰相王猛亲赴周营和谈,提及齐主苻坚昔日曾与周帝之约,并纵论当世大势。后因周军内部粮草出现问题,白炎不得不撤兵江陵。传言白炎撤退时,曾邀请王猛一同南下,并任命他为三军督护,但王猛没有跟随。期间桓温军功卓著,提为北府将军。同年,慕清和归还将印,辞去将位。民间皆传,就是因为此次原本被白炎任命管理辎重粮草补给的慕文远慕清平父子从中作梗,渎职失责,以致北伐功败垂成。而慕清和为保全家人,被迫交出兵权。
第二次,永初五年,桓温上表请求收复洛阳,未得同意。然数月后,白炎拜桓温为征讨大都督,督司、冀二州诸军事,负责征讨事宜。
七月,桓温自江陵出兵再次北伐,并命督护高武据守鲁阳,辅国将军戴施屯驻河上。八月,桓温兵至伊水。羌族首领姚襄正围困洛阳,闻桓温来攻,撤军而回。桓温亲自督战,在伊水大破姚襄,终于收复洛阳,封为南郡公。同月,桓温返回荆州,并将三千多家归降百姓南迁至长江、烟华海一带。桓温回军后,收复的司隶、豫州、青州、兖州等地再次失陷。桓温爵位降为县公。
而白炎生前,桓温也曾数度申请北伐,但均为白炎所拒。一则白炎不愿再掀起兵祸,陷百姓于水火。二则白炎实知桓温自负才能过人,心怀异志,欲以发动北伐在军中建立功勋威望,有篡位野心。永初十年十二月,白炎驾崩,桓温采纳部下郗超荐言,夺取北府兵权,立傀儡皇帝容昱,把持朝政,威慑天下。此后,桓温威势盛极,连王谢两大世家亦不敢触其锋芒。名义为臣,实则为君。
这一次,他等了这么久,终于等到可以再次北伐的机会,绝对不会放过。何况,他已经等不及要借这次机会,一举成功,令天下臣服,衷心拥戴他桓温为帝。可是,他却忘记了,兵无常势。如果他这一仗败了,就会全盘皆输。但他如此自负,又怎么会觉得自己可能失败呢。更何况,白彻手中,还有任何人都想不到的致命绝杀。
最终一切果如白彻所料,永初十年末,桓温一意孤行,集结大军,北伐东齐。而身在敦煌的这一夜,白彻与谢道凝也身陷险地,九死一生。白彻虽然事先猜到敦煌城主乃桓氏集团中人,也想到桓温有可能对自己下手,但天岁帝宫中的刺杀一旦发动,桓温势必以此为借口北伐,那就一定不会在这个时候继续对自己动手,以免民心猜疑。但白彻没有算到的是,就在他假意佯醉,被人搀扶回为自己准备的房间之后,敦煌城内却起了别的杀机。大殿之中,敦煌城主吕丰接到天岁急报,得知计划有变,于是召同族心腹吕光近前密谈,却不料吕光趁其不备,袖中匕首突然刺出,直入心窝,当即毙命。
吕丰一死,吕光即以族弟身份,发动政变,究丰十大罪状,黑夜下的敦煌立刻陷入混乱之中。白彻与谢道凝被软禁于各自房间,严密控制。第二日,动乱平息。敦煌贵族吕光继城主位,请白彻于上座,拜之。其言中之意,白家自长平以来,即为西凉统帅,愿奉白彻为主,归附旗下。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诡变及假归顺实逼迫之举,白彻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微微一笑,扶起座下的吕光,允之。言道,只要他白彻安全回归阳关,便以北疆边关三军统帅之名下令,自此敦煌为吕氏属地,世袭罔替。而后,吕光礼送白彻谢道凝出城。多年之后,就是这个吕光,在白彻退位不久,便自立为西凉王,称凉国皇帝,以姑臧为都,统治凉州北地,史称后凉。后吕氏内乱,为叛齐自立的羌族姚氏后齐所灭。不过这些都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白彻谢道凝总算躲过一劫,安全抵达阳关。却终究耽误了一日,白彻已于他们到达前日下葬。白炎死后,白彻为白氏唯一后人。一归阳关,阳关驻军大权即由白炎生前所托之人交回白彻之手。手握边关三军虎符,站在阳关城楼上眺望长空的白彻满腔壮志,意气风发,雄心勃勃,感觉到整个天下都仿佛被自己握在手里。直到这时,他这个有名无实的秦王才真正有了一争天下的实力。
