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子和雪梅飞奔到车行,在仓库里见到了双目失明的张妈。张妈躺在床上,如银的白发乱蓬蓬地披散着。嘴向上张着,干裂的嘴唇生长出许多的白色死皮,气息奄奄地哼叫着。
“张妈,我是雪梅,你怎么样了?”
张妈只能发出微弱的“啊……”的声音,她已无气力说话。
“张妈,你等着,我们这就去给你找大夫。”雪梅的泪珠滴落在地上。
张妈用尽她所有的力气抓住雪梅的手,另一只手抓出了一个肚兜,塞在雪梅的手里。嘴里含混地念着,“闯……闯……”
突然,她手一松,垂落到了地面上……
雪梅用芦席卷了张妈,披麻戴孝将她埋葬在雪雁的边上。
驻足坟前,雪梅攥着肚兜,心碎肝裂。顺子也留下了男儿的眼泪。
“雪梅,人死不能复生。张妈把她儿子的肚兜给你,她儿子不在了,这是她把你当作女儿看待!”
展开红肚兜,一个栩栩如生,憨态可掬的年画娃娃绣在上面,在肚兜的左下角绣着一个“闯”字。睹物思人,雪梅将肚兜攥得更紧了。
不论生活经受了多大的变故,第二天早上的太阳仍会照常升起,生活总还要继续。
大家因为有了台口,心劲儿也更足了。大家将破庙整理一新,每天天不亮,胡弦的调音声和“咿咿呀呀”的吊嗓声从这里飞向天际。
苏若良正坐在神像前与雪梅共讨剧目的事情。
“你们必须要有一部全新的打得响的好剧目,才能站得住脚。”
雪梅想了想,“那传统剧目现存的就那么些,那你看我们该排哪一出?”
“不,我的想法的我们还是要出新剧目,让大家耳目一新。”
“那你有想法了?”
“我现在有一个,就是你们的‘薛平贵与王宝钏’。是讲王宝钏绣楼飘彩,打中贫男薛平贵。后不满父嫌贫爱富,毅然与父堂前三击掌。后薛平贵征西,王宝钏苦守寒窑十八年,终夫荣妻贵,荣登大殿。”
“薛平贵与王宝钏?”雪梅犯了难,“这出戏我演过,但是只演几折,《三击掌》和《算粮》。我还看过别人演的《探窑》《大登殿》,其他的基本已经失传了。连我师父都不曾演过。”
“剧本失传不要紧,你如果信得过我,我来写!”
雪梅高兴地说道,“那真是太好了。”
苏若良有些自豪地讲道,“因是曲江池内红鬃烈马现身,致使平贵征西,夫妻分别,所以我决定剧名就叫《红鬃烈马》。”
“我通过对老戏本的研究,删繁就简,决定全剧共分‘彩楼配’‘三击掌’‘别寒窑’‘探寒窑’‘赶三关’‘武家坡’‘算军粮’‘大登殿’八个场次。”
雪梅听了欣然点了点头,“名字取得好,场次也不重复繁琐,”
“好!那我就动笔了。”
满天云里,柳絮纷飞,阳春天已悄然而至。
星空的繁星眨着眼,夜色已然深了。
雪梅走到庙里的时候,条案前的苏若良竟然睡着了。他已经为了这个剧本好几日不曾合眼,如今他伏在纸张里已沉沉睡去。
雪梅悄悄地走近他,生怕惊醒了他。雪梅轻轻地将一件青衫披在他的身上。雪梅整理了案上的纸张和笔墨,她静静地端详着苏若良,不觉臊红了面庞。
他言语温柔,性格和善,对他们这些戏子也从来没有下眼观瞧。他给他们讲道理,送粮食,找台口。当时的玫瑰花已经深深地进入了她的心里。
“雪梅,雪梅……”
雪梅吓了一大跳,莫非他已经苏醒过来?
原来他在睡梦中仍念着雪梅的名字,梦中念,心所思。他待自己已经有十分的情谊,雪梅同他自是一样的心意。
夜风吹拂着苏若良的脸庞,等苏若良醒来时,看见身上的青衫,他的脸上浮现了幸福甜蜜的笑容,青衫披身,暖身更暖心。
此后,苏若良每写一个场次,便跟雪梅商讨。两人有时为了一句唱词争论得面红耳赤,过后却相视而笑。
雪梅听着苏若良念完之后,摇了摇头。“算军粮前面的那个过场有一句‘他牵战马我提菜篮相伴回窑’,我觉得倒不如让他们换一下,你看怎么样?”
