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九二二年,也就是民国十一年的三四月间,正值青黄不接的时节。却偏巧上一年遭遇了四十年不遇的大旱灾,一连数月滴雨未降,土地龟裂,河水枯干,尸横遍野。
有诗云“赤地千里无禾稼,饿殍遍野人相食。”天理王法,人伦道义在饥饿面前沦为一纸空谈。
这场天大的旱灾波及华北四省,据后来人计算在这场灾难中灾民五千万,死亡五十万。
山西河东道平阳府境内有顺子的家门,顺子娘无力地躺在炕上,她已经多日未曾进食。因无有棉花,墙上的纺车已结满了蛛网。她正在等待着她的丈夫去县上领救济粮,好养活这一家四口。
顺子和安子蹲在墙外,听着肚中的声响,呆呆地望着天空。安子是顺子的堂哥,他的父母早亡,由顺子的爹娘代为恩养。
“哥,我上茅房拉不出来。”
“哥也拉不出呀!你使点劲儿可能就出来了。”
树皮已争相食尽,他们只好撕开枕头,开食枕头中的秕谷。硬而尖的颗粒和着浓浓的洗也洗不掉脑油味,全部强吞咽下,每咽一口,都险些划伤了肠胃。秕谷当饭食,只为避免饿肚肠,却不料三天五日也上不出茅厕。
顺子爹提着一袋子的粮食垂头丧气地走回了家,他看见这两个孩子,险些流下眼泪。皮包骨的孩子眼巴巴地盯着他手中的粮袋,他顿觉愧疚难安,无地自容。
他曾读过两天书,在村中兴办私塾以求度日。因灾年荒旱,食不果腹,哪里还有人会去念书,书馆早已荒废。
他把粮食放在桌上,顺子娘挣扎着起来,“他爹,你领了粮回来了?”
顺子娘艰难地走到桌旁,想要去拿粮食,顺子爹立刻挡住她的手。
“他爹,这是咋了?”
顺子爹愁肠百转,满面泪流地说出口,“这……这是孩子的卖身粮!”
顺子娘一听险些倒下去,她不敢相信地问道,“你把孩子给卖了?你不是去县上领救济粮了吗?”
顺子爹气恨地直跺脚,“县府他不开仓呀!”他冲着顺子娘说道,“一路上我见了好多卖儿卖女之人,与其一家四口一齐饿死,不如舍了一个孩子。”
顺子娘坐到炕上,指着她的丈夫哭骂道,“你……你不是人!”
痛斥之后,她也渐渐陷入了冷静。卖孩子出于无其奈,如若不卖只有全家一起等死,卖了孩子,也让他找一条活路,全家人也好度过这年馑。
“你想没想好,卖哪个?”过了好半晌,顺子娘忍痛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顺子爹早已为此事伤尽了脑筋,他实想卖亲生留侄儿,又恐妻子不舍。他未吐真情,假意试探,“卖了安子,留下我儿顺子。”
顺子娘走到丈夫面前,抓着他痛骂道,“你也不怕被人戳脊梁骨!你这样怎么样对得起九泉下的兄嫂?”她绝望而又平静地说道,“卖顺子吧!”
顺子爹难以想象自己的妻子竟如此地贤良,他感动地朝着顺子娘,“他娘,你跟我想的是一样的,我是怕你不愿意才……”
“把他们叫进来吧!”顺子娘背过身去擦泪。
顺子爹看着两个天真的顽童,他没有脸面去开口,孔孟诗书,圣贤道理使他做出了卖亲生求苟活的不耻行径。
他伤痛羞愧地对着两个孩子讲述了情由,看着两个孩子他却又难以舍弃。
顺子先开口,“爹,卖了我吧!哥哥大能干活,卖了我吧!”
“不,二叔,还是把我卖掉,弟弟小离不开婶娘。”安子立刻说道。
“卖我。”
“还是卖我!”
……
兄弟俩争执起来,此情此景更让顺子爹心如刀扎,难以取舍。
“好了!你们兄弟俩不要争了!”顺子爹擦了擦眼泪,“这样,我取来柴草两根,大小不一,你二人抽取,抽中长的便留下,这抽中短的便离开。生死全看天命吧!”