很快,他就会带着这支属于自己的大军,冲出这片一望无际的黄沙,冲向远方那片有着千里沃野幅员辽阔的江山。现在,他还需要等待。就像沉睡的雄狮,还不到它怒吼的时候。
而即使在多年过去以后,谢道凝都依然记得那段和白彻一同于阳关度过的日子。也许不是最完美的,但是她生命中最幸福最快乐的日子。她记得他们一起观摩莫高圣地,一起在鸣沙山的月牙泉边赏星观月,一起游榆林,玉门,千佛洞,纵马于沙漠之中,听风声过耳。他带着她第一次骑骆驼进入大漠深处,踏上丝绸古道。每当回忆其这些的时候,某一刻她多么希望当年她就这样和他一起离开这个天下,去往沙漠中的远方,那个叫做龟兹的国家。她曾在有幸在谢家见过当世的名僧道安大师,那一次他来拜见伯父谢安。两人就佛道谈论了许多,而道安大师曾提到过,在龟兹有一个他一直向往一见却缘悭一面,在佛法的成就贡献上远大于他的高僧,鸠摩罗什。或者,去到西域中的任何一个国家,只要远离故国,也许一切都会改变。
然而注定的命运,又岂是渺小的人力能够逆改?终究他与她之间,还是成为了后来的样子。
永初十一年,桓温北伐军离国之后,益王渤王率先起兵自立,接着楚王,淮王,长沙王,太原王,琅琊王先后自立,拥兵作乱。史称“永初之乱”。周国天下陷于兵祸动荡之中。而同时,桓温兼并郗愔之兵,自领平北将军、徐兖二州刺史,与江州刺史桓冲、豫州刺史袁真北伐半途为慕容垂所阻。因周军来势汹汹,业已自立为帝的慕容垂担心周国北伐大军吞灭自己,于是与东齐苻氏达成止战协议,联合抗周。而此时,慕容泓慕容冲已因慕容垂狼子野心不顾幽帝遗命僭越称帝而与之分道扬镳。
桓温兵至金乡,生擒燕将慕容忠,声势大振,欲一鼓作气先灭后燕慕容垂,再灭东齐。然而此时亲信郗超进言,认为“道远,汴水又浅,恐漕运难通,有粮断之危。”桓温好大喜功,不听郗超之言,继续进军。之后,桓温令冠军将军毛虎生在钜野开挖运河300里,引汶水和清水会合。桓温率水军从清水进入黄河,船舰绵延几百里。郗超又建议:“自浅水进入黄河,运输肯定不畅通,如果敌寇不战,运输又不畅通,没有粮食,是我忧虑的事。眼下正值盛夏,我们如都到邺城,敌人会被你的威望胆略所折服,一定会闻风而逃,撤兵返回幽朔,如果能过与之决战,一战而胜。假如守邺城,也很难取得成功。百姓遍布四野,全都为官府所有,易水以南各地,一定会拱手请命。我担心这个计策是个轻率的决定,你一定要慎重。如果这一计策不能实行,就应在黄河、济水一带屯兵,增加粮食运输,使军队物资充实,等到明年夏天,虽说有些迟缓,也会战胜敌军,如果放弃这两个计策而集结军队向西进发,则不能速战速决,退必精力会贫乏,以至于枯竭,日月相继,转眼就到了秋冬,航道堵塞,再说北方的寒冬来的早,三军士兵冬衣短缺,这对我们是个大的问题,不仅是粮食缺乏而已。”
桓温没有采纳郗超的意见,继续挥军伐齐,并与慕容垂的燕军两面作战。果然,不久,慕容垂亲率八万大军前来抵抗周军,两军对峙于枋头。后因袁真无法打开石门水道,致使军粮耗尽,桓温无奈,只得焚毁战船,退军而去。慕容垂率八千骑军追赶,在襄邑大败桓温。十月,桓温退至山阳,归罪于袁真,奏免其为庶人。袁真不服,于是据寿春叛变,并与东齐、后燕勾结。
