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口。江湾路。
一个错落有致的别墅群和几个嘈杂纷乱的里弄形成了诡异的和谐。
和旁边富丽堂皇的虞府相比,陈宅显得寒酸。
但是,精致的陈宅仍然在别墅群中露出了一角气势。
此刻,门前一排持枪肃立的日本海军陆战队更让路过的行人不敢直视。
门厅中。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正在和几个人端坐对峙。
一个站在客厅中间的日本海军军官增加了室内的紧张气氛。
二楼的楼梯上站满了人。
“母亲。还是让弟弟和妹妹们回自己的房间吧。他们还小。”一个梳着分头的青年人恭谨地站在一个女人身边。
女人端庄的脸上有着一坨潮红。
“不。让他们呆在这里。国家都破碎了,他们没有资格胆怯。如果他们的父亲有难,他们只有一个选择。一起去陪着自己的父亲面对。”女人的声音很温婉。
“是……”青年人挺起了胸。
日本大藏省驻沪巡查顾问中村博文轻轻地扶了扶眼镜,他从沙发上直起身。
“陈先生。不要介意日本海军情报课中谷君的态度。太平轮在宁波港水道的自沉确实干扰了我大日本海军在中国的行动。作为一个商人,您已经背离了商人的原则。我再一次提醒您,这已经不是您第一次对抗日本的军事行动了,昭和十二年,淞沪战事中您就在长江航道上沉船阻碍大日本的军事行动,这一次您再次沉了太平轮。我想知道,您这个我们大日本的朋友,中国的船王为什么要一而再地参与到军事活动中。这不是一个令人尊敬的工商界人士应该做的行为。请您给我们一个解释。”中村博文的语气和刚才中谷正武的狂暴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陈顺通瘦削的脸庞上泛起潮红。
他紧绷的嘴角慢慢放松。
“我是一个商人。但……我首先是一个中国人。中村君,我的这个解释可以过关吗?”一串流利的日语从陈顺通嘴角挤出。
“八嘎……”中谷正武的喝声飘散开来。
中村博文皱着眉挥手阻止了来自海军的暴躁。
“陈先生,您知道您这个解释的后果吗?您应该知道,现在的中国已经被大日本征服了。”中村博文的语气开始有了变化。
“知道。有死而已。看看我们这条街上吧。以前的里弄是多么安静,现在呢……都是拥挤进来的难民。置身其间,我每天都在提醒自己,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陈顺通咬紧了嘴唇。这一次他是在用中文。
“顺通兄。慎言!”中村博文身边一个人急急地站起。
和平促进会秘书长,大华纱厂董事长赵连升忙不迭地对着日本人作揖。
“中村先生。民国26年淞沪战事时陈先生的两条沉船也是受当时的国民政府胁迫。不作数的。”他一个劲儿朝着陈顺通使眼色。
中村博文看向陈顺通,他的眼中有着期待。
“不。连升兄。中村君。没有人胁迫我。我中威轮船公司每一个股东都是自愿同意沉船。只为了一个目的,阻止日本海军利用长江航道蹂躏我两岸无辜。”陈顺通梗起了脖子。
“你……你真是个杠独(杠头)”赵连升手指着对方,颓然地坐回到沙发上。
“陈桑。呵呵……你阻止了我大日本帝国征服脚步了吗?……不要做无谓的挣扎了。你就是一个商人,要做好自己的本分。”中村博文的笑声里都是掩饰不住的不屑和得意。
“本分?呵呵……中国人的本分我陈某人一日不敢或忘。”陈顺通的笑声毫不犹豫地撞上去。
“对抗我大日本海军,我们就可以不再视你为平民,我们就要以军事抵抗分子对待你。”一直忍着的中谷正武终于再次咆哮起来。
