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歇宿只能在树林中,幸而夏日天气炎热,夜间席地而卧也不要紧。孟九一路特别留意植物和野果,叮嘱士兵们不可草率食用。蜀地物产丰饶,沿途他也顺手采摘了不少珍贵药材,喜笑颜开。夜里他将采来的野生当归、党参和沐梓言射杀的野鸡一起炖了,和士兵们分食汤水,鲜美之余更加滋补。
太子和沐梓言几个围坐一处,就着肉汤啃干粮,边吃边聊。太子赞道:“梓言,你的弓箭使得愈发好了,现在能百步穿杨,箭无虚发。”
她红了脸:“不敢当!自殿下亲自提点之后,我开了窍,竟日苦练,略有小成。不过比起殿下的骑射之术,还是甘拜下风。”
太子又谢过孟九,他一路照顾士兵饮食病痛,可谓大功一件,回京后必定重赏。
孟九笑嘻嘻地说:“其实我没有那么贪婪,此行是顾念和沐常侍的知己之情,不为求财。”
张恒调侃一句说:“当初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可是从殿下身上狠狠赚了不少银两。”
孟九正色道:“一点儿金银钱财对王爷来说算得了什么?君子爱财取之以道,若是富贵之人有求于我,花钱消灾,我自然来者不拒。若是平民百姓叩门求诊,哪怕送我一只鸡两块腊肉聊作诊金药费,我也会尽心尽力的。我觍颜说,这算劫富济贫吧。”
太子点点头:“大隐隐于市,孟先生,佩服!你医术高明,药到病除,为何屈居杨柳镇那样的乡野之地,不如考虑到盛京来悬壶济世,必定名扬四海,门庭若市。”
孟九脸上却有些阴云密布,长叹一口气说道:“人各有命,我自有我的打算。”
沐梓言看看孟九,欲言又止,只含蓄地说:“有人重利,有人逐名,孟九表面浪荡不羁,其实最重情义,他是不会离开杨柳镇的。”
夜间林风萧瑟,孟九看看众人好奇的眼神,不由得感怀身世,娓娓道来:“我滞留杨柳镇,其实是为了一个女人。她是我恩师的独生女,师傅乃当世扁鹊华佗,妙手可回春,在盛京颇有名气。可惜膝下只得一女,宠爱无比,寄予厚望,定要许个富贵人家。我出身赤贫之家,虽在歧黄之术上天赋异禀,医书典籍烂熟于心,师傅也愿意悉心传授,但他不过当我是个下人差遣,从未考虑招我为女婿。奈何我和小姐日久生情,私定终身。东窗事发后我被一顿毒打,逐出师门,而且不许我打着师傅的名号在盛京行医,我只得回杨柳镇老家去当个江湖郎中。天意弄人,小姐虽然许配给了富家子弟,那夫婿新婚三日便暴病身亡,她守了寡,夫家指责她是克夫命,竟然把她休了,逐回娘家。小姐一族最重名节,不许她另行嫁人,而且她克夫的恶名传出,也没人愿意来议亲,可怜小姐如花似月的年纪却只能枯守闺中,度日如年。师父伤心不已,医者不能自医,何况心病无药可治,他一世好强,却落得如此惨淡收场,缠绵病榻几年,抛下小姐去了。师父去后,后继无人,医馆倒闭,家道中落,我赚来的钱都私下贴补了小姐的家计生活,我若不贪财,如何能保得她衣食无忧?她一个妇道人家,又是个寡妇,能做什么谋生?我本不愿做那般锱铢必较之人,无可奈何,唯有常陷醉乡,聊以解忧。”
众人一听,方知其中有这样的曲折,都叹息不已,太子和张恒在孟九的茅屋住过,那里破烂简陋,知他所言非虚,索要的银两都不是自己享受挥霍了。太子心中不忍,说道:“太不人道,名节虽然不能不看重,但怎能让青春女子守活寡,耽误终身。此事不难,你此番立功,待我回京即保荐你入太医院,你可专职在我东宫伺候。我以太子之名亲自指婚,让你明媒正娶,和那小姐结为连理,了却你一桩心事。我一言九鼎,你且宽心!”
孟九没想到太子如此宅心仁厚,拜倒在地,泫然欲泣。
话匣子打开,李义也长叹一声:“人人皆有伤心事。就说我吧,此刻虽在家乡,却连一个亲人也没了,比孟先生更惨。”
原来李义全家二十几口,包括襁褓小儿,都被蜀国弄臣所杀,灭门之恨,不共戴天。他对太子说:“人道我投诚华国,乃为图功名利禄,其实我只求报仇雪恨。孟氏皇族,纵容乱臣贼子横行霸道,视人命如草芥。西蜀不平,黎民百姓永无出头之日,受苦受难的,又岂止我李义一族。别人怎么看我,我不在乎……”
沐梓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同情。李义强颜欢笑,对沐梓言说:“沐常侍,我很感谢你和太子的知遇之恩,此战凶险,我必定会全力以赴,助华国大军一举得胜!”
这一夜,凉风习习,太子和军士们在密林中靠着大树小睡,若当平常出门散心,倒也是野趣盎然,只是恶战在即,谁有这份闲情享受明月清风。张恒和沐梓言身为亲卫,一左一右,和衣而卧,在一个隐蔽处护着太子。夜深了,只有虫鸣啾啾,月光清亮,太子轻声唤道:“梓言,你睡着了吗?”
“还没呢。”
“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哥是不是在行军打仗的时候,也曾这般幕天席地,彻夜难寐。他那么年轻就死了,作为骠骑将军,他的生命是鲜血大书特书的忠勇二字。可是作为沐轻宇,他有没有爱过谁?或者,有没有人曾经爱过他?黄泉路上若有人惦记喊魂,也许走得不那么孤单。”
太子叹口气,悄悄伸出手去,握住沐梓言的手,凉凉的。她没有挣脱。
他转身望着她秀美的侧脸,她睁着眼睛,月光从树叶上泻下,染得她的皮肤如细瓷般细腻雪白,长长的睫毛像蝴蝶的羽翅,忽闪忽闪。他用力握紧她的手,悄声说:“梓言,此番突袭非同小可,生死一线间。我知道你不畏刀枪,可是,我怕,怕你死。一想到你可能受伤可能死掉,我心就揪起来。死很容易,活着很难,可是活着就有希望。梓言,去年你生日那天中了毒箭,几乎丧命,你十九岁生日就在下个月,你千万不能死,我还想这一次好好为你庆生以作补偿呢。梓言,如花美眷不该埋骨他乡,你要活着,好好的,答应我……”
沐梓言的眼泪顺着脸颊汩汩而下,她也转过身,直视着太子,哽咽着说:“慎之,你也要好好的,你不要想着去年我替你挡了一箭,你便要拿命来偿还。你的命不止是你一个人的,而是整个天下的。我若为你死了,那是我的归宿,死得其所。你若轻易为我赴死,便是对不起你身上的责任。我答应你珍惜这条命,你也一定要活着,凯旋回京,日后继承大统……”
身旁几个人其实都还没睡着,这番话虽然说得轻,但字字有千斤重,生死面前,情义愈发显得比山高,比海深,比刀剑还要坚硬。这帮人都是刀尖上打滚过来的,看这尊贵又勇敢的两个少年男女,彼此托付了生死,感动和恻隐之情油然而生,各自默默在心里决定,便是自己死无葬身之地,也要护得这一对璧人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