桓温平生的第三次北伐,终以大败告终,狼狈逃回。途经金城,见到自己早年担任此地内史时栽种的柳树已经有十围那么粗壮,再想起上次北伐进兵洛阳,一路经过淮水,泗水,踏上北方地区,船楼之上,自己眺望中原,曾对身边的下属们说道,“遂使神州陆沉,百年丘墟,王夷甫诸人不得不任其责!”意思是终于使国土沦陷,长时间成为废墟,王夷甫等人不能不承担这一罪责!而当时的自己雄心壮志,感慨于国土沦丧,何日当能恢复中原,一统河山。而那时自己的手下袁虎却毫不理解自己的志向,说什么国运兴衰是乃天命,岂是诸人之过。惹得自己勃然变色,怒曰:“诸君颇闻刘景升不?有大牛重千斤,啖刍豆十倍于常牛。负重致远。曾不若一羸牸。魏武入荆州,烹以飨士卒,于时莫不称快。(诸位多少都听说过刘景升吧?他有一条千斤重的大牛,吃的草料,比普通牛多十倍,可是拉起重载走远路,简直连一头瘦弱的母牛都不如。魏武帝进入荆州后,把大牛杀了来慰劳士兵,当时没有人不叫好。)”桓温这样说,似乎是用大牛比拟袁虎,当时满座的人都震惊了,袁虎也大惊失色,害怕桓温会杀他。然而桓温真正的意思却是直指东晋王谢二氏,寓其高官厚禄,却只会清谈,极其无能,致使国家沦丧。
当时的自己多么年轻啊,锋芒毕露,踌躇满志,一心只想收复河山,而如今自己日渐老去,河山却依旧未统。而自己也不知何时,为权势所惑,有了私心。桓温看着眼前的柳树,不禁泫然泪下:“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而桓温北伐至败退,周国之内的永初之乱也延续了整整半年又四个月。永初十一年九月,秦王白彻起兵平乱。
十二月,白彻胜六王联军于天阑之野。帝王以犒赏为名召白彻入京,白彻留军于桃花关,应王谢二氏之邀,只身入城。
同月,皇帝容昱病重,急召桓温返朝。桓温率北伐残部抵京之日,容昱驾崩,遗诏归还帝位于白氏,命桓温辅政,桓温原本希望皇帝会将帝位禅让给自己,或让自己仿效周公摄政。如今大失所望,十分怨愤。于是兵围天岁。谢安王坦之入大司马府,与桓温谒谈。时天岁城中人心浮动,皆言桓温欲篡帝位,必杀谢安王坦之及白彻。桓温抵京时,百官夹道叩拜,入天岁后,更部署重兵于城,监视百官。
这一日,大司马府邸内。桓温于府中正院墙壁后埋伏了刀斧手,定在此接待谢安王坦之二人。入府后,王坦之汗流浃背,连手版都拿倒了。只有谢安从容就座,他坐定以后,对桓温说:“我听说诸侯有道,守卫在四邻,明公哪里用得着在墙壁后面安置人呀!”桓温羞愧,
于是就命令左右的人让他们撤走,与谢安笑谈良久。由于谢安的机智和镇定,桓温始终没敢对二人下手,不久就退回了建康。王坦之适时与谢安齐名,众人至此才分出二人的优劣。
永初十二年元月,白彻登基,改元太业。是为周武帝。武帝即位后,内有桓温强臣之患,外有东齐苻坚虎视眈眈。谢安与王坦之竭尽忠诚辅佐护卫,最终使周室得以安稳。同年二月,桓温病重,上表朝廷请求加九锡之礼,让袁宏起草奏表。而九锡之礼,唯皇帝尔。谢安见桓温病重,以袁宏所作锡文不好为由命其修改,借此拖延。十日后,桓温忧愤而逝。桓温一死,九锡之事自然作罢。桓温死后,白彻升谢安为左臣相,总领吏部事务,加任后将军,与右臣相王彪之一起执掌朝政,允许谢安可带甲仗百人入殿。庾冰入朝任中书监、扬州刺史、都督扬豫兖三州军事,为征虏将军,赐皇帝符节。庾翼任振威将军、鄱阳太守,后又转任建威将军、西阳太守,庾冰死后朝廷任庾翼为都督江、荆、司、雍、梁、益六州诸军事,为安西将军、荆州刺史,赐节。而桓家并未因桓温之故受到打击,桓冲桓伊依旧任军中大将,统有兵权,各镇地方。王谢二氏依旧为四大门阀之首。