“哼。你们何必再用这个理由,金陵城里,你们把这个理由用烂了吧。在上海,你们也可以像金陵一样嘛。何必惺惺作态。”陈顺通嗤之以鼻。他再次用日语讥讽。
“八嘎……中村阁下,我请求枪毙这个死硬分子,我请求枪毙他的全家。”几乎跳起来的中谷大尉转身对着大藏省驻沪特别顾问。
“请镇定。中谷君。”中村双手虚压。
“陈桑。你是我们的朋友。可是你的行为是不能被原谅的。作为惩罚,我们大日本政府做出决定,征用你的其余大型船,包括你租给我们大同船务株式会社的两条船。以避免你再做出愚蠢的行为……你没有选择,现在,帝国海军已经封锁了虹口港。你能做的就是在这个上面签字……你的船都将交付帝国递信省(交通部)支配。”中村站起来。
身边的助手把几张文件用纸递到陈顺通面前。
“原来这才是你们的目的吧。强盗终究是强盗。”陈顺通的脸色有了苍白。
“也许,我们可以有更好的解决方式……只要先生出任我们成立的日中通商友好协会会长……或者能劝说虞洽卿先生出任上海市长,我们就把贵公司的船还给先生。这或许是两全其美的解决之道。陈先生,中威轮船公司是你一生的心血,切莫轻掷!”中村博文的眼光再次泛起希冀之色。
“呵呵。中村君说对了,我就是一个商人,还是做我的商人本分吧。来,我签字。破产赴国难,正是我辈的本分。哈哈……夫人,你同意我的选择吗?”陈顺通站起来,在苍凉的笑声里他的声音突然扬起。
“我同意。我为自己的丈夫自豪。”一声清脆的女声从楼梯上飘下来。
“哈哈……中村君。我夫人同意了。你可以带着文件冠冕堂皇地征用我中威的轮船了。”陈顺通再次用日语对上了中村。
中村博文的嘴角轻轻地哆嗦起来。
“如果不是因为这里是上海,如果不是因为你这么多年和太多日本人建立的私人友谊,我今天一定不会让你如此……慷慨激昂。你记住,你很可怜。因为你生来就是一个支那人。你破产也救不了这个已经烂透了的国家。你自己多保重吧。”中村博文走上去把嘴凑到了对方的耳边。
陈顺通闭上了眼。他的嘴唇也哆嗦起来。
他终究还是紧紧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书房的幽暗灯光配合着府内的一片惨淡气氛。
一缕缕淡青的烟气从虞洽卿的烟斗中升腾飘散。
终于,虞洽卿把烟斗从嘴唇拿开。
“顺通老弟。振作起来。你破家赴国难的爱国壮举已经让国人振奋,你是我浙江商会的楷模。你放心,我浙江商会做你强大的后盾,只要你开口,浙江商会全力相助。还有,蒋公那里,我也会去替你讨要一个说法,国府必须对你的损失作出补偿。”上海总商会、浙商领袖虞洽卿站起来,他轻轻拍着陈顺通的肩膀。
“哼。不要提蒋公。偌大的中华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他不该负责任吗?从民国十六年起,他一会儿反共,一会儿军阀混战,每一件事他都积极,只是对东瀛一步步妥协。结果怎样?大半个中国丢了。赔偿?……我还敢抱这样的可笑幻想?我只求他的国府不要再贪墨我们捐赠的抗战物资就阿弥陀佛了……中村说对了一句话,我们是可怜的中国人……日本侵华得逞,是人祸……是我们自己制造的人祸……”陈顺通的脸上慢慢地淌下热泪。
“慎言!……顺通,蒋公有他的难处,你不要偏激……”虞洽卿皱起了眉,他在斟酌着自己的话。
“哼,你是他的拜把子兄弟,你当然要维护他。我怕什么?我把一切都献给了这个破碎的国家,我只剩下一腔热血了。可是,我更想看到希望,谁能给我希望……你告诉我,我们的希望在哪里?”陈顺通紧紧抓住了虞洽卿的胳膊。
虞洽卿胖胖的脸庞泛起潮红。
他的眼里掠过痛苦。
