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元稹《离思五首》
再次睁开眼,照夜躺在一片海滩上,细腻的沙石带来的并非是磨砂般的疼痛,而是柔软的触感。
先前的记忆已是一片空白,他并不慌乱地用手支起身体,宽大的白色袖口掉落一把素白的折扇,扇面无字亦无画。
依旧是将折扇藏于袖口,他起身行了两三步,体力尚可。
他并不知自己所在何处,又因何至此,除了“照夜”这个名字,记忆如同空白的宣纸,一干二净。
一丝金黄照在他的脸上,映入漆黑的双瞳,海风此刻吹得袖口膨胀,寒意入侵,他竟不觉,看来这具身体并非表面上的瘦弱不堪。
虽是不受海风侵扰,但夜色渐起,仍需寻个落脚地度过这漫漫长夜。
抬眼望去,离海岸不远处,有一处微弱的光,似是户人家。他不紧不慢地走了过去。
——
一月后。
“照夜公子,又得麻烦你了。”这是个皮肤黢黑的老年人,头发灰白,眼睛却很精神,他拿着一些海藻类的食物,正对着一个白衣翩翩的公子说道。
公子点点头,接过他手里的物件,顺手指了一处空地,“劳烦。”示意他站远些,因距离太近,手臂活动不开。
老者眼珠微动,神情似有些激动,竟也不在意他冷淡的态度。
约莫不足一刻,东西便已画好,那是一张明黄的纸,上面的花纹隐约识得是个字,但是诡异泛光的色泽却让人无从辨别。
老者接过他手里的纸符,连声道谢,近乎喜悦地快速离开了。
那位白衣公子微微叹了口气,拿着地上的藻类食物以及先前那些人送过来的鱼虾,走向一个低矮的小木屋,看得出这木屋是不久前搭建的,连树干都还没晒干。
一月前,照夜寻到了这个小渔村,距海边只有百丈的距离,当夜有一户老年夫妻接纳了他,暂时入住在他们儿子的房间。此间距市集约有三四十几公里,又无马车相送,徒步而行,便需清晨天未亮就出发,至第二日夜间归来,因海中鱼虾类均需人工押运,还得耗费更多的时辰卖出去。两位老者的唯一孩子,便承担了这赶集的活计。
第二日清晨,照夜便去林间寻了好些高大的树木,又向借宿的老者借来斧头,一上午便已整理好搭建房屋所需材料,直到下午日落时分,他已然建好了居所,虽说地方甚小,但五脏俱全,倒也算满意。
至此,他打算在这里待一段时间。一切都很平淡,对于他来说,靠海吃海的生活,虽然有些乏味,但也并非适应不了。只不过夜间,他时常听到海边传来类似女子的哭泣声。
他也曾夜间出行,去到附近的海滩查看,却没有其他发现。听长者说,或是海里的鲛人想迷惑陆上的人类,但他从这哭泣声中感受的是切身的苦楚,却并非鲛人假意的哭声。
直到有一日,各家各户开始陆续人口失踪,这才引发了众人的恐慌。
照夜没有记忆,但他却知道如何使用自己的力量,这是件颇为奇怪的事情,但渔村的人没有在意。他们更在意的是,自己的家人是如何消失不见,又去了何处,现下的安危如何?
因此照夜开始画符的时候,众人都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贴在门窗处后,果然没有再少过一人,只是失踪的人却再也没回来过。
这种符是最基本的黄阶纸符,可抵抗低阶妖魔入侵十次,故而能支撑三四天,每隔三四天就得换下新符。
照夜虽然知道此村遭遇的必然是低阶的妖物,但如果无法寻出其根源,亦无法解除现状。
手指上弹出一丝月白的火焰,低矮的灶便嗞嗞作响,银白的大贝壳内不知煮着何物,竟然香气袭人。
——
又一日,村中热闹异常,原来是有人即将成婚,村里人在那件事后终于恢复了一点人气,成婚之人,是当日收留照夜的两位老者之子,另一人则是不甚眼熟,不止他不熟,村中人更是不适,照薛山(两位老者之子)的描述,他们是在回家的途中所遇,海娘因迷路而不知如何返家,薛山顺路送了她一程,这才有了如今以身相许的局面。
怪不得此婚事匆忙而定,因这小渔村先前失踪了好几户人口,而且失踪的都是年轻的男丁。先下的人数已是在少数之中又有削减,当得传宗接代才能延续和扩大人数。本村的姑娘更是少之又少,邻村更是相距甚远。
只是不知,这位海娘又是哪处的邻居?
众人虽有疑惑,但因着两人郎才女貌,婚事倒也成了。
又是一月之后,那海娘竟然消失不见了。而薛山也生了一场大病,大病初愈之后,更是瘦不成形,好歹也给救了回来。
此时正值渔民们休渔时期,也是他们去海边挖青口的时节,正值青口大量繁殖交配时期,潮汐之间随处可见扎堆于一片青色之中的贝类。
青口又分白肉和红肉,白色为雄,红色为雌。由于白色的肉质口感更佳,所以在有所选择之间,渔民们会选择白肉的雄性作为食物。
但那一日,所有的渔民们都被惊吓到了。
当他们正准备将青口从藤壶中挖出来的时候,听到了一声声婴儿的啼哭声,顿时吓得连忙起身,四周望去,并没有看见孩童。待他们稍作冷静,再次伸向青口,那婴儿的哭声更加大声,到后面甚至变成了尖叫。所有的人一时间都无比恐慌,赶紧回到渔村,请来了照夜。
白衣公子听完此时,内心忽然忆起之前诸多迹象,女子的哭泣声,人口失踪,海娘,突然消失,婴儿啼哭,这些事情皆在他的脑海中一遍又一遍穿梭,直至合为一体。
原来如此。
因渔民们在青口繁殖期大肆挖掘,导致青口的数目急速减少,再加上渔民们的差别选择,使得青口的雌雄不均导致繁殖更加艰难,至于那离去的海娘,亦是青口之母,与人类通婚之后,青口的后代便有了人类的声音,以之警告人类的行为。
渔民们听完都惊讶不已,眼神中带着悔意,有人问道,“那些失踪的人呢?”
照夜略微沉吟后,回答道,“应是无碍,那青口之母,已将他们纳为同类。”
“照夜公子,纳为同类是何意?”
“当如薛山无二。”
“那可怎么办啊。”众人越发焦急起来。
“且让我去交涉一番。”照夜轻叹一声,却无十分把握。照这青口之事,或许早已有所计划。
一日后,照夜归来,带来了青口之母的话,须得满三十年之后,方可放人。这青口之母所做无非同人类一般,也是为了延续,此番借人类繁衍后代,实属人类太过于贪心引起,尽诛雄类,他们无法生存,才有此一举。这一番行为,在天地间也是头一遭,人类与青口的后代却并非是妖魔鬼怪,依旧是青口,因青口之母为母体,它自有一番妙法可以洗去人类的血脉而唯留青口,此间法器为【小乾坤】,可进行血脉的转换,是它早间奇遇所得。
青口之母,此番作为,虽是霸道,但也有理可循,所以照夜也不方便插手,法器一事他没有跟众人详细说明,只略微提起,叫他们放心。
此事了结后,他也当离开此处,去往内陆。冥冥之中,有种牵引力在拉着他朝着某个方向行进。
三十日之后,村民们和青口之间有所协商,被它们虏去的人,一年可返家一次。而村民们则不能在青口繁殖期大肆捕获。
照夜最后望了一眼村子的方向,木屋还在,只是他可能不会再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