十二年二月下旬,武帝大婚,纳王羲之义女楚落为皇后,大赦天下。大婚之后,白彻祭宗庙,尊兄长白炎为元皇帝。
太业二年初,郗超去世。郗超与桓温曾结为同盟,因为父亲郗愔忠诚于王室,所以没让父亲知道。等到他病重以后,拿出一箱子书信交给门下的弟子,说:“家父年事已高,我死之后,如果他过度悲伤,影响到饮食睡眠,可把这个箱子呈交给他,如果不是这样的话,就请把它烧掉。”郗超死后,其事为父所知,郗愔果然因悲痛气愤而患病,弟子把箱子呈送给他,里面全是郗超与桓温商议密谋的往返书信。郗愔勃然大怒,说:“这小子死得已经太晚了!”于是再也不为他悲痛流泪了。
然而世人不知的是,这一箱子书信中除却郗超与桓温来往密信之外,还有一些永远不会为人所知的信件。这才是郗愔真正不再悲伤的原因。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儿子死得其所。而真正的郗超,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放眼天下也只有三个人知道。一个是死去的白炎,一个是经常与郗超谈佛的道安大师,还有一个就是得利最多的白彻。
一直以来,郗超就是他手中最后的绝杀,而他开始也并不知道,原来郗超就是哥哥白炎生前埋在桓温身边掌握他一切动作之人。就好像三国后期,诸葛亮自知时日无多,于是暗中授意马岱投靠魏延,在魏延得意忘形之际取其首级。直至白彻当初与谢道凝离开谢家直奔阳关,于途中白彻才收到来自郗超本人的亲笔密信,告知他一切。
太业二年三月,谢道凝嫁王家王虚之为妻,成婚之日,武帝白彻赐丰厚嫁妆至府。王虚之自此心存芥蒂。婚后二人常有争吵。一次,谢道凝负气返回娘家。谢安与之相谈,慰之曰:“王郎,逸少之子,人才亦不恶,汝何以恨乃尔?”谢道凝答曰,“一门叔父,则有阿大、中郎;群从兄弟,则有封、胡、遏、末。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我们谢家,从老到少,个个都是杰出人才,俊雅不凡。可是我没想到,王家亦是一门杰才,竟然还有像王虚之这样平庸善妒的人啊。)”
而究其原因,则皆是出自王虚之对妻子谢道凝与皇帝白彻之间关系的怀疑。他甚至觉得,自己政绩荒疏,这个会稽内史的职务都是靠妻子的关系才保住的。王谢婚后不久,天岁琳琅轩于遣出宫人处收画卷一幅,鉴为公子墨离真迹,遂说城守献之于武帝。画中女子眉间朱砂一点,颜色犹胜摇光皇后,帝见而叹之,曰:春风复来,故人安在?以帝好之,王公一时争夺画卷。
太业三年,天阑城中始有歌谣传唱,安危何所系,天阑谢将军。随即白彻下旨于天阑城东设谢婉衣冠祠。祭拜者众,香火终年不绝。
又二年,白彻执意迁都建康,而当时的建康宫殿已毁,白彻下令整修宫殿,王坦之等人以外敌为由谏阻,白彻不听,帝王专断,派谢安主持建康修宫之事。谢安未加反对,因为他清楚帝王一意孤行迁都的缘由何在,所以知道反对只是徒增帝王反感。而且建康位于周朝版图中心,更利于指挥烟华海前方战事。在谢安监督下,宫室设计,都依照天象,合符北极星的方位,而役夫也未生怨恨。太业五年七月,宫殿落成。周室迁都。
夜幕降临,迁都建康之后的白彻站在高耸的紫金阁上,俯视着这夜下的建康城,想哥哥白炎生前夜夜于天岁的九龙塔上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寂静和孤独吧。而他不惜以生命为代价,修习招魂术,只为再见心爱之人一面。不知道最后的那一夜,他是否如愿以偿见到了他心心念念的那个女子。而自己呢,所爱之人此刻又在哪里?