“我辈尽力就是……我浙商绝不会依附东瀛强盗。这就是我们的本分。”虞洽卿艰难地吐出了自己的痛苦。
室内陷入了沉寂。
“顺通,说点振奋的事情吧。二陈来上海了。他们希望我出面组织商界抵抗日本人的控制,我思之再三还是拒绝了。我还是推荐了杜月笙,他有人望,更有武装斗争的实力。毕竟抵抗日本人需要有暴力行动的支持,这方面杜月笙比我们强。我们只是商人,他是黑白通吃的人物。”虞洽卿的声音再次飘散开来。
“是啊。杜月笙自抗战以来确实让人刮目相看。以他敢作敢为的性情,估计他不会拒绝。只是,呵呵,你恐怕要得罪二陈了。他们可是和戴笠不睦,你举荐和戴笠有特殊渊源的杜月笙,这岂不是在给二陈添堵吗?”陈顺通的声音明显有了起色。
“哈哈……中国的事情啊就是这样奇怪。值此国破的时刻,还在勾心斗角……日本人在局势如此占优的形势下,依然对我这个蒋公的把兄弟如此优容,高下立判啊。也罢,让二陈恨我吧。值此艰危时刻,顾不得许多了。二陈继承的是他叔叔陈其美的余荫,能力不足以领导上海的商界斗争。只有杜月笙可以。顺通,我这个浙商的老大不能输给你。你可以破家赴国难,我也可以和日本人打太极……哈哈……”虞洽卿的笑声里充满了苍凉和豪迈。
“洽卿兄,你决定了?不怕日本人对你动手?”陈顺通看向对方的眼光有了忧色。
“决定了。就这样打太极。绝不出任伪市长。我浙商商会绝对不能成为千夫所指的汉奸商会。宁死也不能输掉气节……哈哈……我们已经可怜得只剩下气节了。”虞洽卿的笑声不断,笑声里越来越多凄凉。
“是啊……国不是国,家不是家,朋友不再是朋友……只有气节还是气节……洽卿兄,为国珍重!为了我们这个浙商团体珍重!拜托了!”陈顺通郑重地抱拳,郑重地鞠躬。
虞洽卿也深深地鞠躬还礼。
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
虹口。北四川路。伊豆寿司屋。
一个翠竹堆砌而成的精致雅间里,来自本州的翠竹散发着清香。
四个身着和服的男人和一个一身西服年轻人正在雅间中轻声欢笑。
跪坐在榻榻米上,年轻人身上的西服依然难掩婀娜的女性身姿。举手之间的顾盼之姿让满室生香。
正座上的一个中年人满面春风。侧坐上的人都恭谨中带着随意。
“来……都举起杯,敬云子。”土肥原举起酒杯。
“谢老师。您从东京专程赶来,辛苦了!我很惭愧,当不得老师和诸君的致敬。萧荃雅敬老师和各位帝国英雄。”萧荃雅微启皓齿一饮而尽。
“呵呵。我一直盼着这一天。盼着我的云子能从黑暗中走到阳光里。盼着我的云子能告诉所有人,你是日本女人,你是帝国的骄傲。今天我的愿望终于能够实现了。来。我们干杯!”土肥原贤二张开双手。
室内一片痛饮声。
“恐怕要让老师失望了。”萧荃雅站起来走出半个身位。她深深地对着土肥原跪下去。
“为什么?我把这几位帝国在上海的情报系统的主官一起叫来,就是要把你介绍给他们。你可以随便选择你未来。云子,你可以做任何事……上海,已经是帝国的一部分了。”土肥原满口的唏嘘。
“老师。我想潜伏在租界里。这里很有意思啊。各种国际势力在这里都有布局,谍战形势可谓波诡云谲。您知道,以前我针对的都是军事方面的重大情报,现在不同了,我大日本在军事上已经取得绝对优势了。我相信,重庆能对帝国做出反击的也只有上海租界这个经济战场了。我愿意在这个战场上继续为帝国服务。”萧荃雅目光流转。
“云子小姐真是一心为了帝国。”
“云子小姐分析得对。”
就在土肥原沉吟的时候,旁边的几个人频频点头。
“青木,既然云子选择了租界,那云子就拜托你了。你们特高课挑十个最精锐的特工,组成樱花小组,全力配合云子……保护云子。我希望,樱花能在上海这个远东最繁华的都市绽放。云子,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土肥原在最短的时间里下了决心。