“他提菜篮我牵战马相伴回窑”,苏若良反复吟诵了几遍,拍手叫道,“好!妙得很!这样就把一对十八年未见的夫妻的恩爱之情表现得更为巧妙。”
苏若良欣赏地看着雪梅,“雪梅,你太了不起了。通过这几日我跟你的商讨,我发现你虽然不识字,但是你对艺术的感觉非常的精妙。”
被苏若良如此一夸,雪梅有些不好意思,顿时脸色变得绯红。“我这也是被逼出来的,舞台上为了讨彩头,我们必须要临时编词取悦观众,日子久了,也就练出来了。”
因为对自己有些不自信,雪梅决定去找老方,让师父听听自己的唱腔。
她又一次走进了这个生活了十几年的院子,也是给她带来多年噩梦的地方。
等到雪梅进门的时候,屋里被人翻的乱七八糟,衣服全都扔了一地。雪梅急忙走进来,看见余氏正一头伏在柜箱里,疯狂地翻找着。老方睡在炕上,双眉紧皱,面色凝重。
“你在干什么?”雪梅对着余氏说道。
余氏并没有理会雪梅,她反而更加起劲地翻找。
老方听见了雪梅的说话声,连忙叫雪梅坐到他身边来。
这时,余氏突然仰起头,朝着老方走了过来。她披头散发,衣衫上尽是灰尘土屑,两只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地瞪着他们。
她一把揪住老方,“我问你,你的翡翠凤冠和蟒衣呢?”
雪梅突然想起,当时师父收她时与余氏有赌约在先,可是这么多年,她从未听任何人提起过。
“你把它藏在哪儿了?你说呀!说呀……”余氏凄厉地嚎叫着。
雪梅一把拽开余氏,将她重重地摔到地上。
“我再最后叫你一声余奶奶,我告诉你,那套凤冠蟒衣是我师父的,你不要妄想得到。”
余氏一下子站起来,疯狂地朝着雪梅扑过来,她抓住雪梅的两只胳膊,气狠地摇晃着。
“贱人,我将你养大,让你学戏,你却害得我一无所有,我掐死你,掐死你……”
说着她伸手朝着雪梅的脖子掐过来,雪梅见余氏落到这般田地还如此的张扬跋扈,她一把推开余氏,余氏被摔倒在地。
“你醒醒吧!你落到今天,怨得找别人吗?是你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你和那个小白脸狼狈为奸。欺压我们戏子,你逼良为娼,坑害了多少的姐妹。你在我们身上赚得昧心钱还少吗?我们反,那是你逼的。万事留一线,江湖好相见。你不该把事做得那样绝!”
余氏呆滞地坐在地下,突然她大叫了一声,蹭地站起来,眼神里布满了惶恐与不安,她煞有介事地朝着雪梅,
“这是我的报应?报应!报应呀……”她仰天大笑,那一嘴的黄牙早也渐渐脱落,说话间,她又大声哭嚎起来。
“报应啊!雪雁是我把她勒死的!”说完她狂笑着走出了门。
“雪梅。”老方轻唤了一声。
“师父,你听见了吗?雪雁姐是她害死的。”
老方闭眼点了点头,“我早料到,雪雁染了病,与她已是废物,再加上刘闯。她自然是想除之而后快。师父不让你声张,是不想连你也搭进去,人家通着官府呢!”
老方努着笑了笑,“不说她了,你找我什么事?”
雪梅擦了擦眼泪,“师父,我们新排了《红鬃烈马》,马上就要到城隍庙的庙会上去了。但是我现在有些担心,这样一出新编戏,我能不能拿得下来?我想请师父去看我们排练,给我们指导一下。”
“师父就不去了,师父相信你可以把这出戏唱好,师父不能总把着你,你得学会自己把握自己。”老方考虑到自己身体,他想放手让雪梅自己去摸索。
雪梅深感师父的信任,她冲着师父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