眺望会稽的方向,白彻的心中不是没有遗憾的,但他毕竟不是哥哥白炎,所以他和哥哥做出了不同的选择。他为了江山稳固,选择了王家的人作为皇后,辜负了道凝的情感。如今,她在会稽的那个地方,过得好吗?而她是否明白,自己之所以执意将国都迁至建康,只因为这里离她所在的地方更近一些?
白彻呆呆地想着,未见到身后之人落下的泪珠。
此夜,白彻感觉到了,什么叫做山河永寂。
太业八年。时隔八年,谢道凝再次见到白彻,是在烟华海畔。远远的,她便看见海边那个骑在马上的身影。如此熟悉,而又那么遥远。她轻轻打马来到他的身边,仿佛穿过重重人事,历尽所有人世辛酸。
“你好吗?”她与他并辔而立,望着广阔无垠的烟华海面,语气风轻云淡,好像所有的事都没有发生过,他们之间还是初见时的样子。
他转首望着她,“谢谢你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称我皇帝。也许,也只有在你眼里,我还是那个白彻。做皇帝,原来真的比我想象得要累多了。”
看着白彻消瘦的身形,尽管可以压抑自己,谢道凝的心中还是忍不住泛起一阵疼惜。“别太苦了自己。”
“其实,也不是苦。只是,太寂寞了。”白彻遥望着雾气弥漫的海面,“这些年来,你和他过得好吗?”
“我很好。”
“我却不那么好,现在我总算明白当初哥哥白炎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选择了。自古帝王称孤道寡,因为真真正正的,帝王就只能独自一人。我当年还觉得他是天下最大的傻瓜,如今才知道,自己才是最大的那个傻瓜。为了江山,丢掉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可惜,后悔已经晚了。”白彻仿佛自言自语,然而每一句话都像刀一样戳着谢道凝的心窝。
“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谢道凝强忍眼中泛动的湿意,道。
“是啊,过去的,终究是再也回不去了。而我们还是要向前看。你看,这片美丽平静的海面,不久就将要被鲜血染红了。”白彻看了一眼身侧的人,知道自己已经彻底失去了她,从他决定迎娶别人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失去了她。
“你决定要对东齐作战了吗?”谢道凝微微吃惊。虽然知道东齐周国早晚有一战,但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天下好不容易得来的和平,又将被战乱打破了。
“不,我还没有那么好战。是东齐的那个人,他再也坐不住了。我收到消息,不日齐主苻坚就将率大军,倾举国之力攻打我大周。此次他志在必得。而我想,这一战的关键,就在这烟华海上了。我已经让你伯父谢安点兵排将,准备迎战。”白彻道。
“东齐若以倾国之力举兵来犯,一定是极为隐秘的部署,你怎么会事先得知的,这消息确切吗?”谢道凝疑道。
“我就知道以你之聪明,一定会发现的。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原来我和哥哥白炎之间的距离差了那么远。”白彻叹道。
“什么意思?”谢道凝问。
“月前,你伯父谢安为求大局稳定,欲解任桓冲徐州刺史之职,令外戚中书令王蕴出镇。他本担心桓冲不会心甘情愿让出,但我和他都没想到,桓冲深明大义,认为自己德行不够,愿意服从任何调遣。于是谢安消除了对桓冲的猜忌,继续任用桓冲都督徐、豫、兖、青、扬五州军事和徐州刺史,镇守京口。后来桓冲私下给我送来了一封他在桓温遗物中发现的书信,我看了大为震惊。”白彻道。
“你一定猜不到信里写了什么,又是何人所写。”白彻看着谢道凝,“不仅你猜不到,就是你伯父谢安也猜不到,甚至这个世间也绝不会有人相信。我打开信后,才知道桓温当日真正退回建康的原因。世人都以为,是你伯父谢安靠一己唇舌,辩退了桓温。却不知桓温乃一世枭雄,岂是三言两语讲几句大道理就能心甘情愿退却的。而这封信,才是真正的根本原因。写信之人告诉他,他之所以入京逼宫,所靠的无非是天下四处的旧部和北府之兵,然则他却忘记了他的旧部中有一半是白炎的旧部,另一半则是他笼络的大卫旧臣。北府之兵虽是从白炎起兵始便跟随他打天下的部众,但他们唯一忠诚的对象却还是白炎。白炎虽死,却早就料到今日他桓温必反,是以早就留下了手令。若他桓温反,则北府兵尽归写信之人调动。而桓温兵权若失,所依仗的各处旧部又岂会跟从他,何况以写信之人的身份,一声令下,那些追随他的大卫旧臣,亦会倒戈相向。”白彻一字一句道。
“这人是谁,竟有那么大的力量?”谢道凝惊道。
“郗超告诉过我,桓温收到那封信的时候,如见鬼魅,脸色大变。第二天便退出了天岁,仓皇回归建康。他虽然没有见过那封信,但推算那封信一定是桓温非常熟悉之人所写。”白彻道。
谢道凝望向白彻,心中更惊,“郗超?”