青木武重克制着狂跳的内心,抵抗着身边柔软芬芳的魅惑。
“青木君。特高课针对的是军事之外的一切反谍和反破坏活动。是吗?”萧荃雅轻声吹出兰气。
“嗨。云子小姐如果想潜伏租界,我特高课可以全力相助。这是我们的工作范畴。但是,为了您的安全,我还是希望您加入特高课,我愿意给您做助手……”青木武重抑制着心旌摇曳。
“呵呵……青木君好像很紧张嘛。您已经在上海有一段时间了吧,怎么?没有在这个中国的十里洋场学会风流吗?呵呵……”凑在他身边的萧荃雅微微摆动着身体,她继续吹气如兰。
旁边的两个情报主官满眼艳羡。
“调皮。云子,放过青木吧。他是军人,哪能随便涉足上海的欢场。”土肥原满眼的疼爱。
“所以说嘛,女人更适合上海这个特殊的战场。很多情报都来自于舞场,来自于麻将桌,来自于床上……呵呵……你们这些粗糙的男人啊……不了解上海,是要吃亏的。”萧荃雅笑着,摇曳着。
“嗨。青木受教了!”青木武重迅速伏下身去。迅速躲避身边这个越来越强烈的诱惑。
“是,我们受教了!”旁边海军和陆军两个情报系统的主官也学着青木的样子。
此刻,他们甘愿拜服在这个浑身诱惑的女人的脚下。
这个传奇女人用自己的故事征服了他们。更在此刻用动人的身体收服着他们的心。
土肥原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切。
“呵呵。虚假的男人们。我能感觉到你们此刻困难的呼吸,更知道你们此刻不安分的心。你们瞧不起我们女人,认为我们搞情报的手段很让你们丢脸……男人的虚荣心作祟啊。战争中的女谍只有一种武器,那就是我们的身体,这不是可耻的事情。更不是你们男人口头上自鸣得意的气节。用最小的代价取得情报才是最神圣的事情……呵呵,在你们这些大男人面前,我不该说教,请原谅我……青木君,有什么可以指导我的吗?”巧笑嫣然的萧荃雅操控着一切。
“……不敢。上海有很多没有办法清理的角落,我们还盼着云子小姐出手呢……”青木武重有着复杂。
对身边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子,他不得不有着突如其来的复杂。
土肥原的女爱徒,传奇的帝国之花既然选择了特高课,自己就多了一个竞争对手。
只是这样的对手无法让自己产生哪怕一丝反感。
“我是说,有没有让人感兴趣的人物,我需要让自己尽快兴奋起来。呵呵……”萧荃雅挑逗的笑声里荡漾着浓浓的战意。
“……不知云子小姐所指是……?”青木一时间有了为难。
对方肆意的挑逗让他无所适从。
“傻瓜,就是让你感觉为难的人物啊……我初到特高课,自然想立一个大功劳。呵呵……你不愿意我介入你的工作吗?”萧荃雅继续着对对方的折磨。
青木抬起眼,他绽放了灿烂的笑容。
这是真心的笑,不带一丝杂色。
“哈哈……有云子助我,我万分荣幸。经过云子这样一提醒,我突然有了一个人选。盼望着云子小姐助我。”青木的眼里泛着男人的大度。
一直眯眼的土肥原倏地睁开了眼。一抹闪亮绽放出来。他旋即又闭上了眼。
“呵呵。好啊。但愿不是一个糟老头……我厌倦了老男人了……呵呵……”萧荃雅轻笑起来。
“不……一个正值大好年华的青壮年……您会感兴趣的。我期待您这个帝国之花给我解除困惑……”青木武重紧紧盯住对方。
萧荃雅好看的双眼和他保持着对峙。保持着清澈。
她的眼光渐渐有了朦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