顺子爹拿来两根柴草,攥在手心里,露出一摸一样的头,让他们二人抽选。却不料顺子抽中了那根长的,顺子爹情急之下用大拇指暗里掐断了那根柴草,顺子抽的变成了短根。
“太好了!哥哥,我抽中了短的,卖掉我吧!”顺子的眼泪随着流下来。
安子一把抱住顺子,“我的好兄弟,哥舍不得你!”
顺子娘做好了饭,她转过一边擦泪。兄弟俩上了饭桌,看着两碗和子饭,热泪滚滚。他们已经一年没吃过这么好的和子饭了。
和子饭是山西平民的家常饭,锅盖一揭,瓜菜米面的混煮之味和油烹葱蒜的沁人香气扑鼻而来。和子饭取自五龙山下一家三妯娌和睦团圆之传说,包含了人们渴望举家团圆,祥和喜睦的愿望。
和子饭的烹煮先下小米和大豆,待米呈开花状,下红薯、山药、南瓜片、豆角、苦菜,年景好时再下三和面条,出锅时撒上一把嫩绿的香葱和韭菜。香飘十里,配料齐全,劳作一日的人们最高兴的就是一家人围聚在一起甜甜美美的吃一顿和子饭。
兄弟俩端起碗呼呼地吃完了这碗饭,爹娘却始终难以下咽,他们不忍心去吃儿子的卖身粮。
吃罢饭,人牙子便来到顺子家,八块现洋和二斤白面要将顺子带走。
顺子娘给孩子装好衣物,看着孩子她心如刀割,她抱着孩子,难分难舍。
“顺子,娘对不起你。儿落草未吃过娘一口乳汁,缺吃少穿是娘愧对我儿。到今日,娘卖子求生,更是难以为人。顺子,娘今生欠你的,来世娘还你!”
她带着孩子走出门庭,“出门以后到了主家要千万注意,百人百性,但他纵然恼怒,也不打笑面孩童。干重活我儿不能偷闲但切不可拼蛮力,冷时加衣,暖时减衣,冷热交错要防着凉!”
说不尽的嘱托,诉不尽的深情,顺子娘看着孩子走出了村口。她突然像发疯一样抓住顺子。
“娘有一语你要牢牢谨记,我儿此去无论山高水长,你一定要将过往州城府县认定,暗地里捎书递简传回家中,等到荒年一过,你爹开学馆,娘织麻纺线,拼死也要将我儿赎回来!”
顺子娘看着年幼的儿子翻山过岭,消失在群山中,她瘫软地坐在地上,气恨地捶打着地面,咬牙切齿怒骂官府,“你有粮不开仓,忍看黎民变卖亲生,该遭天谴……”
往事如烟,泪水渐渐模糊了四人的双眼。
安子劝解道,“别想这些了,兄弟这不是回来了嘛!咱一家人又团圆了。”
“对,团圆了!”
“团圆了!”
话说这自太原沦陷后,太原城的艺人们为保气节纷纷退出舞台,在舞台上的寥寥无几。新民会因知日军司令官对戏曲有浓厚的兴趣,为了拥戴日本政府,企图以一台中日亲善的剧目来献媚。
冯管家已当上了新民会的副会长,他找来了曾在戏曲界的高文利。高文利出狱后便依附江麟霆,背弃人伦做了日伪汉奸。
“文利,这松井太君马上就要过寿了,我特意差人写了个剧本《樱花恋》,非常好!可就是眼下找不到合适的人来演,你唱过戏,看谁合适?”
冯管家话音一落,高文利的脑子里马上浮现了雪梅的名字。他知道按雪梅的脾性,她断然会拒绝,到时皇军一定会杀了她的。这样他不费吹灰之力便可除之后快。他立刻谏言道,
“冯会长,您还记得孙雪梅吗?”
冯管家当然不会忘记当年剪刀血溅后台的那个戏子,他捋了捋胡须,生出一丝奸邪的念头,他有了主意。
第二天,平阳的一队日军找到了新生剧社,递给了雪梅一张邀请函,要她即刻赶回太原,排演《樱花恋》,不得延误!