“想不到吧,他是桓温的心腹,是其最信任的人,却也是我哥哥白炎放在他身边的人。”白彻笑道,“他果然是比我更适合当皇帝的。”
“原来他做了那么多事。那那封信?”谢道凝感怀道。
“我拿到那封信后,找了一个旧日大卫的臣子看过,他一眼便认出了那封信的笔迹。”白彻眼神中忽然透出一股寒意,“而且,他绝不会看错。因为,他是顾长宁。”
“顾太史怎么说?”谢道凝虽然看出白彻眼中对那人的忌惮,但也不愿揭破,只是在心里叹了一声。
“卫敬帝容熙!”
谢道凝张大了嘴,惊呆了一般看着白彻,半晌才恍然道,“原来天下人都误会了他。”
而她所指的,是白炎。二人就此沉默,白彻始终未再与谢道凝提及,将东齐军情密告于他之人。
就在这一年之后不久,东齐苻坚亲率十五万大军,号称百万,欲踏平周土,一统天下。周朝上下顿时陷入一片惊恐。武帝以臣相谢安为征讨大都督,总领战事,自己安居深宫。而臣相谢安于朝臣惶恐之际,镇定自若,运筹帷幄,并派谢石、谢玄、谢琰和桓伊等率兵八万前去抵御。谢玄手下的北府兵虽然勇猛。但是东齐的兵力是周国的十倍之多,谢玄心里到底有点没底。出发之前,谢玄特地到谢安家去告别,请示一下这个仗怎么打。但谢安神情泰然,毫无惧色,回答道:“朝廷已另有安排。”过后默默不语。谢玄不敢再问,便派好友张玄再去请示。谢安于是驾车去山中别墅,与亲朋好友聚会,然后才与张玄坐下来下围棋赌别墅。谢安平常棋艺不及张玄,这一天张玄心慌,反而败给了谢安。谢安回头对外甥羊昙说:“别墅给你啦。”说罢便登山游玩,到晚上才返回。
这时,桓冲在荆州听说形势危急,打算专门拨出三千精兵到建康来保卫。谢安对派来的将士说:“我这儿已经安排好了,你们还是回去加强西面的防守吧!”将士回到荆州告诉桓冲,桓冲很担心。他对将士说:“谢公的气度确实叫人钦佩,但不懂得打仗。眼看敌人就要到了,他还那样悠闲自在:兵力那么少,又派一些没经验的年青人去指挥。我看我们都要失败被俘了。”
同年十一月,谢玄遣刘牢之以五千精兵奇袭,取得洛涧大捷。十二月,双方决战于烟华海,谢玄、谢琰和桓伊率领周军七万战胜了苻坚和苻融所统率的东齐十五万大军,并阵斩苻融。烟华海之战以周军的全面胜利告终。
当周军在烟华海上中大败东齐的捷报送到时,谢安正在与客人下棋。他看完捷报,便放在座位旁,不动声色地继续下棋。客人憋不住问他,谢安淡淡地说:“没什么,孩子们已经打败敌人了。”直到下完了棋,客人告辞以后,谢安才抑制不住心头的喜悦,舞跃入室,把木屐底上的屐齿都碰断了。烟华海之战的胜利,使谢安的声望达到了顶点。以总统诸军之功,进拜太保。而无人所知的是,烟华海一战,所谓以少胜多,其实却是慕清和训练的海军于齐周交战之际突然冲出,截断齐军退路,与周军前后夹击齐军主力,令其大败。
太业九年八月,谢安起兵北伐。东路的谢玄率领北府兵自广陵北上,一路收复了兖州、青州、司州、豫州,中路和西路的桓氏则出兵攻克了鲁阳和洛阳,并收复了梁州和益州。至此,烟华海之战后东齐、周朝以烟华海为界的局面改成了以黄河为界,整个黄河以南地区重新归入了周国的版图。
谢安北伐后,谢氏的声望达到顶峰,然而谢安功高震主,却与武帝白彻之间渐生嫌隙。一日,武帝召桓伊宴饮,谢安坐陪。武帝命桓伊吹笛,桓伊神色自若的吹了一曲,然后放下笛子说:“臣对于筝的情分不如笛,然而足以用来与歌管配合,请允许臣奏筝歌唱,并请求来一个吹笛人为臣伴奏。”孝武帝认为他在音乐方面有才能,就下令让一个御妓奏笛。桓伊又说:“御府的人与臣必定配合不好,臣有一奴,擅长与臣配合。”孝武帝更加赏识他的放纵轻率,于是允许他把家奴召来。家奴吹起笛子,桓伊就抚筝而歌唱怨诗说:“为君既不易,为臣良独难。忠信事不显,乃有见疑患。周旦佐文武,《金朦》功不刊。推心辅王政,二叔反流言。”歌声慷慨激昂,俯仰可观。谢安流下的眼泪弄湿了衣襟,于是越席来到桓伊的身边,捋自己的胡须说:“使君在此表现得很不一般!”武帝面现愧色。
太业十年,西燕慕容冲趁烟华海一战后,苻坚军力大损,民心动摇,挥军直逼长安,一路无人能挡,势如破竹。世传,慕容冲于战中不着甲胄,如火中凤凰,浴血而出。所过之处,尸横遍地,城池尽荒。关中千里沃野,尽成焦土,白骨于野。时人称之为魔王降世,嗜血如麻,残暴无情。
四月,谢安借口救援苻坚,自请出镇广陵,主动交出手上权利。武帝亲为之践行。不久后,谢安病重,获准返回建康。八月二十二日,谢安病逝于建康,享年六十六岁。武帝哭吊三日。追赠太傅,谥号文靖。入葬之日,又追封庐陵郡公。,
太业十年末,原会稽内史王虚之于调任琅琊内史后,联合永初之乱后被禁在封地的琅琊王司马睿,起兵叛乱,率兵三万攻打建康。武帝亲率六军抗拒,王虚之兵败自尽。谢道凝成为孀妇。后五斗米教孙恩之乱中,谢道凝儿女蒙难。从此谢道凝寡居会稽,足不出户只是打理本府内务,闲暇时写诗著文,过着平静的隐士生活。孙恩之乱平定不久,新任会稽郡守的刘柳前来拜访过谢道凝。谢道凝究竟跟他说了些什么,世人不得而知。事后,刘柳逢人就夸奖谢氏说:“内史夫人风致高远,词理无滞,诚挚感人,一席谈论,受惠无穷。”
孙恩之乱后,白彻自感其罪,下罪己诏,禅位于王氏一族暗中支持的琅琊王司马睿。
太业十一年,司马睿即位,改元泰兴,立国号晋,以王导为仲父,君临天下。
终。 本文改编自河图小楼作品《倾尽天下》系列曲目及其完整文案。文中历史背景为半架空,一半为小楼所写倾尽天下文案历史架构,一半为东晋十六国历史融合,因文章需要,真实历史事件时间及国名朝代称谓有所改动。注,王虚之原型即为王凝之,谢道凝原型即为谢道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